电话里传出很粗的问话声。你是谁?
龙干事抬高嗓子反问你是谁?!
很粗的声音更粗了,我问你是谁!
龙干事说,我问你是谁!你会打电话吗?拿起电话要先报上自己的单位和姓名。
对方说,我是军长。
龙干事的头猛地向上抬一下,嘴和听筒拉开距离了。他脸上骤然凝了一层白,嗫嚅着轻声说,军长对不起,我是组织处的龙干事,我没听出你的声音,以后接电话我一定注意些……军长说你注意什么?你说得对,给人打电话是应该先报自己的单位和姓名。龙干事的脸越发白起来,手微微地抖,话也说得不成句,他说首长,真的,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首长……
那边的军长有些不耐烦,说算了算了,军人就要有些刚性,敢作敢为。你们处谁写这场教育的电报?
龙干事说我。
军长说别忘了把军常委的讨论情况写进去,军常委下午讨论很认真,一致认为这场教育抓得很及时,对新时期我军的任务明确了,思路清晰了,抓部队建设的信心更足了。军长说了三个排比的“了”,啪一下扣了电话。军长扣了电话仿佛接通了喇叭的电源,跟着响起了下课的号声。号声嘹亮有力,如这平原上的一场秋风,吹得龙干事心里前际茫茫,后际墨墨,心头满是空空荡荡、不着边际的落寞和孤独。
龙干事终于踏着夜色去赴约了。
龙干事拿了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的全部信件。
龙干事是在无意之中,发现了这十三封信中的奥秘,在瞬息之间决定赴约的。
龙干事七点钟写完电报,那时候日暮已尽,军营中正是白天和夜晚交接的一阵暗黑。龙干事从办公大楼跑下来,一天的炎热已经消退,天气变得凉爽适宜,十二分惬意。大楼门口的哨兵,在灯光中向他敬礼,他没顾上还礼,就跑下了楼前的台阶。回头望那夜色中的办公大楼时,忽然觉得机关同志们对办公大楼的形容,真是恰如其分——棺材。这是同志们第一天搬进新的办公室,端着茶杯,对办公楼说长道短时的戏谑。后来三大机关便对办公楼时有这样称谓了。连新调来的军政委,第一次走到办公楼下,也说这楼设计不好,长长方方,呆呆板板,和棺材有什么两样。这是原话。龙干事亲耳听到的。当时组织上委派龙干事陪着少将政委去熟悉军机关大院和办公楼。眼下在这暮黑时分,忙碌消失了,喧闹和秩序从大楼走出来,分散到各个家庭和单人宿舍里,只剩下一个长长方方的壳儿卧在暮色中。龙干事回头望这办公大楼时,撞在了人身上,还没来得及说声对不起,那人却忙不迭儿说,不怪你怪我把手电筒忘在医院了。
原来是烧锅炉的老军工。龙干事说早都下班了你来干什么,老军工说办公楼门口的花好几天没浇了,再不浇营房助理又要骂我,又要扣奖金。龙干事朝前走了一段,回头望那大楼门口灯光下的一盆盆红红绿绿,看见老军工虾米样弓在那花盆上。看到老军工,龙干事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叹世歌,说田园产业儿孙受,阴司罪愆自相从;青山绿水依然在,你往西去我往东;空手来时空手去,到头总是一场空;忙忙碌碌为谁人,万事如同一场梦。想到叹世歌,龙干事便想到自己。想到自己,龙干事就想你可不是一般的人,不能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不能搞唯心主义那一套。于是乎忙慌慌打住思想,迈开双腿,拿着传真电报稿往处长楼那儿跑去。
往处长家去要通过龙干事住的楼。龙干事顺脚拐回宿舍,上至三楼,门口果然堆了两筐橘子、半筐菠萝、半筐香蕉,他翻翻筐子,没有见芒果,想肯定是哪位同事帮忙吃掉了。一捆甘蔗靠在门框上,他一开屋门甘蔗就倒进了屋子里。龙干事家属不随军,胜利果实总是吃不完,往年分的水果蔬菜他有一半都给同志或者战友了,今年龙干事想,这橘子甘蔗谁也不给,明天我就让老军工来拿。
处长楼在最后第二排,八十四个平方的住房面积,各家都有余房,但据说还没有住够处长的标准。组织处长住二单元四号,龙干事敲门进去,站在处长家的地毯边上换鞋子。
处长说写完了?
