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Ⅱ(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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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完方便面的时候,龙干事还没有这心境。一栋楼的人被组织着去礼堂看电影了。凉爽的夜风在窗外时断时续,喃喃地私语,在树上不停歇儿。静听着那细微的声响,龙干事毫无睡意,一天的事情,在他脑里无端地膨胀起来。他认定自己坑了胡营长,他想胡营长家属要在这儿,我就把分的几筐橘子、香蕉、甘蔗,七七八八全都送给他,老军工说不定后勤也会分给他一份。后勤管供给,也许不会在乎这些的,然分队却是清贫得很,一年到头,干部们连过年也不会分上一棵白菜一根葱。可惜胡营长老婆不在这儿。龙干事把分的东西搬到贮藏室,躺在床上,又想到了新时期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觉得这一天过得格外没劲,连一点回味都没有。这时候他很流畅地看到了压在枕头下的第十三封信,便毫无阻拦地将抽屉拉开来。他因为无聊,有意无意把这十三封信摆在桌子上,按着顺序一封一封看,便发现了一个秘密。他惊奇地发现这文字相同的十三封信,不同的内容原来都藏在信后的符号中:

    第一封:!

    第二封:!

    第三封:!

    第四封:!

    第五封:!

    第六封:!

    第七封:!

    第八封:!

    第九封:!

    第十封:!

    第十一封:!

    第十二封:!

    第十三封:!

    这依次递增的你今晚一定来赴约的感叹的发现,使龙干事在沉静的旷野漫游时看见了一个诱惑他的人影。接第一封信时龙干事就注意到她用一个感叹号,第二封信他注意到了她用了两个,第三封信用了三个。第四封信龙干事感到了她用了一堆。一堆无意义的重复。后来,每每拆开她的来信,他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句重复的话和一串重复的符号。直至今晚,军营里静如荒野,龙干事心中一片空空荡荡,身边再也找不到一点意思时候,却无意间找到了这十三封来信的差异:那依次多出一声的感叹。将那感叹排列起来,仿佛依次递增的呼救的哀号,龙干事心里有了春潮的涌动,如眼下的夜风,飘拂着吹进他烦乱不安的心里。

    他想我该离开一下这沉寂忙碌的军营了。

    他想你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去赴一次约。

    讲话稿算什么,几十页打印纸罢了。中级职称算什么,使你努力工作的诱饵罢了。什么正营、少校、休假、规矩、纪律、胡营长、哲学事例、组织处长、人生冲刺、办公大楼、早上出操、讨论报告;还有驾驶员小毕,机关同事上尉,要求每年休假两次的老婆,三十二年烧锅炉的老军工,等等再等等,龙干事一股脑儿将它们锁进了宿舍,毫不犹豫地走出了营房。走进了市里,走进了一个大世界的夏夜。

    那张照片上的路线图,让他从中州路上车,至终点站下车。说下了车就是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大街上除了偶有下班的工人,来去匆匆,所剩的就是灯光月光了。灯光的黄褐色,月光的奶白色,把这古都淹没在时浑时清的湖水里。真多亏了香港新制作的《雪山飞狐》连续剧。《雪山飞狐》如同陷阱样吞没了这古都闲人。汽车穿越都市时,期间停了几次,都无人上车,龙干事越发觉得这车是为他赴约而开的,他预感到约会的顺利和温馨。他头脑里因为那信件和照片的诱导,很清明地看见了她的模样和衣着。龙干事倚在车座的靠板上,两眼微闭,心里设想着见到她时各种各样的风光和情景。然无论哪一样,龙干事都想不完全,他不知到她家时,她是睡了,还是在看电视。也许她正在《雪山飞狐》的白茫茫里感伤。她不敢相信他会来,他却恰恰敲了门。如果果是如此,见到他,她也许会微微一怔,眼角含上泪。这时候,你该怎么说。你说你好我来了,还是如熟人说一句你在家呀。然后走进她的房间里。可是她要不是坐那儿看电视呢?如果她睡了,披一件睡衣袒胸露背来开门呢?她结了婚,来开门的正好是她丈夫呢?她不指望他来了,并不在家呢?……

    市中心鼓楼的大钟响了,敲了十下,响亮悠长。听到钟声时龙干事心里紧紧缩一下,车慢慢悠悠竟也晃到了鼓楼广场。再有四站,就是她的家,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想必在那里,北宋婉约词人李清照,曾同赵明诚恩恩爱爱,写下了“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的小令,一时洛阳纸贵;也写下“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佳句,令后人为之世代叹息。不知道你此次赴约,该是哪一种风景。龙干事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灯光下能看见环卫工在不急不慌地清扫广场。

