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Ⅱ(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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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军长你呢?你达到目的了。你找到了你通往辉煌的大道,开始微笑着驾车前进。你神采奕奕。感到世界满是你阳光碧月,金青交映。这世界是你的世界、日月是你的日月。你终于要拥抱战争,在战争中掀起起你人生的高潮,走向你生命的高峰。战争中,你死而无憾,可以和你父亲一般开怀大笑,在笑中走完你光辉的戎马历程;战争后,你退而无羞,可以心满意足地乐度晚年,当然,也许你退不下来,副司令员说,军区参谋长要退了,目前并没有人选,军委拟在军区范围内挑一个,所以,各集团军军长都是人选。如果开拔后,你真的在战争中给军区争了光,结果在你,必然会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你说你只想战争,不想权力,谁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呢?你已经很会做假了。考核就是一证。你当然明白,权力越大,拥有战争越发容易。告别一团时,你满面红光,和团班子每人都握了手。

    “大家这几天辛苦了!下一步……抓紧实战模拟训练,准备开拔吧。”

    离开一团,你让司机把车子开快些,依旧忘了我和作训参谋的存在,独自面对窗外,然你的表情,已经十分柔和,车子从山下向上爬,把山地、林木、沟壑压在车轮下,你用手在眼睛上抹一下,就在眼中抹出了稀有的光彩来。从车前的镜子里,我们都看到你的眼睛闪亮,双唇紧闭,坚毅从嘴角绷出来。车到山顶时,你从嘴中释放出两个字:“停车!”车停下,你从车中跳出来。这是武胜关、豫、鄂分界处。太阳在山顶娇娇艳艳,你面对红日,用余光瞟瞟在你脚下飞过的山雀,望着从你目光中退缩的山梁、林地、村落,把腰挺直了。骤然间,你就顶天立地,如一根绿色的柱子,支撑在天地之间。过了一会儿,你朝着大山,朝着红日,朝着山腰间的森林,山下奔驰的火车,很响地撒了一泡尿。军长,你已经胜利了!

    我讲这个故事的最后,很叫大家扫兴。

    正当全集团军准备开拔工作的时候,军委却把开拔令下到了另外一个集团军。这一下,也把军长和他的全部下属下列到了不解的纳闷里。很长时间,大家不知原因在哪里,直到下半年,转业工作开始时,军政治部主任突然把宣传处沙干事叫到他的办公室,把一份传阅得没一页是原样的材料递给他。

    “是你写的吧?”

    沙干事接过材料看了,题目是《关于第×××集团军步兵第一团战前考核的真实情况报告》。他把材料还给主任。

    “是我写的。”

    “有一点与事实不符。”

    “哪儿?”

    “那字画付给书法家的钱是三千,不是三千一百四。”

    “最后不是还送给了人家一件将军呢子大衣……那大衣的价格是一百四十块。”

    主任把材料轻轻扔到办公桌上。

    “这样算的……”

    沙干事没吭声。

    主任停了一会儿,样子很为难。

    “沙干事,今年,转业工作开始了……”

    沙干事用眼在主任眼里画问号。

    “组织上……确定你、今年转业……”

    沙干事肩膀微微一颤。

    “不过……”主任说,“你家属在农村,再调一职就能随军了,真不想走……”

    “想走,”沙干事说,“我早就想走!”

    “那你家属……”

    “我从来就没想过随军的事。”

    后来,沙干事就回家联系工作了。单位联系在县“农业政策研究办公室”,专门负责研究什么政策能使农业丰收,受农民欢迎。意外的是,回部队托运东西时,竟有很多机关干部来送。

    他被簇拥着,大家说着离别的话,到首长院对面那个花坛边上时,他看见军长手里握着两个雪亮的健身球,不停地在翻转。头呢,勾下去,看着花池沿。近了,他看见那花池沿有一对蟋蟀,在“咯咯咯”地叫着斗。这正是秋末季节,蟋蟀斗的好时候。花坛里的花都已谢落,叶子也已枯黄在枯黄里。而萎缩在萎缩中的草,也开始了黄萎,在秋后减了力量的太阳光中,像是被揉皱扔掉的一张黄纸。军长就立在那黄纸上翻着健手球,极其专心地看着蟋蟀斗。偶尔,还要捡起一根草,在蟋蟀中间逗逗。几个月不见,军长已经很老了,身子似乎瘦了许多,眼窝深了,眼珠下陷,不再像是死鱼眼般凸暴。这眼,彻底像了一双老人该有的眼。他看见前方拥来一群人,抬头眯眼看了看,盯着裹拥在最前的沙干事,就把自己裹拥在了茫然里。他感到很悲哀。

