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子爹说时,村人们静听着。说到把秀子的门牙踢掉了,桃树上有花瓣落下来,旋儿旋儿飘。按说当日开的花,当日不该凋谢的。可就落下了一片花,像入洞房那夜从秀子嘴角流出的一滴血,殷红殷红,飘落到我骨灰盒的边儿上。我闻到那瓣花儿凋谢时粉淡的哀香味,如从遥遥的山梁那面飘飞来,浅浅一丝游进我的盒里,和我灰白的骨粉搅和着,使我的骨灰盒里有了一气儿水清味。
贵德伯说:“你们可以告那老二的。”
秀子爹说:“不行啊,他家开着金矿哩。”
仁德叔说:“可以去人把那老二揍一顿。”
秀子爹说:“老二手里也有很多金条呢。”
四爷始终沉默不语。有人问说现在呢?秀子爹说,人死了,人死如灯灭,不求秀子活转来,只求秀子死后能配一个好骨亲,无论男的家境如何,光景过得哪怕没盐吃,只要心好人善,让秀子在另一世能和和气气过日子,做爹娘的也就心安了。四爷抬起头,问说你把秀子的照片带了吗?秀子爹果真从口袋摸出一个旧信封,从信封中抽出一张照片给四爷。四爷一看,便知那是在刘街照的相。相片的背景是画布上的刘街的景,几幢高楼,一条大街,昭示了刘街的繁华和热闹。然那相片上秀子的脸,却彩成一团粉儿,嫩得如夏日的朝露,透着水亮,一碰就要滴落似的。秀子的眼睛很大,黑亮似山野的葡萄,只是略微透出一股忧伤,如罩了一层黑绸纱。相片是全身,她却坐着,仿佛被刘街捆了一样拘束。望着那照片,四爷想:哪儿就不如了那寡妇?心里骂了一声奶奶的刘街,把照片递给了贵德伯,回头问:
“她当真是结婚那天上的吊?”
秀子爹说:
“秀子当真还是个姑娘哩。”
四爷说:
“她屈啊……就和佚祥订了吧。”
秀子爹说:
“真和佚祥配骨亲,也算秀子有一世好命了。”
然后,说了一些杂话,相互问了婚配的事宜,秀子爹起身要走了,说要给秀子真正完婚,就要给秀子用红松木做一副好房子,从村里抬到马家峪来。说秀子命苦,佚祥也命苦,生前没有天撮,死后有了地合,要隆重举行一个婚仪,说花多花少的钱,都由他这做爹的出。
马家峪人说:
“是马家峪的人娶秀子,不开金矿也要让秀子知道,马家峪人不是刘街人,不把钱往心上放!”这样说着,村人们去送要回的秀子爹。秀子爹从我家桃树边上走过去,至村街深情打量着马家峪,见到处露出一枝两枝火灼灼的桃花,四处荡漾着香味,说这儿真不愧是一个去处呵。
便走了。
七
葬礼的隆重,在马家峪村,前所未有。在就近的山梁沟壑,村村庄庄,也都是多少年没见过的盛况了。我的棺材头上,刻了一个又大又圆的“善”字,秀子的棺头上,刻下一个又大又圆的“贞”字。两字涂金,在日光里熠熠生辉。那些邻村的人们,老远赶来凑热闹,以致数十年过去,到了寿终,也决不会忘记,马家峪这次配骨亲的葬礼。
而马家峪的村人们,不仅记得了这次配骨亲的葬礼,也还记得了配骨亲的婚仪和马家峪的团圆饭。
秀子家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他们把秀子从坟里扒出来,放入一个新的红松棺材里。三个月前,下葬秀子时,她衣服穿了七层,塞满了那个狭小的棺材,如今她人还完整,衣也完整,且又在新棺里加添了四套春夏秋冬的衣服,放了乡下姑娘出嫁时所有的梳妆品,如镜子、妆台、头绳、发卡,还有眼下刘街时兴的香粉、雪花膏,这都是秀子家专程去刘街的百货大楼买的,满满塞了一棺材。
一切仪式都和活人娶亲一样。
四爷赶着他的胶轮牛车,日出时到了秀子家门口。二拐子在车上点了一挂响鞭,秀子家的门口就响起了司仪的声音:
“接客到——请新娘子上轿——”