    这个时候,军营该是电影结束的时候。上下集的《大决战》。明天部队肯定要开展《大决战》给了你什么启示的讨论,机关要整理《大决战》教育情况反映的材料,龙干事也许会被处长指定为重点发言,政治任务,推托不得。这些活都是政治部门组织施工的,也是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篇章。想到日复一日忙碌着,到头来似乎什么也没做的生活。龙干事心里便生出满腹的烦乱,想从那生活中找出一些意思就像海底捞针。然而如果说没有意思,那其中的任何一项却又十分的重要,连看电影也有红头文件,规定看到每个干部、战士、家属及开始读书的学龄儿童,并且在影前有整篇大论的介绍、评定和首长的讲话。电影前的教育比放映电影本身更需要时间。想到这些,龙干事就把这次赴约设计得格外美好,格外神秘,格外温馨。他很渴望眨眼之间就到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于是从内心感激这趟末班汽车。他从口袋摸出一块钱,扶着身边的每一个车座去买票,售票员问他你不是到终点站吗?

    他说是的。

    售票员说还有一站呢。

    他问往清照胡同去从哪走?

    售票员说下车往前走二百米,胡同口有一对石狮子。

    到了。立马就到了。龙干事心里立刻锣鼓声声,地动山摇。他把手伸进口袋,摸那十三封信时,仿佛摸到了那一片感叹欷歔。那感叹欷歔极似急剧起落的一根槌儿,敲得他胸脯砰砰啪啪。他的手上出了一层汗。他把手取出来,将汗抹在汽车门的帆布上,再将手放回口袋时,一下便摸到了一张光滑柔嫩的脸。那是她的照片。他想好了见她时的第一句话:我是龙干事,你是……她会受宠若惊。她会先说出她是谁。如果她是感情容易冲动的女子,她会热泪盈眶,不顾一切地朝他扑过来,不顾一切地拥抱他,亲吻他,然后再含泪而笑,说我以为你是铁石心肠呢!如果她是那种能控制感情的人,她会苦味一笑,说你到底来了,然后彬彬有礼地给你倒水、削苹果,然后……

    车就停了。终点站到了。

    龙干事去买票,售票员摆摆手,说走吧走吧,我知道今夜没人坐车,票兜都忘到站上了。

    龙干事泰然地下了汽车,站在路边,看了看站牌,正是照片上注明的终点站。

    环行汽车调过车头,哼哼呀呀地沿来路开回去,由近到远,消失在这古都的中心大街上。龙干事笔直地朝前走去。灯光昏花,月光明亮,星星密密匝匝缀在天空。天空是瓦蓝的颜色,素洁得没有丁点脏污。路边的国槐,小碎叶一层叠着一层,在夜风中轻轻摇摆。在炎热中繁华了一天的都市,这当儿在槐树的摇摆中,歇息着呼吸得均均匀匀。从树上散发的碧绿的清新,微温着在街面潺潺流动。远处树下的影里,隐藏了偎依的情人。第一次和妻子相依时,也是在一棵树下,她说真没想到,你也敢这个样儿。龙干事说这有什么想不到,不敢这样给你一万两黄金你也不会嫁给我。走了多远?一百米?一百五十米?也许有四百米或者五百米。龙干事瞅着大街两岸。这条大街不知通到了哪儿,又宽又直,并排能开四辆汽车。可惜两边都是售货的铁棚子。龙干事一直往前走,竟没有找到街上有一个胡同口。他回头望望,估计少说走了有一千米。于是他奇怪起来,取出那张照片对着路线图看了看,证明自己没有坐错车,没有找错方向时,他又慢慢往前走。又走二百米,或者三百米,终于见到一个胡同,胡同口没有一对石狮子,只有两个垃圾桶。墙壁上钉的牌子上,有红漆写的字:十八道弯巷。也许这巷子果真有十八道弯。也许清照胡同就在这巷子里。龙干事走进巷子里。原来巷子没有一道弯,瘦得如一道鸡肠子,统共不足二十个院。门牌号码查到十八也就没有了。这是一条死巷子。

    龙干事出来立在巷子口,他想找人问一问。他在那站了许久,才碰到一个下晚班的老工人。他问人家清照胡同在哪儿,人家说这儿没有清照胡同呀。龙干事心慌了,隔着衣裤摸了摸那十三封今晚你一定来赴约,摸了摸那依次递增的一片感叹和欷歔,又返身往回找。夜似乎很深了,月亮从城中走向郊区。大街上的路灯也都灭尽,连树影中偎依的情侣也都不见了。只有月光薄薄地铺在街面上、房舍上、高楼上和摇动不止的树冠上。

