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长,那个事怎么样?”
“什么事?”
“休假呀,父亲十周年……你忘了?给你说过半月啦。”
处长一怔。
“你……说过。”
“那天在你家,你正在读小说……”
“哎呀……一点也没印象。非要这时走?”
“再有几天就是祭日了。”
“你看这形势……”
“又不是临时请假,给你说得早……过不了祭,回家看看父亲的坟,上了前线,死掉也没遗憾。”
处长沉默一会儿,起身就去给我请假了。
蟋蟀的争斗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它们从花盆上打到了花盆下,窗架把他的视线切断了,他心里闪悠一下,眼前的战火熄灭了,活战场的油画消失了,继之而来的,是心中的空落和虚无。作战室的房子又高又大,整个司令部的处长、参谋全部在作战室作业,也同样可以趟马射箭。昨天以前,这里有参谋长、作训处长、通讯处长、炮兵处长、军务处长和十二名精干参谋在这里审查开拔计划、路线及换防后的防守谋略,等这一切都完了时,他让他们都走了。我要好好地静一静,他想,对于一个戎马一生的老军人,能独自在四面绝密地图的作战室里静坐着,那是一种独有的享受。他就这么坐着,从早上八点坐到午时十一点,又坐到蟋蟀斗到盆子下,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窗下走过去。
这窗子是五扇四格的大窗,到窗下时,他又站住了。他本想推开窗子,把蟋蟀争斗看个究竟的,然到窗口时,他却呆愣了。
窗台上只有一只蟋蟀,且是母的。
母蟋蟀是不会叫也不会斗的。
他一脸木然,想起这是仲春季节,蟋蟀一般是不会争斗的,蟋蟀一般都斗在秋天。再回想刚才两只公蟋蟀的长相和斗争的阵势,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就终于明白,刚才的一切,是对战争的渴念而创造的一个幻象。想到自己竟会在青天白日生出战争的幻象时,心里不免生出苍冷之气。
一连几年,南线的某些地段一年一换守,笼统的说法叫轮战。今年轮到他们军区了,要抽调一个军的一个甲种师和半个军机关。军区的四个军,唯他们军没有参加七九年的自卫反击战;四个军长,唯他年龄偏大,而又一生没有指挥过一场战斗。这对一个军人来说,是侥幸,也是耻辱。这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天赐良机。军区首长已经给他吹了离休风。父亲死在“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的那一刻,就始于那一刻,他从骨子里成为一个军人了。他开始渴望一次如父亲一般指挥人马、谋策划略的机会。然当他成为一名军官,有这个条件时,已经是一九四九年九月,没几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就宣告成立了。那时的他,心里有种难言的苦涩和遗憾。一九五七年,他是连长,在鸭绿江边住了七天七夜,然仅仅是住了住,就又随回国援军,带着他的一连人马回了营房;一九六二年,中印战争,中原部队一级战备,他像上弦箭样等着出发,然出发令没有等到,却等到了一营之长的任命。他在等,每时每刻都在等……到公元一九七九年,他是师长,和父亲大笑一死时同一职务。从二月初反击战的第一声枪响开始,他整整等了二十来天,终于接到了上级的开拔令。七天七夜的火车,部队才到达云南的一个边陲小站,一种渴念将得到满足的快意刚刚在他身上扩散,中央军委就下了一道命令:撤军!
那时候,没人知道你心中是何种滋味,但都见你一脸苍白,从指挥车上慢慢摇下来,脚踩着被炮轰过的地面,默默注视着越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静静过了许久,却突然转过身子,拔出手枪,冷丁儿开了一枪,骂了句“奶奶的……”就回到车里,七天七夜再没下过那节车厢……
一年一年过去了,终于到了这一天!你不能错过机会了……伫立在作战室的窗下,你盯着高悬的太阳,忽然生出一种想把太阳揽在怀里的欲望,就真的把窗子推开了。就在这个时候,蟋蟀走了,作战室门口有了敲门声。
“报告!”
“进来。”
“军长,你的电报。”
是机要处长。他亲自给你送了一份密码电报。你想立刻知道电文,就把目光落在处长脸上,那张脸如同一块木板,电文的一个字也没能写上去。你有点儿失望,疑心换防任务落到了兄弟军,没有上去接电报。
“定下了?”
