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下午五时许,太阳光染了血色,铁路线像两根流出的肠子绷展着,一直朝天边伸去。双方都按预定的时间到达指定地点——那个小火车站的大货场。父亲巍巍立在站台的最边沿,人马分立两侧,士兵们个个脸上刻满胜利的傲慢和冷峻,子弹压满弹膛,刺刀一律四十五度仰起来,寒光闪闪。每个士兵,都肃然立正,像二排林带,笔挺在大天下,散发着一种寒人的气息。
鬼子们是背对日光走来的。所有的日本兵,脸上都漂浮着战败的沮丧,拉开一队,鱼贯着,一个一个从站台下朝父亲走过来,到马下,抬头敬畏一眼父亲,把枪往站台上一放,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气声,灰灰地朝远处的闷罐火车走过去,步子极缓慢,极沉重。那一天,他就站在父亲的马后,很清楚就始于那一刻,在他心里生出一股渴望来,极想如父亲一般,统领一班人马,骑着大马高骡,挺着胸膛,脸上暗藏一股杀气,一副瞧人不起的神情,让敌人灰灰地从他马下缴械走过去。他抬头瞟一眼父亲,感到脖子有些酸困。到红日西尽时,父亲在马上没有动一下,如凝在站台上的一副神雕。枪在马下越堆越高,就像乡村农户门口堆的柴垛。日本大队长左伊腾最后一个走过来,他一直站在边上看完他的士兵缴完械,才从不可理解中迈起步,极严肃地走到大青马的鼻子下,在父亲面前站在沉默中,直视片刻,刷的一个立正,把一个日本军礼行在虔诚的敬意里,整个身子,都如僵了般微微弓着,双手贴在马裤上,不动,久久地不动。他在等着父亲的回礼。
大青马抬了一下头。父亲的腿一夹,那马头就灵性地昂着没有放下来,像是要驰骋云空。
左伊腾瞟了一眼马上的老敌手,他在那敌手手里胜过仗,也败过仗。就只论双方伤亡,五年的上百次交战,是打了平局的。若把武器、装备都加进胜败因素里,他心里清亮极了:他是败了的。他相信敌手不是他能征服的。他看那敌手时,敌手还依旧如常,双目直视着远处的阔野,只用余光扫着他和他部下的枪械,双唇绷成一条线,风纪扣、裹腿都在闷热里严整着。他被这长时间不变的军姿震慑了。
他没想到被称为土八路的共军将领有这么规范的军姿军容。
呆一会儿,他似乎知道等不到敌手的回礼了,也似乎认可敌手令人起敬的威严,也或许是敌手的军姿沟通了军人特有的心渠。他微抖一下,脚踩着敬意朝后退了一步,从腰间取下指挥刀,双手捧着,进贡献宝般敬了上去。
父亲没有看那指挥刀,依旧注视着远处的阔野。太阳光在那里成一抹浅红。
翻译走上来:“左伊腾请你受械。”
没有看那翻译,没有接话,他就像没有听见翻译说的话。
翻译退了回去。父亲就那么傲在马上,冷眼扫一下指挥刀,当左伊腾随着翻译的话往上看时,见敌手还那么一副军姿,眼睛如冰窖般直硬阴冷,他被那冷眼激怒了,脸上抽搐几下,仿佛要发作,可做出的动作,却是无力地直起腰,如普通士兵一样,把指挥刀如丢柴棒样丢在了枪堆上,然后,转身朝闷罐车走去了。
左伊腾不甘愿这样,战败和父亲的冷威,使他不得不这样。他踩在枕木上,走得缓慢,显出对战争的依恋和不解。当到闷罐车门口,最后回头一望时,见敌手和那列队立正的士兵,还依然军姿在严整里,他折服了,突然弯腰向他的敌手、向中国士兵,深深地鞠了一躬,才登车站在门口。
闷罐车启动了。望着远去的闷罐车厢,师长脸上的冷凝开了,他“啊哈哈”地大笑一通,当火车最后在冀中平原消失时,随着父亲脸上化开的和暖,那笑声由小到大,先宽厚再到尖利,最后成了嘶着嗓子的笑吼,声音痛快淋漓,森森逼人,整个平原、麦秆都在那笑声中倾斜了,跟着那笑声,师长松开马缰,身子猛地朝后倒过去。被他用肩膀砸下去的笑,颤抖在最后一缕阳光里,就如一股山风,呜吟吟地从站台上,辗轧着他的下属们的桃心化开了。士兵们被师长的开怀大笑把手脚捆住了,站在莫名其妙中,眼睁睁地看着师长用头朝水泥站台砸,砸得沉重有力,发出了一声惊心的闷响,血和夕阳一道洒在从战争中稍稍安静下来的平原上……
就这么,父亲死了,脸上是胜利带来的迷醉。作为军人,他征战一生,或胜或败,在死时没有留下一丝缺憾,辉辉煌煌一辈子,完全可以气昂昂地步入阴曹地府那片军人的魂区。
可是军长,军人世家的一个将领,统率着数万人马,相当于世界上一个小国的全部部队,一言出口,坦克、大炮,需要时甚至飞机都可调用,却没有机会动用一次。纸上谈兵,“红蓝”冲杀了几十年,却没有机会参一次战。想来可怜,一军之长,四十年除了国内的“阶级敌人”以外,没遇见过一个“真正敌人”,却已到了离休年龄。这不能不叫军长感到一种莫名的痛心和无以言表的惋惜——这是民族的幸事,军人的幸事,可对军长来说,实在是一种悲哀。
——一定要争取开拔到云南!