    到环行车的终点站,龙干事依旧没有找到清照胡同,没有找到五十四号院。龙干事在这条街上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碰到人便问清照胡同在哪儿,回答一律是几分惊讶,说这儿没有清照胡同呀。直至夜深人静、月落星稀的时候,天气转凉,龙干事找遍了半个古城,依然不见清照胡同,依然不见五十四号院。行人们依然告诉他,说这城里压根没什么清照胡同。

    龙干事不得不相信这城里压根就没有什么清照胡同了。

    龙干事开始步行,沿着环行汽车的线路朝军营走去,整个城市响满了他孤独的脚步声。

    走出老城,回到城郊的军营,已是这年夏天的又一个凌晨。

    起床号响了,刚好赶上星期二的早操。

    和平战

    一

    算走运,医院复查郁林其为癌。郁林其盯着军医的脸,说不会错吧?军医说错不了,让他抓紧到军区总医院治疗,他道声谢谢王军医,说我明天就去,便接过诊断证明出来了。到医院前街,放开肚子,吃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又买了十根羊肉串,郁林其开始往城墙上走。

    这古城古极,城墙被列为国家二级文物。爬上城墙,和天近了许多。四月的天气,草都从从容容生了。坐在城墙上的草地,郁林其把吃剩下的竹签扔到墙下。城墙上面很宽敞,平整得能够跑车。天是铜锈的颜色。吃完了羊肉串,把诊断证明掏出来,仔仔细细看一遍,拿它擦了手,擦了嘴,扔下城墙,起身要走时,碰到了连队的老兵九班副。

    九班副是郑州人。他对象来队了。条令规定,战士未婚妻来队,一般只能住三天,可九班副的对象已经住了二十三天。指导员找他,说你对象不上班呀。他说待业青年,上什么班呀。指导员说她家里不忙吗?九班副说你老婆又没随军,在这住了三个月,农村不忙吗?指导员二话没说,到车站买张车票,将老婆孩子打发了。指导员的老婆走了,九班副仍留着对象不让走,有事没事就和对象钻到连队的招待房,再或手拉手溜达到街上。眼下,两个人走来了,九班副挽着她的腰,在城墙上由东往西,步子款款,亲热得四处溢满暖气。有一对野雀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低得似乎蹭到了九班副的军帽。看见了郁林其,九班副把手挪到对象肩上揽一会儿,然后松手说,连长,你不是来找我吧。

    “我找你半天了。”

    “什么事?”

    郁林其说,你对象来队二十来天了,我也没顾上去坐坐,今天听说她要走,我就找来了。九班副冷眼看郁林其的脸,说她不走,再住一个月。郁林其立马脸上浮了喜出望外,笑着说那好呀,住吧,来一次不容易。要走了你就把人家送回去,别把人家孤零零送上火车就算了。

    九班副硬着目光打量郁林其。

    “让送吗?”

    “让。”

    “几天假?”

    “三天够吗?”

    “得一个星期。”

    “就一个星期吧。”

    九班副掏出一包红塔山烟,递给郁林其一支。他的对象,始终立在一边,手插在套裙兜里。才四月她就穿裙了。她穿裙子立在城墙顶的一块高处,似乎随时准备飞起来。风把她的套裙吹得飘扬有声。她在仰望天空,天空和她的脸平行。吸着烟,九班副说连长,凭良心说,咱俩关系不错,你说实话这批发展对象有没有我?前面城门里通过一辆大吊车,震得城墙一晃一晃。郁林其说不瞒你,这批还没有。

    “为啥?”

    “不为啥。”

    九班副把烟吸得极重,一口一口吐到郁林其面前,说你们总发展农村兵入党,再发展他们,也是回家种地,做生意又不看是不是党员,不是说是党员了少纳税,可你们发展了我,我退伍回家优先安排,事关我一生一世。郁林其说想入党你创造条件嘛,农村兵入党回家,能干个村长支书的,也一样是一生一世的事。

    二人相对立着,如栽直的两柱线杆,九班副的对象如线杆边的一蓬绿草。他们又柔柔硬硬说了一阵,九班副拉了他的对象,走时回过头来。

    “入个党一千块钱够吧?”

    “一万也不够。”

    九班副跳下城墙。下去了,把胳膊张开来,他的对象如蝴蝶一样,飘一下落进他怀里,二人就拥着上了环城路。望着远去的他们,郁林其想到自己早已年过三十,结婚六年,女儿五岁,妻子从未挽过自己一次胳膊,他便有些可怜自己,说:

    离婚算了,成全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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