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班副和他的对象,是从郁林其来的路上回去的。当他们厮守着拐进医院前街,郁林其感到九班副身上富得流油:不仅有钱,还有爱情。九班副和他的对象消失在人流中时,郁林其还想吃羊肉串,他捡起脚下扔的串羊肉的竹签,嚼着竹签后端,才忽然觉得羊肉的味道,其实不在那红枣似的肉上,而都烤进了竹签里。他把竹签咬断一截,嚼碎,咽进肚里,又咬一截,慢悠慢悠嚼着,下了城墙。
走近城门时,他感到他咽的几嘴竹末全都扎进胃里了。胃里疼得柔肠寸断。他想扶着城墙按按胃。可他又说,你郁林其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嘛。然后,他就咬死下唇,昂直了头,很英雄地走进了城门。
他要回家对妻子说,离婚吧,我已经受够气了,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了,我成全了你。
二
一声枪响,一名战士倒进了血泊里。场景如流行小说中的一模一样,极像一个电影镜头。
这是上个月的事。那时候,师部大院还有料峭冬风,最末一场冬雪,还盖着阴面的房坡。连队从靶场上打靶归来,指导员说擦擦枪吧,值班排长便通知各班解散擦枪。擦枪是对号入座,各扫门前雪。三班新兵马文扛了0478号半自动步枪,搬了红色小凳,刚挑一方太阳地落座,枪就发了。子弹从他前胸进去,后胸出来,又击碎了一块窗玻璃。当时,马文一点不知疼痛,僵在那里,用手捂着胸口,大唤:
“不好了,我中弹啦!”
“不好了,我中弹啦!”
子弹从两片肺叶之间穿过,于生命不见危险,但毕竟是子弹射穿胸膛,医生说,总的来看,人得少活十年,最终还死在肺上。这时候,马文的军龄才四个半月。如今,马文还躺在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为此,师工作组住进了连队。
从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出来,郁林其一直在想着这档儿事。工作组进驻连队那天,他特意通知全连,搞好内务,打扫好环境卫生,并在厕所点了高级宾馆才点的郁香味蚊香;用绳子拉着,修直了生产地的菜畦儿;捉虱子样让兵们拔掉了连部门口新生的草芽,可直工科长到他宿舍,四下搜寻一番,用手指在台灯罩上摸一下,把手指伸到他面前,说通信员不擦,你也不会动手吧。
他不怪罪直工科长的挑剔。师警卫连归司令部直工科直接领导,直工科长一九七〇年入伍,军龄二十余年,副团已经干了五个年轮,刚听说可能下去当团长,马文就躲进了一百五十五医院的手术室。这枪伤事故,无疑要阻滞直工科长的晋升。容易吗?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晋升的机会?
老城的马路,又窄又弯。整个城市的街道,如顺手扔在地上的一挂鸡肠。郁林其漫步在人行道上,感到这城市对他的冷淡,犹如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若不是妻子、女儿住在城里,他愿意永世不离师部那座兵营。可现在他不愿走进兵营,任工作组组长的直工科长,每每见到他总是举高上眼皮,在他脸上看一阵儿,说:
“你想起没有?”
“什么?”
“上次打靶完毕你唤没唤验枪?”
“唤了。”
“唤了马文的枪里为啥有子弹?”
“或许他没验。”
“那擦枪前为什么不再验一次枪?”