    人群近前,沙干事朝军长歉意地点了一下头。有人说:“告诉你沙干事,军长离休了,干休所房子已经盖好,过几日新军长一到任,军长就要进干休所。”

    沙干事猛觉不过意,怔一下,心里给军长默道一声再见,就走了。

    四号禁区

    一

    四号封锁区是一条狭长的漫谷,被搁置在如今和平的日子里,日光就总是呈出一些兰草的绿色,气味也淡淡的如一块早雾。都说圆极的太阳,原来扁成一挂白线,从远处朝眼前梳理过来,柔得像林中的一滴水光。然后,那水光渐次地弱减下去,成了一片发亮的草叶,慢慢消退隐没在遥远的山中。此时,下士鸢孩便不得不退下子弹,收起枪来,若有所失地站在阵地的洞前,想又过去了一天,又快该睡了,又要有一天一成不变的日子如期而至。鸢孩一直死心塌地地认为,日子是从他枪膛盖上的缺口中分分秒秒流失的,无论春天或是夏天,或者秋冬,太阳总是永守诺言地在他吃过晚饭之后,大约半个小时从西山消失。在晚饭之后,日落之前的半个小时里,他坐在草地上,持枪瞄着太阳。待太阳终要落下时,勾动一下锁了的扳机,睁开左眼,天色倏然黑将下来,四面山野也突然没了云流鸟叫,绝断成一片寂静,只有阵地洞沿的那滴水声,轰鸣成白色的炸音,在鸢孩的世界里呜隆开来。鸢孩看了看枪的准星,用袖子擦了枪柄,这时候,他料定有脚步的声音。沉静地听着候着,从山的那边就有了摇晃的脚步声,如秋末被风吹起的带霜的树叶,歪歪仄仄地摆了过来。

    他想,她来了。

    她果然就来了。

    背了一捆夏天砍下、秋天晒干,或者去年砍下、今年晒干的木柴,由远至近地到来。她总是拿着绳子、砍刀,到后山砍下一片湿柴让风吹日晒,背一捆干柴这当儿如期而至。她总是像在夜饭半小时后落日的时光一样,不提早,不误后,在他收枪、验枪和夜幕前的寂静之时,她就悄然来了。

    “又拾一捆柴火?”

    “你的枪里没有子弹吧。”

    “你看你的柴火快要散了。”

    “你见天都是这句老话。”

    她今年十七。无论哪年初春,你是去屋檐下掀开一个不知何时盖在那儿的瓦片,你都能看见一株冒土的芽儿,那就是她和她的年龄。鸢孩看见她的时候,总想到阵地前沿口崖上有一株野菊,早春冒芽,春天开花,秋天也开,一年两季,黄瘦的瓣儿,只消用手轻轻一碰,扑鼻的香味就缠在手上不散。她就叫小菊,住在禁区边上。其实,是住在禁区以内。当年决定在这儿开山挖洞,修阵地,百姓都依令搬到了山外,只有几位遵着古训死不舍家的老人,被允许暂时留住,但绝不允许他们的儿女住在这儿,更不允许在这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十几年过去,几位老人也都一一过世,只还有小菊的爷爷从七十岁熬到八十三岁,孑然孤身守在原地。部队上曾动员他到山外与子女团聚,八十三坚硬地摇头不语。依着和平时的一些准则,部队上又特批了他家小菊来禁区侍奉爷爷。不消说,老人一死,小菊就必须离开这儿。那时候,这四号禁区也就禁得纯纯净净,一片的蓝天白云。

    望着小菊从面前走过,鸢孩看见了月亮尾随着落日升了上来,挂在阵地顶端的林地,被落日的一抹余辉,染成粉淡的润红。四号禁区天黑前那回光返照似的一抹儿明亮,跟着小菊的到来而到来,跟着小菊的离去将离去。连鸟雀和虫儿也仿佛为了抓住这最后的亮色,突然叽叽啁啾,潺潺缓缓,犹如一片春天的水流之声,鸢孩睁大眼睛,听这虫鸣鸟叫,白白亮亮,间或有一些红光,铺开来满山遍野;看见小菊背过来扶着柴捆的手上,挂了一条藤蔓,藤蔓上开了一串粉红的小花。他闻到了一股鲜润厚朴的香气,从小菊的手指尖上扩散开来。他叫了一声小菊。

    小菊立住了。

    他说:“柴捆儿沉吧?”

    她说:“当然呀。”

    他说:“我替你背背?”