——能吗?凭一团的情况……
——怎么偏抽考一团呢?
——娘的!也许真的有“命”之说!你的命就是永远和战争隔河相望?
——事在人为。若不争取到这次参战之机,你就枉有军人之称,枉为一军之长……
后来,沙干事给我谈起这次考核,谈得很详细、很琐碎,似乎也很言过其实。他说:
我们到一团时,是熄灯以后,九个半小时在车上筛糠般的荡动,把人的肠子都抖空了。按往常惯例,到一团去的工作组、检查组什么的,如早上出发,午间是到途中的一师师部吃顿饭,听些汇报,下午到一团吃晚饭。如下午从军部出发,晚上就住在师部,休息一下,看些材料、录像片或一场电影。这次,去之前也是这样安排的。可司机中途往师部拐时,军长却问:
“去哪儿?”
司机一怔:“不去师部?”
“谁通知你去师部?”作训参谋安排的,这时他就不能不说话。
“军长……你不吃点儿饭?”
“不饿。”
“垫垫肚子也好,还远呢……”
军长没说话。
这其实已经是批评了作训参谋的多言。作训参谋从军长那里接过难堪,等军长进入他自己的情况里边时,把手握成一个传声筒,对着我耳朵道:“司令部的人都讲:宁可步行跋山涉水,不坐军长的小车下部队!”
我有同感。
无论是谁,只要和军长稍一接触,你就会感觉到,他不是凡人,说不是凡人,并不是说他比谁伟大,而是说他没有凡人的情感。他以为,军人就该如同他自己一样,时时刻刻要和凡人区别开来。我们是十点钟到一团的,那时候,月亮已经升起,山坡上错落着朦朦月光。一团的营房大门口没有哨兵,也许哨兵是屙了,尿了,或干别的什么了。小车到那儿没停,就径直进了营区。营区里倒还有三三两两的士兵在走动,都是搭肩勾背,站在路中央,见军长的车到,并不主动让开,反而想趴到车上看谁来了,那样子很像山里孩子没见过小车一样。
到招待所门口时,有个战士从招待所走出来,迎面碰见小车,竟站在路上不动了。
驾驶员刹了急闸。
作训参谋猛地推开小车门:“干什么?!”
“哦……哎哎……”
那士兵慌不迭儿挪到路边呆怔着,受了惊的小羊羔似的。
这时候,军长从车上下来了。
“哪个连队的?”
“招、招待所的招待员……”
招待员见了小车竟不知让开路!
军长扭头看着我。
“统计没统计这三年之中军里到一团的工作组?”
“统计了,三年军里来过两次。”
“首长呢?”
“没人到过。那两次都是团里出了案子,军里派人来破案的。”
“师工作组呢?”
“远……不太方便,师里这两年也是年终考核时派参谋干事来一趟。”
没上车,没说话,军长步行进了招待所。
招待员依然怔着。
“还不快把你们所长找来。”作训参谋命令着,等那招待员灵醒过来跑走了,怒道,“疵毛,一看就知道是从山里来的乡下兵。”
招待所的景况不消说,条件十分差。团一级,又在远山高岭上,上级成年累月不来一个人,一切都是可想而知的。军长住的房间,也不过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一个旧沙发、一个旧电话。屋里潮湿的霉味,像三年没有开过窗。好在打扫得还干净,墙上虽挂有脱落的灰泥片,但蛛网明显都被扫去了。
军长洗了脸,倒上开水,所长进来了。
“首长……这条件差……”
军长盯着招待所所长脖子上敞开的风纪扣。
“团长怎么还没来?”