再或问些别的近意的话。
然事故出来了,将天说破也晚了。直工科长说多了,郁林其就说,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擦枪是指导员组织的,指导员没唤验枪也不能怪到我头上。直工科长再去找了指导员,指导员说在靶场上验过了枪,连队擦枪前从来没有统一验枪的习惯呀。去找那马文,马文躺在病床上,纱布绷带绕满前胸后背,问验枪时候你去了哪儿?答说他给指导员请假上了厕所,问你知道不知道枪里还有一发子弹?答说不知道。问你为啥不把枪里子弹打完呢?答说我打完了,每人发了五发,没打完我怎会有四十八环的成绩呢?成绩上佳,然人负了重伤是铁板的事实。那枪里为什么有一发子弹,子弹从哪来的?成了警卫连千古的谜,搞不清这个问题,工作组就无法撤回去,就无法做出事故结论。马文的哥哥就住在师部招待所。马文的哥哥当过五年汽车兵,原是准备转志愿兵的,后来被人挤了。他说他为转志愿兵送礼花了很多钱。这五年的军旅生活,他没有白过,使他对部队的一切都熟得如知道自己的十指。他说他不等到有事故结论,决不会离开,说结论他满意了就满意,不满意了就上诉军事法庭。他对直工科长直言,他的目的是要连长或指导员有一人判刑,哪怕蹲一天监狱也行。他说他老部队有类似情况,把一个连队干部判了一整年。
马文的哥哥看见郁林其和指导员,眼睛又黑又亮,恨不能将他俩裹进他眼里。想到马文哥哥的目光,郁林其就仿佛在荒野看见了盯着他的两只狼眼。指导员说,就怕和这些当过兵的人打交道。直工科长每次去招待所看了马文的哥哥,回来总是悠悠一声叹:
马文的哥哥在,这事故就别想顺利下结论。
警卫连驻在师部大院内,那三排红瓦房,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然每次走进去,郁林其都觉摸房子要倒塌,要把他砸进碎砖烂瓦里。而这城里破败的房舍,正在拆毁的老屋,虽落寞倒使郁林其感到些微的心静。新起的高楼,老式的宅院,市民那种比起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珠海人的羞愧,然不离开这座城市,却又永远的自傲,撞了自行车必然要血打一场的年轻人,唤三声也不睬你的营业员,凡此种种,除了老婆和女儿,都与我没有关连;可连队里,万事都有他的旨意,万事都与他牵连。至如今,牵连了,他又不能做主。值班班长说开饭吧。这当儿,直工科长不是在看事故经过报告,就是在审查他们的检讨书。他头也不抬,缓缓半转身子,必然是那样一句话:
“这检查写得不行,对事故认识不深刻。”
或是:
“你这检查为什么不写自己应该负哪些责任?”
再或:
“你来看看,这份材料上有多少错字。”
连队的那三间红房,似乎装满了郁林其的烦乱,进入连队,他便觉到自己少气无力,如肾虚。自十分钟前扔了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诊断证明,他就猛然灵醒,他把一切看尽扔了,浑身轻得如同赤裸。白光流泻在这古城的街上,如同一条静静的河。独自在人行道上寂寞着,一脚一脚直近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郁林其仿佛是朝着一个港湾漂游,又可惜,那港湾总有风雨。
三
在一本杂志上,郁林其读到一句格言,说,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的臂弯首先得是丈夫靠岸的港湾。这格言平平,郁林其却往死里激动,忙不迭迭,正楷写到一张纸上,夹到一本书里。那天是星期天,兵营有军规,家在驻地的连队干部,非星期六不得回家,后三天郁林其便总惦着这格言,不容易熬到周末,提前回到豆芽胡同二十三号,把格言放到老婆梳头的镜子下,待下午六点半,老婆回到家,将衣服挂上衣架,习惯着到镜前梳理头发时,郁林其站在厨房门口瞧,然老婆却从镜后取出一封信,转过身子唤:
“郁林其,你过来。”
郁林其解开军装上的腰布,洗净烧饭油手,过来接过老婆递的信,说怎么了?老婆说怎么你知道?他拆开信,第一眼看到那信是母亲托邻居写来的,其中有句话,老婆用红笔在下面粗粗重重杠出来,如同部队首长在文件上圈阅一样,那话是——你寄来的四十块钱我收到了。
郁林其怔着老婆的脸。
“寄四十块钱怎么了?”
“原来说好是每月只寄三十的。”
“不就多了十块嘛,现在物价猛涨。”
“物价涨你工资涨没有?”
“没涨工资,咱每月不是都能存上五十嘛。”
老婆把脸拧到一边,铁着菜青颜色,说郁林其,你给家里多寄跟我商量没?他说没有。老婆说你多寄的钱从哪来的?他说有两个星期天,我带着女儿去公园,一次花了两块,我说花了七块;还有一次是让女儿坐碰碰车,买票时人家多找我五块钱。老婆脸上的铁青色淡薄了,她坐在床沿上,郁林其给倒了一杯水,说喝吧,喝了吃饭。老婆将那杯子接过来,又放回桌上去,说:
“郁林其,结婚以来,你说我对你专不专一?”
郁林其说:“专一。”
老婆说:“有没有二心?”
郁林其说:“没有。”
老婆说:“你对我有没有二心?”
郁林其说:“也没有。”
老婆说:“要有呢?”
