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林其在最后离开军营时,他想不到师长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就在他要离开军营的最后一天。李妮子骂他是骟驴,骂疼了他的胸脯,疼得一夜未睡。早上天亮,刚要好些,吴萍来电话,让他把她写给他的信拿去还了。他去还了,统共不足十封,是他上军校时她写的。她在豆芽胡同口等他。她也拿了他写给她的信。他说我不要了,你想留便留,想烧就烧。还了信回来,看见所有直属连队,都在临时紧急动员。司令部参谋长、副参谋长、作训科长、军务科长、直工科长,分头在各连做动员讲话。原来,那国外的军事访华团,临时动议,想检阅一次中国士兵。阅兵本是常事,然给外国访华团组织阅兵,在本师尚属首例。因是临时动议,立马从八十公里外抽调团队,已是不及之事。师部大院内,有十余连队,也相当一个团的兵力,上千人马,阅兵决然有足够气势,但直属分队,却从未进行预演和合练,想突然组织一次成功的阅兵不是易事,且阅兵的人,好歹也是一个国家的国防部长,见不得马虎。
这件事,最令师长犹豫的,是让哪个连队,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从检阅台通过。第一个方块队形,就如返回南方的几行大雁的第一队,形象、素质、气态,影响着后边的整个队形。第一块队形,能整齐划一地通过阅兵台,使阅兵的印象,先入为主,后边的队形,也就依样而上,差不多阅兵也就成功一半。郁林其回到连队,参谋长正和新任连长商量此事,新任连长是前年毕业的军校生,他对参谋长说,我在军校主课是参谋绘图,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阅兵,怕难胜此任。他们说时是在连部门口,郁林其走过去,他说参谋长,这件事我行。参谋长望着他,说你能行?他说警卫连我训了五年,哪个兵走路有些内八字,哪个兵有些外八字,我心里清清亮亮。参谋长迟疑一下,到连部抓起电话,接通了师长,讲了没几句,出来说郁林其,师长让你接电话。
郁林其接了电话。师长在电话里说,老警卫连长吗?你是不是想将功补过?不是首长,郁林其说,我没立功的意思。师长问他,你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阅兵的不是我师长,也不是军长,是一个国防部长?他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警卫连的队列训练在大院最好,我训练警卫连已经五年,这些兵们我熟。
师长问:“你若今天出了纰漏呢?”
他说:“不会师长,我保证。”
师长问:“万一呢?”
他说:“师长,警卫连的素质你知道。”
师长呵斥:“我说万一。”
他在电话这端即刻立正:“任首长处置。”
师长在电话里命令几句,将电话扣下了。
阅兵是在十点三十分开始。
春日高悬。阅兵场上的绿草,青翠硬闪着光色。场边上连夜描新的“提高警惕,准备打仗”的八个巨字,红亮亮分别在阅兵台两侧。在阅兵台的前中央,排列了一行军用桌子,桌上铺了红纸,摆了一应用品。按照外交上对等接待的原则,少将军长赶来了,和那国防部长并肩坐在中央,两边分坐了宾客和大校师长、上校政委。军事宾客,穿的是他们的军服,白色,满身佩带,比我国的陆战服更见出威风。从那服装上,便知道那国家富有钱财,但不富有作战的力量。整个师直属他的十余连队,被参谋长指挥着,远远地集合于阅兵台的对面,看那阅兵台的景色,除了瞅见一幕肃然,并瞅不见军长、师长和宾客什么的。十点三十分的时候,师长在话筒里宣布阅兵开始。阅兵场四周的八个高音喇叭,同时响起军乐。军乐的旋律,已经被一种威严所淹没,人们并听不出那音律的节奏,只感到有种东西在血里鼓荡。军旗是在乐声中升起的。所有的部队,都以一百个军人为数,直立在军乐里。当军旗升至旗杆最顶,参谋长下达了开步令。郁林其和指导员并肩在前,百人方阵紧随在后,先跑步入场,再齐步前行,待到了阅兵台五十余米前的白线,郁林其向他的连队下达了正步走的口令。与此同时,他向宾客和首长致礼,正步通过阅兵台。