“还没有。”
极平常的一句话,把你的心稳下了,就很从容、很有大将之风地接过了电报夹。
各集团军军长并政委:
军区近日拟对各集团军所属序列第一师第一团进行全面考核。调往前线之部队待考核后最后确定。
军区司令员:×××
军区政委:××
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七日十时
看完电报,你稍微一怔,合上电报夹,摔向作业桌,把地图上边境一线的一个箭头摔破了。地图上圆圆的洞像一张受惊吓张开的嘴。
“奶奶……当断不断。军之大忌!”
机要处长直着身子,想退又不敢,就只好木桩一般在呆滞里。
反剪着双手,盯着边境地图站一会儿,你毅然把头抬起来。
“把参谋长叫来!”
“参谋长就在门口等着呐。”
你知道,参谋长一个上午就在机要处,守在译机旁等电报。不消说,电文他最先看过了,因为电报是发给个人的,又是绝密,他先看了,就有违原则,所以不好亲自送电报,就差了机要处长来,而自己在门口守候着。这时候,他听到你的话。不等话落音,就大步进来了。
“怎么办?”你单刀直入问。
“先派工作组到一团准备,”参谋长道,“军区检查团未到以前,就把工作做好……有备无患。”
“就这样。”你立马定断,命令说,“无论如何这次要考第一。要争取开拔到前线!我带一名作训参谋、一硬笔干事到一团准备,你组织机关进行一次室内防御演练,然后把考核和演练情况文字报给司令员,再不让我们开拔就算军区、总部喝了娘的迷魂汤!”
假是不会批的,沙干事说,虽不是战场,那几日也被军长人为变成了非常时期,我想人心都不比打仗轻松几丝。凭着侥幸心理,我让处长去找主任请假了。处长回来说,主任被军长召去开了紧急会议;不一会儿,主任又把各处长召去开了紧急会议;又不一会儿,处长召我们干事开了紧急会议。三个紧急会议,浓缩在一个小时里,可见情况的严重。处长到部里开会时,干事们在办公室心像正顶的太阳那般焦躁。大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都在自己办公桌头,不安地拧动着脚步。
“看来要把我们拉走了。”
“我操他奶奶……”
“忘早点儿休了探亲假。”
“我操他奶奶……”
“走就走,大不了是‘光荣’。”
“说是这样说……我这辈子家里连黑白电视机还没买……”
等处长回来,就仿佛等着让大家赴刑场,那心情不是军人,不是面临着生死考验的军人,是万也难以体会。不要以为这心情是小题大做,其实,你值此时,也是一样。我始终没有说话,这不是大度沉静,遇事不惊,而是……明知道决然不会批准,却总有一线希望在支撑着心境的平稳。其会议之短,堪称中国之最。不一会儿,处长回来了,步子平稳,脸色平和。他一入办公室,我忙把他的办公椅从桌前拉开,使他不动椅子就能刚好坐下。又有个干事,把他那还热着的茶水倒掉,续上新的。接着,全体把自己的目光毫无吝啬地交给他。
“简单开个会,”处长喝了一口茶,“换防之事,究竟调哪个部队,军区犹豫不决,总部让军区认真考虑后再拿意见。因此,军区要对各军认真检查一次军训情况。我们军检查一师一团,军长带一名参谋、一名干事今天下午出发……打提前量。其余,留机关进行防御演练……”
话间,有个干事突然失声笑了。
“考一团……大家放心吧,我去年到过一团,那部队……哼!”
我想我是有愧于国家、民族的。一说考一团,悬了半天的心,却突然落下了。一团是我的老部队,那部队远离军部,独立驻扎在另一个省的小村里,已经连续三年军训不“达标”了。很明白,考一团,我们军开拔的希望就又小了几分。这个时候,不知别人内心深处如何,我只觉得自己心里如一块悬石落地,心轻飘飘的,如浮在水面一样松和且愉快,整个身子,如紧绷几年的神经突然松下了。皮肉格外柔顺、格外舒坦。我知道这感觉很卑鄙,很不阳刚,就尽量把脸板起来,把面皮绷紧着,似乎很严肃,很惋惜。
“怎么会考一团呢,”我说,“哪个团也比一团好。”
“军区定的。”处长道,“沙干事,你去年写那份材料总政一评奖,军长就挂了你的号,点名带你到一团,最后要写一份《考核情况报告》,由军长亲自寄给司令员。”
我心里闪了一下。
“请假的事……”
“摆着的不行。”
这个时候,我心不是上悬,而是下沉;不是对一种莫名担忧的提心吊胆,而是感到扫兴、沮丧。
“怎么会点我的名?”