有八条汉子,从秀子家抬出了秀子的新棺材。那棺材上盖了床单似的一块红绸。棺材的头上,用大极一块红纸贴着,上写了黄字:喜。从棺材起架,到棺材上车,鞭炮声鸣炸不断。一队响器班子,脱了过冬的棉袄,单穿着春时的夹袄,把唢呐、大笛、响器,吹得悠悠扬扬,欢欢乐乐,从《百鸟朝凤》,一曲一曲,吹到《鹊桥相会》,又吹到新时的《十五的月亮》。四爷赶着车走时,秀子家那八个抬客,又二人一组,抬了簇新的立柜、写字台、高低柜和一套新式高低床。这些都是三个月前抬往刘街的,如今再抬往马家峪。就这般,前面四爷赶车拉着盖了红绸的棺材,后边跟了汗淋淋的响器班,再后是一路箱桌,从秀子家门口,浩浩荡荡出发了。
近午时到了马家峪,牛蹄的声响,沉静悠然,如同秋末洒落在马家峪山梁上的白色小花。抬客们将家具排在村头,忙慌着把秀子的棺材卸下放入一架棚里。二拐子立在村头石上,燃了一挂响鞭,朝天上送去几个二踢脚的响炮,昭示了新娘子秀子的来到。接下来,是我家院里的繁忙。贵德伯朝热闹、杂乱的马家峪人扯嗓高叫:
“接新娘子——”
即刻,一切杂乱都有了头绪。七婶子从人堆里走出来,穿一件红布衫,脚上还系了红鞋带,头上缠了红头绳,半人半仙地朝秀子的棺材走过去,往常,挽扶新娘子的婶嫂,只需在腰上系段红绳,标志着吉祥就可。然这毕竟不是人婚,七婶不得不一身大红,既显着吉祥,又昭示着阳盛,使我和秀子在那边世界,不得对七婶和别的村人有半点麻烦。明告了我们是死过的人,去了人世的那方天地。七婶从院里走去时,紧步急碎,仿佛清风吹拂着一树桃花。有了七婶的大红,有了院落中确真的一树桃红,这十五年少有人烟的我家残院,虽在办着死人的丧婚,却依然有活人的生气。我的骨灰盒还放在桌上,但请人新画的一幅碳黑像,已经嵌在镜框里,在等着同秀子拜天地。
秀子被七婶接来了。一样是一幅画像,镶在尺大的红边镜框里。七婶在我家门口出现时,马家峪所有老人,除了被四爷、贵德伯、仁贵叔们安排了事情的,全都朝我家门口走过来,先对着秀子的照片惊了一声好水灵呵,瞧那黑眼子,接下就是一声感慨,说好女子薄命,善男人短寿。再接下,就是新娘子入门前的大鞭大炮了,噼噼啪啪,扯天连地,炸得村人们还未从感慨中灵醒,贵德伯就又高叫:
“挽新娘入院——”
七婶子在鞭炮声中抢走几步,进了我家的大门,那大门上有一副对联:
生不鸳鸯阳间泪
死结夫妻阴间喜
横批:
善贞相配
入了院里,一切皆归静寂。村人们立在院子四周,围成一大圈,安安宁宁瞅着中央。中央的地场,已经摆了一张老式方桌,上摆了我爹、我娘的黄色牌位,牌位边放了一个木斗。若为活婚,那斗就要用红纸糊了,装满上好小麦,插上一杆红秤,吊着秤锤,显示着极早时候,大户人家收贡纳粮的气派和喜气,庆祝新人也成为地广土肥的大户主人。眼下,那桌上的方斗,用黄纸糊了,斗内满是银箔捏的纸元宝,尖尖堆成一架小山,金斗银山,让我和秀子在另隅天地,享用不尽。就在这方桌面前,出来两位童男童女,男孩娃抱了我的画像,女孩娃抱了秀子的画像,规规正正并肩立着。
贵德伯唤:“一拜天地——”
男女孩娃对着方桌打躬作揖。
贵德伯再唤:“二拜高堂——”
高堂父母已谢世入天地神位,自然不须再拜。四爷是马家峪岁长辈高的老人,男孩女娃便转过身来,向端坐在罗圈椅中的四爷躬身一拜。
贵德伯又唤:“夫妻交拜——”
童男童女旋了身子,举着我和秀子相框,相对弯腰。事情办得十分圣洁,往日喜婚的夫妻交拜,必是笑声一片。今儿的交拜,静得少见。我和秀子的相框在交拜时,不经意中轻轻碰了一下,许多上岁数的女人,在那清脆的磕碰中身子哆嗦了一下,说倒真是一对夫妻哩,活着该多好。然不消说,活着就不会有我和秀子这对夫妻,也就没了马家峪人家二十户、人头一百余的那次团圆饭。