阅兵台上究竟如何,他双目直视,却视而不见。他这天穿了最新的半毛军服,根据指示,新换了上尉肩章,足蹬了新的皮鞋,扎了新的腰带,连腰上的手枪套,也都是簇新闪亮。而军容是否最为严整,步伐是否比他往日准确,他却一星儿也感觉不到。他只想到回老家以前,竟又轮上这么一次阅兵,使人心里少了一些遗憾。通过阅兵台时,他双目平视阅兵场外的一棵大树,丝毫没有顾及阅兵台上的反应。他只是机械而有力地将腿拔起,下落再拔起,直至过了阅兵台五十米的又一白线,唤了齐步走时,他才忽然感到他的后背有了汗湿,头也些微晕眩,双腿重得如两棵老树。指导员在他耳边说,老郁,你脸色苍白。他说死不了就行。指导员说你满脸都是心事,他小声说,我车票买好了,直工科只批我半月假,到时我有电报来,你再替我续一段儿假。指导员说你放心。然后,他们就到了预定地点,开始了第二轮的阅兵入场。也就是这次,行至检阅台下,他又一次闻到一股腥红的气息,从他胸膛一涌而出,喷至喉咙,犹如压力极大的一股水龙头,在他喉里喷涌,他用力咽了三下,才把那血腥的气息咽回肚里。
阅兵在十二点结束。
下午,将军事团送到郊区机场,师长、政委、参谋长和机关几位科长,笑嘻嘻到各连看望部队,师长拍了一下郁林其的肩,说军长看上了你,问你愿不愿到军司令部作训处当参谋。
他说:“首长,我哪儿也不愿去。”
那就到作训科,师长说降职命令我们下,提升命令我们也下,准备准备,马上到作训科报到。
他说:“师长,我想回老家,已经请了假。”
师长让他回老家后,归队时直接到作训科上班。作训科长说,我让人把你房子准备好,三室一厅,你可以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他向科长笑了笑,没有说话。送走首长们,他便回屋收拾自己的行李了,整整捆了三大捆,连当新兵时吃饭的旧瓷碗,也都收拾进了行李内。
十七
郁林其回至豫西伏牛山下的老家不足十天,部队便收到了他的病故电报。遵着他的临终交待,部队派指导员等去将他葬入了郁姓的坟地。如今,他的墓堆都已野草萋萋,夜间时常有猫头鹰孤独的叫声。下葬那天,情景稍微显了凄凉,因他没了妻子,也没了女儿,身边也没有连队的士兵。然在他的连队,炊事班整整一天没有烧饭,部队也没组织训练,也未进行别的活动,闷闷散散过了一日。九班副在郁林其的宿舍门口,扯嗓哭了一场,全连人便都跟着哭了。
悲哀
我记叙的故事开始时间是上午,季节正值仲春,天气异常明快,晴晴朗朗,到处都孕满了生命的绿。这个时候,阳光比任何一个日子都显得晶莹和蔼,可人心意。你在这种天气里,会感到生活格外地诱人,格外地温存,又格外地充满活力。你会不自觉地生发出对人生的赞叹和对生命的厚爱。一切都源于自然,尤其对老年人,特别是那些戎马一生的老年军人。
他坐在作战室里,懒散地坐着,没有军姿,就像一个乡间的晒暖老汉。四周的阳光,给他敞亮出一个无际的阔野;四壁的巨幅地图及面前的边境地图上,呈出红、绿、紫、蓝、赤、黄、橙等各种颜色,一根根纵横曲弯的线条,如乱了的细绳,在他心上缠绕着,心在胀大,绳在收紧。地图上的山、水、沟、壑、湖泊、路道,从阳光的阔地靠过来,把他挤到了一条狭小的深谷。他感到了孤独。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落魄的心情。
早先,他从没有过这感觉。
一只冬眠了的蟋蟀,对着阳光跳上窗台,蹬着一个吐芽的花盆沿,翅膀扇起来,把阳光藏下几丝,咯咯地叫着,像挑战似的高高昂着头颅,隔着窗玻璃,安闲在安闲里,凝视着他不动了。
他想过去一脚把蟋蟀踩在脚板下。
“咯咯咯!”
“咯咯咯咯……”
这叫声嘹亮得如号角似的,在他耳朵里回响,掀动了他内心深处久按不动的军人的积怨。也许完了,他想,那一线希望只不过是你军人生涯最后的一丝光亮,一闪即逝,永不再来。这就是你生命最后的火光,最后的色彩……看清了吧,你一生身着军装,只不过是身着军装,战争对你就像牛郎织女的故事——定期的隔河相会,并不是为了让牛郎织女胶漆相爱,而是为了提醒他们之间那种永远不能分离也不能结合的残酷情缘。
完了,也许又是一场诱惑。你对自己说:我和战争命定就是这样永远地不能会面,总是这样擦肩而过,失之交臂!