“好,我去叫……这条件不好首长,地上潮得很。别看是山,水势很旺,被子都是湿的……”
“快把团长叫来。”
“我马上去叫……条件差……一会儿饭就好……”
所长从军长屋里退出来了,这当儿我去给军长送材料,正到门口,看见前排房子的黑影里走出一个人,一下把所长拦住了。
“娃儿拉了一床……你一点儿也不管!”
“快回去擦擦,不能叫他哭出声……人已经到了,就住在后边呐!”
所长一推面前的人,跑走了,极慌。
这时候,军长已洗整完毕,把我和作训参谋叫去开了短会,分配各自的任务,并嘱我注意搜集材料,考核结束,《考核情况报告》就要整理出去,迅速上报军区。最后,军长把自己埋在那个烂沙发里,盯着对面墙壁,沉默了好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自言自语,又像对我俩说,样子很悲观:
“成败就在一团了……一团……”
接着,门口有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推开屋门进来了一个人,是团长,高个,有点儿胖,至少穿一号军装,一到屋里,就笑眯眯地十分热情:“啊!军长,路上辛苦了……”
团长曾经是军长当团长时的警卫排长,他们十分熟悉。他向军长问候着,伸出了双手,不料军长乜斜他一眼,没有伸手,又把目光挪回来望着掉了几块灰片的墙壁。
“出去。”
团长呆了,笑在脸上僵着,用余光瞟瞟简陋的房间。
“师里,通知说……你可能明天下午到……”
军长仍然没回头,声音抬高了。
“你出去!”
团长身上抖一下。
“我……没把这个团,带好……”
军长火了,旋回头,用手狠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整个沙发都痛苦地吱咔了一声。
“一团之长进门不知唤报告,我就知道你没有带好这个团!出去出去!”
团长额门上挂着汗,哆嗦着退出去。我见他帽子没戴正,生怕他再遭此罪,就跟着出去,顺手关上屋门,跟他说了。
擦了汗,整了军容,团长上前一步,在门口立正。
“报告!”
过了一会儿,屋里传出了一个似乎压根不想开口说话的声音。
“进来吧……”
团长进去了。
我站在院里,暗自舒口长气,抬头望着天空,月亮正顶了,云很稀,地上月光亮了许多,我看见招待所的小院里,种着几行冬青,几株花树,还有几棵倒柳。花间树下,垦出了几畦菜地,不知种的什么小菜,已经吐出晃悠悠的小芽。这一刻,我突然奇怪地想,除了权力,单拿人来说,军长确是不同凡人的。他不是乡间农民或城市市民,是一个地道的军人。他是一架冷峻的山,而团长、所长、作训参谋、我、还有那个小招待员,则不过都是庄稼或草。好在,山脉虽大,可迟早要被庄稼或与庄稼接邻的杂草所覆盖。在军营里瞅瞅,像军长这样的人能有几个?而和乡间农民一划一样的人却比比皆是:师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政委、教导员、指导员、士兵……有一天,我想,不是军长把大家变过去,就是大家把军长转过来……
检查部队,军长你已经有了十二分丰富的经验。如是例行公事,只消给下边提前吹股风,下属会把你要检查的项目,准备得十二分停当,什么队列、射击、军体、战术……一切都好。无论是师首长、军首长、哪怕是军区、总部首长来检查,基层的干部也总有办法让成绩保持在良好以上——这一套应付办法,在一团,也对付了无数次上级,然在你面前,就不那么灵验了。
晚上十点钟到团招待所,十二点钟休息,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你拉了一团的紧急集合。
月亮歇息了,星星还十分稠密,宣传干事和作训参谋还在梦里,你去敲了门。
“传我的命令,全团二级战备,紧急集合,组织五公里越野。”
作训参谋训练有素,没穿裤子,擦上一把眼屎,抓起电话,就和团长家里接通了。
十分钟后,这道命令下到了各个连队。嘟嘟嘟嘟的哨子声叫得急且有致,等你带着两个下属从招待所走出来,竟有一个连队跑步到了大操场,连长一见你走来,旋即唤了声立正,就跑步向你报告:
“报告军首长,一营一连二级战备紧急完毕。用时三分钟二十秒。应到人数九十八人,除一名值班,一名休假,一名生病住院,实到人数九十五名。报告人——连长:唐大高。请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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