全村一百三十口人,同吃一锅饭,已是几十年不遇的事情了,且也准定是马家峪村的最后一次。老老少少,一人不缺,日后的时势,再也难有这种乡下的风景。至少,小福子和他的媳妇,便不会参加了。着实说,那是一次马家峪人对自己的祭奠。我被安葬在马家峪的土地里,便和马家峪一道记住了这一切。那当儿,日光温暖,黄爽一片,村里人都被召来参加我和秀子的配骨亲,各户人家,门都掩了,屋里空着无人,连常年有病的,也被扶来坐在空地里。待贵德伯最后唤了新郎新娘入洞房时,我和秀子被送进了我家屋里。上房的东屋,摆满了从秀子家抬来的家具。我和秀子靠在桌子上,听见了房外的全部响动。
四爷立在我家院落的中央,唤说佚祥是咱马家峪的人,他在部队为着别人善了终,咱马家峪不能亏待他。不光把他埋葬在马家峪,还该让马家峪的孩娃们都知道,马家峪人活在世上,就该像佚祥一样,像他们的爹娘一样,活出一股精气儿。今儿全村谁家也别烧饭啦,都到村头吃大锅。三天后,村里人无论老少,都去坟地埋葬佚祥和秀子。比佚祥辈分大的,抬棺整墓做帮手,比佚祥小辈的,一律照辈分戴孝布,送丧到坟上。
这就开始吃饭了。
锅灶垒在村西头,那儿早先是马家峪生产队的打麦场,现在地分了,仍是马家峪各户人家的打麦场。早先那儿每年都积起几圆麦秸垛,眼下,村中二十来户人,积起了二十来圆麦秸垛。垛数和户数相等,只是垛儿小下许多,远看仿佛是一地雨后的野蘑菇。锅台在麦场的最头上。菜是马家峪人自种的,萝卜白菜、大葱大蒜,年后谁家没吃完,就都拿了出来。面是全村对出的,不按人头,按着门户收,有了挖出一升二升,没了挖来一碗两碗。
眼下,那大锅的肉菜,在锅灶上热沸沸炒了三锅,雪白的蒸馍,在锅灶下垛满了一席。麦场上没风。天空里浅云淡淡。菜香馍香的味儿,被日头晒成金亮的颜色,四溢着扩散。村人们都回去端了自家的碗来,自觉地排成一队,去盛菜拿馍。老人们在暖洋洋的地方坐着不动,孩娃和媳妇们给他们端了过来,敬在手上,又回去排在队里,自己打了菜,回来坐在老人的身旁吃。菜勺一个一个传下去,没人勺得太满,也没人勺得太少,都是将满不满的半碗。有孩娃勺菜时,在那锅里捡肉,他家的大人会不轻不重打他脑壳一下,骂:
“不要脸啦!”
孩娃回头一望,忙不迭又将那肉片儿丢进锅里。这当儿别的大人说:
“让他捡嘛,孩娃儿家就是这样。”
那孩娃的爹娘就说:
“从小由了他,长大就不是马家峪的人啦。”
这时就有坐在边上的大人,忽然从自己碗里翻出一块肉来,放进了那孩娃的碗里。
祖祖辈辈,马家峪都遵循着一种惯例,每年麦收之后,全村人在麦场上吃一次团圆饭。吃饭时,女人的争吵隔阂忽然没有了,化解在那香热的馍饭里。男人们是不和自家媳妇孩娃一道吃饭的,他们聚在一起,边吃边筹划下季种收的打算。然这种习俗不知从哪年忽然没有了。今儿再聚在麦场时,依然是老婆和媳妇娃儿在一起,男人们相聚在一起。他们都坐在自己的一只鞋上,将四爷围在中间,端着菜碗,拿着大馍,吃得山呼海啸,说:
“这菜炒得盐少了。”
又说:“馍倒暄虚。”
再说:“那海连长和吴干部,万不会想到,咱马家峪葬了佚祥,还给他配了骨亲。”
还说:“妈的,世道真真不是世道了,外面都没有咱马家峪这般的村庄了,满天下都是刘街那样的人。”
至尾,就都齐声感叹了一阵世界,骂了一阵刘街,开始筹划起三日后我和秀子的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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