处长淡淡一笑,其意味十分深长。
“谁让你的材料获一等奖?军首长没想到的你都写到了。”
我无言。那份代表集团军参加评奖的材料(说是论文,其实不像)和机关的大部分材料一样……半真半假,因假而胜,我感到……有点儿说不清的可惜、遗憾和后悔。
“什么时间走?”
“下午。”
中心转移了,我成了众之目标。原来一切事情都是阴差阳错、胡乱组合,因军区转过我写的材料,军里把我从团宣传股调整上来;因总政把我的材料评了奖,军长就特意带我下部队。似乎……军长把开拔不开拔的“宝”压在考核上,考核的成败又似乎……就在这份材料上。
大家把目光从处长身上移过来,盯着我,那时候,就如我是赫赫人物,到不到前线、参不参战的重大决定将都由我一言定夺。
“沙干事,看你的了……”
副团职干事首先站起来。笑着走来给我倒了一杯水。他的每一动作、每一言语,都有不可言传、令人费解的含意。
别的人,也都如释重负般从凳上站起来。
“你任重道远啊!”
“这可是战争归谁的大事……”
听这种话有什么意思?我不听,把目光向窗外,太阳光开始炽白起来。外面的桐树夹道上,似乎有淡淡丝烟上升着。军长、政委、参谋长、副军长、副政委一干集团军的最高领导人,正急急从道上走过去。该下课了。我想解溲,就起身去厕所,待出来时,办公室已经没人。门虚掩着。我到办公室戴帽子,却发现帽子下盖了一张纸条,字迹变了形,一眼就认出来是用左手写的:
此行关系到万人生命与一个人的名誉,材料要三思落笔。审慎!
我把纸条撕了。我知道这是处长写的,觉得眼下想这些为时过早,还没到一团就如此,未免,太有愧于什么了。
能否开拔,能否在有生之年指挥一场战斗,就看此行了。军长坐在“三凌”的前边,从上车,到车子驶出市区,进入山路,他没有回头看随行一眼。两个小时以后,车在灰布条般的山路上颠簸,两边的林地,一层一层,过处呈黛,深深浅浅,层次极为分明。京广铁路线,像两条白亮的飘带,白亮在山腰下。他们要沿着随铁路修下的山路行驶九个小时,才会到达一团。这是一次沉闷的旅行。军长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木板一般冷滞的面孔上没有丝毫表情,从窗缝挤进来的原始的山风,没有给军长凉爽出一点儿惬意。车里,虽舒适,却没有生气,像是监狱……
车子从一条沟里朝山腰爬,沟凹里的房舍,一窝一窝,土瓦房和黑草屋,如有棱有角的大山石搁在那里。不消说,这里依然很穷。
沙干事是第一次随军长下部队,他受不了这个沉闷,触景生情,想出一个话题。
“军长,这是苏区。”
仿佛没听见,军长不扭头,不言语,车前镜里那张木板似的长脸和脸上的死鱼眼,依然木板着,呆滞着,不见表情。
“当年李先念、刘少奇在这活动过。”他又接着说,眼瞄着镜里的脸。
军长的嘴依然闭着。
沙干事没趣了,身子朝前倾了倾。
“前边还有个纪念馆。”
军长没动,但开口了,冷淡出两个字:
“知道。”
这两个字告诉了沙干事,他什么都知道,他不想听人再重复。沙干事就像拍人肩膀又认错了人样尴尬着,拿眼问作训参谋:为什么?参谋就趴在他耳边:“军长从来不和人扯闲话。”
又恢复监狱般的沉闷。驾驶员机械地开车;参谋、干事机械地闭上眼睛;军长机械地望着窗外,像是除了小车轮子,别的都错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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