龙干事将电报稿递给处长说你改一稿吧。
处长没有看电报。处长的夫人和儿子都去看必须看的政治电影了。处长穿着拖鞋把龙干事引至会客室,龙干事见沙发上坐着一位少校,竟穿着一双训练鞋坐在沙发上,面前地毯上印着他的灰脚印。那少校脸上硬有冷色,仿佛因天寒冻青了,任你春暖花开,也别想化开那层青。处长向少校介绍说这就是我们处的龙干事。又向龙干事介绍说,这是军直防化营的胡营长。
龙干事说胡营长你好。
胡营长说我来是想问你一个事。
龙干事立着不动,觉到有件事急等着发生。
处长把电报顺手放在茶几上,将自己搁在沙发窝儿里,把一个圆垫塞在后腰下。龙干事不知是坐好还是不坐好,尴尬得漫天漫地。
胡营长说我什么时候说过战争就像一个万魔洞,你时刻准备打了,那洞门就向你紧闭着,把和平留给你;你不准备打了,那魔洞就向你敞开门,战争就突然降临了?龙干事说胡营长你问这什么意思呀。胡营长说你们处长说军长的讲话是你写的,这话是不是你写进讲话稿里的?
处长给胡营长面前的杯子续上水,又坐到原处拿起电报看起来,很沉稳。
是我写的,龙干事说我说你坏话了?
胡营长说你怎么知道我说过这样的话?
龙干事说你总该这样想过吧。
胡营长说我想个屁!我在部队他妈干够了,我就想着要转业。
龙干事说这话影响你转业了?
处长在沙发上欠起身,说今年这批因整编提前转业的名单本来有胡营长,可上午军长在大会上一表扬胡营长,干部处下午就找胡营长谈话,不让他转业了。处长看着龙干事,严肃了一脸灰白埋怨,说胡营长家里困难那么多,我千遍万遍交待你们工作要深入,调查研究要过细,你们还是走马观花,形式主义,机关作风,这下你来帮助胡营长解决这个问题吧。处长说着摊了一下手,似乎把胡营长的问题上菜一样和盘端给了龙干事。龙干事想,处长你也太像领导了,在军长面前总说材料是你写的,到了这时候……太不够意思了。龙干事说胡营长,早上会操你们营在军直最好总归属实吧。
呸!胡营长说那些兵有三分之一是工兵团的兵,防化营的炊事员、饲养员、驾驶员和一些军事训练差的孬瓜歪枣都被调包了,半年来的会操各分队都是这样相互地借,你们机关有人知道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龙干事愕然,惊疑如霜一般结满了脸。他扭头看处长,见处长一脸平静,似乎对这些早有耳闻,习以为常。龙干事说胡营长,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为什么不反映给军首长?胡营长笑了笑,那笑是黑青色,如开春时裂开的冰。他说我姓胡的干什么呀,基层干部容易吗,我干什么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朝自己脸上掴耳光。
这么说胡营长,处长猛然坐直身,把电报稿扔到沙发角,说你说这些情况不是正式向我们反映吧。胡营长愣了愣,知道话有走失,脸上荡过一层浅红,说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处长把屁股朝沙发前挪动二寸,脸上的和蔼不见了。他说我们龙干事这次调查研究不细,甚至有些情况虚假,如他说你常说的那段战争哲学的话,我做处长的向你检讨,过后也要让他在党小组会上深刻检讨。那么你们营,在训练上弄虚作假到如此地步,你又知情不报,该怎么说呀胡营长?这些情况要让军首长知道,不光不让你转业,还可能给你降职记大过。
胡营长怔着,呆呆地瞅着处长的脸。借着灯光,能看到窗外的树在风中微摆微动。处长说算了胡营长,你多在部队干一年也不枉党组织培养你大半生。保家卫国牺牲奉献本来是军人的本分,就像工人做工农民种地这道理我不讲你全都明白。胡营长忧愁着,刚才脸上的冰青忽然化开成为柔红,哀求着处长说,我不转业你让我怎么办?母亲死了,父亲瘫在床上,妻子是黄疸性肝炎,说再不转业就离婚,孩子读书又要跑五里半路,一家三代住十七平方米,我还有心思保家卫国吗?我的家还能保住吗?