太阳在悠闲地走动,透过窗户的光线从你面前移到了背后。另一窗面的阳光,从桌下爬到桌上,边境地图上的山山岭岭都跃进你眼里。地图上你标的红绿圈、三角旗、指示箭头,都如眼睛样盯着你。
这些活,都是参谋们该干的,可是你干了。
“到边境上有你们标不完的图。”你说。
三天以前,你信心百倍,一代英豪,似乎要指挥一场战争非你莫属。眼下你清楚了,很可能你连一场战斗也不能参加。这对别人,也许是莫大的幸运,而在你,则是一种嘲讽,一种戏弄,一个军人生涯中暗黑的结尾。
你又叹了一口气,匀称而悠长。
蟋蟀还在咯咯咯地叫。
把目光凝在蟋蟀身上,不动了。这时候,你的姿势很像一个受挑逗而发怒的老军人的雕塑像,眼珠滚暴、眉毛爽开,脸上突出着青色。其实,蟋蟀咯咯的号角,是它的天性,战斗是蟋蟀的生存形式。没有厮咬和战斗,没有引逗挑弄的号角,也就没有蟋蟀的生存意义。你没有必要为蟋蟀能自由地争斗而嫉恨愤怒。看吧你,坐在椅子上,如同僵硬一般,一动不动地用目光和蟋蟀较着劲儿,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厮杀。花盆里的几片绿叶,嫩黄如韭,蟋蟀叫了一会儿,冷丁儿从那绿叶上又冒出一只蟋蟀来,一样地凸着眼珠,和原来盆沿上那只对叫起来。
“咯咯咯咯……”
“咯咯咯咯……”
你被排除到了战斗之外。两只蟋蟀的叫声,组成了它们自己的一个完整天地。一个扬翅怒叫,一个怒目圆睁;这个落下翅膀,那个又抬头昂首,吹起号角,骂阵一般。
终于,两只蟋蟀咬斗……
你浑身一震,仿佛在几米之外,目睹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火光熊熊,烧红了天地,烧焦了山脉;枪炮声、嘶鸣声、拼杀声,交织成一股滚滚洪流,从你耳畔一泻千里,滔滔流去;士兵在火光中冲杀,敌手在火光中颤抖;你站在一个山顶上,如当年诸葛亮手摇羽扇一样从容地指挥着战争,欣赏着你自己创作的战争油画;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前所未有的快慰兴奋,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你看到了你生命中那不熄的火焰,不褪色的光彩,不衰老的青春……于是,你意识到了你一生活着的真正意义,看清了几十年军人生涯的真正价值,就给了生命晚年一个深长的微笑……
同一轮太阳下,在作战室前面办公楼里所看到的朝日,是另外一番景象。推开窗子,就猛然发现太阳极为鲜嫩,白白亮亮,轮廓融化在天地之间,如同煮在清水中的荷包鸡蛋。宣传处的玻璃窗,镶嵌在晴朗的天空里,办公室坐落在极度明净中。从窗口流来的清气,弥漫着办公室的全部空间。水磨石地板上嵌的白石子,在窗光里闪闪发亮。墙面上新刷的绿涂料,清爽出一种清爽来。列队立正的八张办公桌,被湿毛巾洗了一遍,晨光在桌上铺了一层金色。每个桌子角,都镶了一杯热茶,清气悠悠,徐徐升腾起来,在日光里过滤着。靠墙的一边,都砌起了一堵只有军队政工干部才有的教育人的书墙和资料库——这标志了他们工作的繁忙和责任的重大。若是往常,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左手握着茶杯,右手握着钢笔,各自进入工作里那种“忘我境界”。然今天是绝对不行了。
处长把自己在日光里埋一会儿,拿起一份材料,没看,又扔掉,叹了一口气:“妈的越南……竟比八年抗战时间还要长。”
干事们都在自己的位置上观察着处长。各自脸上的表情,都极为复杂。他们感到百无聊赖,工作没有了任何意义。这样的时候,军机关似乎没有机密可谈,连军区上午最后确定哪个军调防到云南前线的绝密会议大家都已知道。军区召开绝密会议的消息似乎是从哪个耳机里传来的,又似乎是从军长的举动里发现的。三天来,军长把自己关在作战室里不出来,这就告诉了机关干部这一切。人们很容易从军长的喜怒哀乐里揣测出什么来。军长独自在作战室里,给机关的每个办公室都投射了阴影,使大家的心情都有一种压力,似乎换防准定换到这个军,战争准定落到大家头上来。
宣传处长说了那么一句话,就不再说话了。
“奶奶,说不定真的会把我们拉上去。”一个干事说。
“不会。”另一个干事接。
“为什么?”
“很简单。那几个军每年军事考核都比我们分数高。军素质好,当然军区和总训会把他们送到云南的。”
“这你就错了……训练好的还是我们军,只要军长在考核中,能把一只眼睛闭起来,稍稍让部队掺点假,那我们的成绩就上去了。”
“军长……听说军长是为了能把部队拉上去,才从疗养院回来的。”
“操……他又不是没老婆孩子!”
这么议论时,入伍十二年的沙干事一直坐在最后没有动。他有心事。他不断对自己说:可别真的把我们拉上去!爹要过十周年大祭了。在他的家乡,人死后,一周年为小祭,三周年为中祭,十周年为大祭。一周年、三周年若儿子不回,十周年是非回不可的。战争对他说来,无疑还是没有的好,而十周年若没有他,则是决然不成。可以不去打仗,但不能不回去给爹过祭。整个儿上午,沙干事就盯着一个窗格。将尽的柳絮杨花,蝴蝶般在窗格里起落。他想先前没有找吴处长请假,突然说怕大家生怀疑:部队还没走,就想往家跑!事情很明显,无论心中如何乌七八糟,只要你身着军装,每月按工资的百分之一交着党费,在这有可能开拔的时刻,出口的话都必须富有觉悟,让人感到你一身无畏精神和革命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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