    她说:“算啦。”

    他说:“小菊,你不识好歹。”

    她说:“来呀,你站住干啥。”

    鸢孩养了一条狗,是部队上配备的狼狗,也就是官话日常说的警犬,名叫黄黄。他朝小菊感谢地一笑,忙不迭儿把枪锁进洞口那兼了哨楼的屋里,拍了懒着的黄黄的头骨,黄黄就沿着青石台阶,爬到了哨楼的顶上。依着训成的习惯,鸢孩不在阵地,黄黄便爬上哨楼执勤,发现异常动静,黄黄对天狂吠,鸢孩就是身在天涯海角,也要匆忙赶回。幸亏极少发生这类事情。鸢孩总希望发生一件这类事情,以不负自己的军旅生涯。已经服役了很长时间。日子的平淡,一如一位老人对往事的回忆,着实没有什么能让他有一阵激动。背着小菊的一捆柴火沿着被草封的路道,鸢孩浑身漫浸着莫名的快乐。当年,这儿开山凿洞,脚下曾是一条宽展平坦的军用马路,这马路上曾出操行进过一行行雄健的队伍;在夜深人静之时,也曾有一辆辆伪装好超载的军用卡车开进洞里;待一切都完毕之后,一个团队走了,换来一个连队守着,再之后,并不知什么缘由,一个排、一个班,最后就成了两个哨兵,长年累月地驻守在四号禁区。可惜,鸢孩到来不久,老兵又生病住院去了,剩余鸢孩一人任重道远。这儿距连队的一号禁区有六十里路。连长曾说过再派一个人来,无论任务还是寂寞两方面来看,都需增加一个人来,可连长第二次到四号禁区检查工作,走在这路上,只说了一句话。

    “缩编了。听说他病轻了一半。”

    从此,这路就更加地荒蔓起来,先还只有一些蒿草、白草、狗尾草从沙石里艰难地挣出,后来水浸风吹,路两岸各类的杂草都朝路上侵袭,连山上最难成活的一串红,也借着秋风春雨,在这路上落了户籍。走在这路上,鸢孩看见从小菊嘴里呼出的气息,退回来把她的头发刮得风吹草动,那气息白淡淡一丝一股,散开在即将到来的暮色里。他闻到了她的汗味,香得漫无边际,还夹杂了洋糖甜腻腻的味儿。他说小菊,我渴了,到你家给我烧点儿水喝。

    小菊说:“烧水哪有冷水甜呀。”

    他说:“我爱喝开水,泡上茶叶。”

    她说:“没见过茶叶,有鸡蛋,荷包蛋。”

    他说:“更好呀。”

    她说:“你不会也喂几只母鸡呀。”

    他说:“我又不是老百姓。”

    连天扯地,话随脚行,这也就走了许多路程,天也黑了下来,最后一抹余晖虽还残留人世,却是彻底地从四号禁区抽丝般走了。暮色的降临,带来了粘润的夜气,如刚从土地中刨出的蕴藏了千年的白色地湿,十几分地沁人心脾。鸢孩深极地吸了一口长气,看见了四号禁区紧边上那方村落的遗址,几堵灰暗的老墙被风吹雨淋出许多小沟,十几户院落的地基,剥露出来,像老人脱牙的牙床一样,嶙嶙峋峋,赤裸着探望人世。唯小菊家那三间土色的瓦房,还支撑着,立在遗迹的中间。有一股青烟,从那房的东端山墙上挣脱出来,自由在暮色里,染了些微的红亮,告诉外界那儿还有一户人家。到了那瓦屋的房后,鸢孩闻到了清粼粼的煮红薯的香味,有波有浪地荡向远处,他欲说什么,小菊把柴捆从他肩上卸了下来。

    他朝高处耸了肩膀,看见小菊矮了许多。

    “我给你扛到家吧。”

    小菊说:“走吧你。”

    他说:“你说让我吃荷包蛋嘛。”

    她说:“说说,你还当真。”

    鸢孩望了望小菊家的炊烟。

    “你还说过你要和我结婚。”

    小菊也望了望那股炊烟。

    “我爷脾气可不好。”

    鸢孩立在路边的一块石上不动。

    “那时候我是新兵,现在,老兵啦。”

    小菊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爷脾气不好。”

    鸢孩问:

    “到底结不结呀?”

    小菊说:

    “让我去你守的洞里看看就结。”

    鸢孩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他以为小菊一定在原地未动,正呆呆地瞅着他的身影,然回头一看,小菊比他走得更快,竟把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院墙门里。鸢孩有些伤心,摸了摸被柴捆压烫的肩膀,说小菊,明天连长到阵地检查工作,有事没事都不能从禁区走过。小菊没有回头,只淡了一下脚步,就闪进了那扇没了门的门框里。随后,他听到了一声略带弹声的扔柴火的闷响,走了。他把路边的一片血浆石踢进了草里,刚刚还百家争鸣的虫儿,这时都惊得盯着他一动不动,世界一下子就沉寂得深远而又暗淡。

    天是完完全全地黑将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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