郁林其说:“哪天打仗我第一个让炮弹炸死。”
老婆说:“吃饭吧。”
这是两年前的事。郁林其当兵时干过炊事兵,能做一手好菜。那个星期六,为了那一句格言,他烧了清炖鲤鱼、三丁爆炒、宫廷嫩青,还有水煮嫩豆腐,都是可着老婆的口。可是吃饭的时候,他说明天领女儿去黄河故道看看吧,老婆仍是不吭。他说师长表扬他们警卫连了,在师机关干部大会上,老婆依然不吭。他又说干部科长莫明其妙问我的年龄、想法,好像要用我,老婆依然不吭。郁林其也就不吭了,默着吃饭,默着洗碗。罢了夜饭,老婆早早上床躺着,他到院里,同邻舍说了一阵改革开放,说了一阵物价放开,又说了一阵中印边境的矛盾,最后议论了电费、水费、房租和煤气,便回屋睡了。
时值正秋,室内满是朗朗月光,大杂院里有一棵古槐,在秋夜摇摇曳曳,晃着院里月色。郁林其家这间屋窗,正好面迎月光,树影落了半窗,屋里有月有影,很撩人的性情。他轻脚走进屋里,掩了门户,走到床前,悄声说你睡了?不见老婆有应,也不敢碰了她,脱鞋上床,掀开被子时,老婆却啪的一声拉亮了灯。
“你洗脚没?”
他说:“我下午才在部队洗过澡。”
“牙刷了?”
他说:“刷过了。”
老婆不再问,起身去了厕所。以为和自己说话了,是老婆谅解了,郁林其心里有一跳一跳的甜蜜,慌忙拿几张卫生纸压在枕下,又把枕巾摆正拉展,在枕上按出老婆刚睡过的头窝,然后坐着等老婆回来,并在心里给老婆准备了一张笑脸。
老婆回来了。
老婆一脸平静,过来把郁林其摆好的枕头拿到郁林其的脚头,脱衣上床,端端坐着,乜了一眼郁林其准备做爱的粉红卫生纸,把目光搁到郁林其的脸上,沉着气儿不言。
郁林其问:“你来月经了?”
老婆说:“没有。”
郁林其说:“过来睡嘛,好不容易熬个星期六。”
老婆说:“你给你家多寄十块是从啥时开始的?”
郁林其说:“就上个月。”
老婆说:“你说实话,夫妻感情不能有假。”
郁林其说:“真是上个月。”
老婆说:“听说你们部队干部从去年八月开始,每人每月福利补贴十三块。”
郁林其说:“没听说呀。”
老婆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红皮笔记本,掀到中间一页,说郁林其,你不用再瞒我了,从去年二月开始,你们部队干部工资普调一级,从八月开始,伙食补贴机关干部是十三块,你们是八块;从今年元月开始,你们连队搞生产经营,自己给自己每月补贴五块钱,给当兵的各买一块绿毛毯。这些钱加起来,你总共贪污了三百五十多块钱,你说你这钱都弄到哪里了?老婆合上笔记本,扔进抽屉,并侧身在那抽屉上落下锁。回身拉拉被子,把自己下身盖严实,冷冷瞟着郁林其。
郁林其上身穿的是白布军用衬衣,那是当兵时候存下的粗洋布,肩头漏出两块肉,凉凉飕飕如同两块冰。他双手交叉捂着肩头的两块肉,看看老婆锁上抽屉的锁,又看看老婆木着的脸。月光已经移至被子上,古槐的薄影也在被子上,影在被上哆嗦着动。他对老婆说,我不瞒你,那钱我寄到老家了。老婆说干什么用,他说母亲年纪大了,该准备棺材了。我弟兄三个,该三一三剩一摊这棺材钱,可我觉得两个哥哥都是农民,我不忍看着给母亲做棺材,也像买国库券样一人一份儿,我一个人把这钱全部拿了,只让哥们在家备木料,请匠人。
老婆说:“你是孝子啊。”
他说:“我不如两个哥。”
老婆说:“你娘好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儿。”
他说:“我读高中时,我娘靠卖柴火供我读的书。”
老婆说:“我爸妈没养我,我是喝风长大的。”
他说:“你家需要,咱可以月月给你家里钱。”
老婆说:“不用了,我想离婚。”
他说:“离婚……凭啥就离婚?”
老婆说:“凭你对我有二心,你心里没有我。”
他说,我以后可以不给家里寄钱,权当我娘没养我这个儿,离婚我不同意,死了我也不同意。老婆始终盯着他的那张脸,就像盯着一页书。他说他死也不同意离婚时,嘴角有些歪,眼角有了泪,目光哀哀怨怨望着老婆的脸。老婆看着他,鼻子哼一下,说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说见你的同事问一问,看有哪个做妻子的像我一样,不光每月让你往家寄钱,你出差不在家,我还替你往家寄,每年过春节,不是给你娘买鞋,就是买袜子,不想人还明明暗暗往家偷。我爸我妈替我们养女儿,要过咱们一分没?没要一分还每月贴给女儿几十块,我真没想到你郁林其这样没良心。
老婆好一夜说下许多话,直说到月亮从室的上空丢落去,口渴了,喝下郁林其倒的水,才最后宣告道:
“以后你每月还按时往家寄钱吧,我吴萍不做不讲理的人。”
“寄多少?”
“二十。多寄一分就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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