家里有难就应该把部队带垮吗?处长质问胡营长,很像电影里法庭上的一场戏。防化营在你当营长之前可是货真价实的先进营,垮在你手里你良心好受吗?处长说回去吧胡营长,一年时间你让防化营打个真的翻身仗,明年转业的事包在我身上。
营房里开始有了淡白的月光。月亮从大操场上空升起来,满世界清洁明亮,如泼洒的一地清水。龙干事走出营房,一股爽人的清新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嚼出了这是那种正宗的夏夜的气息,清香中带着一丝温热。口袋里的十三封信,厚厚一叠用皮筋扎着,散发出馨香的温暖。龙干事总以为这夜里的气息,是从自己口袋飘散出来的。可抬头望望,路两边的树木又的的确确青枝绿叶,在月光中呈浓黑的一团。散发出的气味波波浪浪涌在路上,涌在他的鼻下。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着那一叠儿信,晚风习习,他说走开吧胡营长。走开吧处长。走开吧首长。走开吧同仁战友们。走开吧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走开吧中级职称。走开吧出了问题你负全部责任……无论如何我今晚一定要赴约。这约会和妻子的约会,完全不是一个味,更多的是神秘和冒险。冒险就冒险,难道还会像黄河漂流队的同胞一样身殉河谷?龙干事想起了一句诗:胜似闲庭信步。
龙干事的脚步加快了,一会儿工夫,便将营房抛得无影无踪。他一身轻快,踏上了中州大道。汽车两束金黄的灯光从他身后射过来。
胡营长离开处长家时,眼角有了泪。送走胡营长,处长说妈的,现在有些干部觉悟没有一寸高,党性没有半斤重。龙干事说要不要把防化营的真实情况报告给军首长?处长说疯了?胡营长也不是正式向我们反映的,非正式的你知道情况属实吗?说着处长进屋拿起电报稿,说写得不错,就是其中的数字估计保守了,如参加听报告人数可说百分之百,讨论场次,调查座谈会场次和主动到机关反映很受教育的基层干部人数可以再放开一些。
从处长手里接过电报稿,龙干事说:
处长,防化营这个事例我调查粗心了。
处长说:常有的事,日后改正就成。
龙干事说倒真的觉得对不起胡营长。
处长说困难哪个家里没有呢。
龙干事说你不能同干部处说说让他转业吗?
处长说军长在大会上表扬了还能转业吗?
从处长家出来,下了楼梯,龙干事突然看见胡营长还没走。他立在处长楼头上,如一根木头栽在那儿。龙干事知道他还有话要说。龙干事在楼梯口站一会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龙干事去传真室,把传真电报中的数字扩大些,快马加鞭电传往军区。军区机关和首长明天一上班,就能看到这份开展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新内涵教育卓有成效的电报稿。然而,等龙干事从传真室出来后,仍看见胡营长竖在那儿。他知道胡营长是等自己,他有心朝胡营长走过去,又怕胡营长将无边的寒冷和尴尬一股脑儿推过来,就朝那怔怔地注视了一会儿,径直爬楼回了宿舍。
推门入室看到满屋的水果时,龙干事才豁然明白一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了。南方水果提醒龙干事你还没有吃晚饭。龙干事吃了几个香蕉橘子,慌忙倒了开水,泡了两包方便面。冲方便面的时候,龙干事想起刚才处长压根没说替你留饭不留饭的事。也许是胡营长的到来搅忘了。可是龙干事又想起送自己下楼时,处长明明说你赶快把传真电报发掉,说不定食堂现在还有饭。那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三十分,过了开饭时间一个半小时。
想不到中州大道上竟还有末班车。想到吃饭,龙干事说实在他妈没意思,不去赴约我干什么?龙干事立在路边,四处无人,那末班汽车晃晃悠悠开过来,从破了的窗口伸出售票员的头,大声说喂坐不坐?龙干事本能地招下手,末班车就真的开了门,没熄火,没停车,龙干事一跃身子跳上汽车。这是古都主道上的环行公共汽车,高峰期车上最少得有一百多位旅客和本市上下班的市民,这时车上竟空空如也,仅龙干事一个客,仿佛是专为龙干事开的一班车。坐在车中间,车内的灯全熄了。月光晃在窗户上,朦朦胧胧如挂了一层纱。远远地离开售票员和驾驶员,望着车外一闪即逝的城墙、楼房、影院,他心里轻松舒坦,连一点烦乱都没有,干净得如同下午讨论记录的一页纸,在等着他那最新最美的文字和图画。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