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木的?”
“栗杂木。”
“不行,得柏木。”
“非要柏木吗?”
“马家峪几辈就葬这一个外姓人,不能亏了佚祥这孩娃。”
新媳妇又将木板扔地上,掀起一雾灰尘来,她从那雾中穿过去,在里屋翻腾一阵子,披一身灰土走出来,尴尬地站在四爷的面前说,真是没有柏木呀。四爷听了,也就出来了,新媳妇一直把四爷送到大门外,连说几声四爷你慢走,那言语,那热情,就仿佛是她的娘家父亲。
四爷又到别家去找柏木挡。四爷到别家说,后村小福子那娃可真找了一房好媳妇,人家就对他说,小福子这半年又盖房,又存钱,靠的全是这房好媳妇。
小福子家是马家峪首富。马家峪村就小福子一家有电视,就小福子一家的瓦房是青砖砌的墙,自下至上不见一粒山梁的土;而且也就小福子一家一年四季做生意,无论春冬秋夏,或日头在地上生着青烟,或冬风在梁上卷着白雪,小福子总遵媳妇的意思,去山里村里,收那些便宜的旧木老树,回来解板晒干,整理成材,拉到刘街卖。一棵树买时八十块,截成檩梁,或做成门板,卖了就是一百多块了。小福子媳妇是刘街的人,小福子媳妇总在家里房上晒那一块一块的木板,厚的薄的,铺满房子,如同晒着一房霜雪。四爷走到村中时,回头看那一房木板,想小福子命好,想刘街人也并不像村人说的,都被时势造得失了人模样,谁都如我舅那般。四爷挨门挨户进,一家一家问有没有柏木板,各家各户的狗见了四爷都缠着他的老腿摇尾巴,走时还要咬着裤角追着亲到大门外。四爷最后从二拐子家里出来时,空着两手,立在门口,日头照着他的脸,仿佛照着一张揉过的土色纸。他自言自语说,想不到马家峪竟没有一块柏木板。不料二拐子突然想起来,说四爷,小福子家有,就晒在他家瓦房坡儿上。
四爷心里一个闪悠,扭过头来。
“谁家?”
二拐子走出门来。
“小福子家。”
四爷扭回身子。
“他家有?”
二拐子朝小福子家的房上瞅。
“看不见。是他媳妇让我帮着晒上房去的。”
四爷疑惑地望着二拐子的脸。
“不会吧?”
二拐子斜眼看着四爷。
“四爷歇着,我去扛出一块来。”
不用,四爷说你回吧二拐子,便折身往小福子家走去。村胡同曲曲折折,各家房屋的朝向都由风水先生信口自由着,朝南朝北,并无定向。有人家门前空出一片场地,有人家却将大门挤到胡同的路边。然无论如何,各家门口必有一个粪坑,没了就不像过日子的人家。谁家锅小要分家吃饭了,那分出去的儿子,收拾了灶房的锅台,接下就要在大门口挖出一方坑来,扫地的灰草,洗锅的稀水,铲来的粪便,从责任田捎回的草,一律堆进这个坑里。眼下已是冬末,各家都出了草粪,坑空空的,蓄半池臭水。出坑的草粪,圆圆垛着,散发出浓烈的味道,显示了马家峪村的田园景色。四爷从那坑边走过去,大口吸着村街上横流的气息。拐过一条胡同口,他突然登上了一垛圆高尖尖的粪堆,吊着脖子朝小福子的房坡上瞅。
那房的边坡上,有一块空隙露出青青的房瓦,余皆白白一片,晾晒着锯解的木板。那情景仿佛满嘴的牙齿突然门牙失落了,看上去使人冷丁儿伤心。四爷记得极清亮,刚才那儿还有木板严严铺着,现在突然不见了。什么也不消说,啥儿也都明白。缩回脖子时,四爷觉得有样东西在他心里梗一下,仿佛一根粗刺的木棍横在胸膛里。他缓缓走下那粪堆,回到家里,坐在一张椅子上,晒日光直晒到夕阳西下,才对人说,去村头等着,看小福子去刘街赶集回来没,回来了就传我一句话。
有人去等了。
马家峪人立刻全知道了,四爷去小福子家给我讨一块棺材板,那板就晒在房上,可小福子媳妇竟对四爷说没有。到此,村人们猛然想起来,似乎自海连长和吴干部进村,小福子媳妇压根没有朝外端过一碗饭。人们去问村头木匠,给佚祥做棺材,小福子家拿没拿出一块板子来。木匠用斧子敲着他的刨子想了想,说好像没见拿出来。人们再问木匠,小福子也会一手匠人的活,说没说过给佚祥做半天棺材工。木匠说小福子说过,可又说在刘街的生意正忙着。于是,村人们回想起,好像有一次有个讨饭的进了小福子家,空碗进去了,又空碗出来了。又有人想起来,在村顶的梁路上,过路人向小福子媳妇打探去刘街的路,她自己娘家是刘街的,她却对那人说,不知刘街在哪儿。还有人记起来,有一个货郎在马家峪,说谁给个馍吃,就送一包针,小福子媳妇说,不要针也得让你有馍吃,结果她针虽没要,给了那货郎两个馍,却都是放坏的酸硬馍,在水里泡上半晌还泡不软。这样的事情一件一件,被村人们抖落出来,摆在村头的落日里,任人挑拣着看,像在洗涮一挂鸡肠子,弯弯绕绕,丁点的脏物也要洗扔到一边去。最终,大家都觉得,小福子媳妇到底是刘街的人,不是马家峪的人。而小福子娶了刘街的姑娘,不仅没有给媳妇传一些马家峪的风尚去,还被媳妇带了一些刘街风尚进家。事情虽然都算不得大小,但也不能就这样任其下去,不然有了今日不给佚祥一块棺材板,那明儿又会怎样呢?不知要到哪步田地了。
村里的闲人都到了村口。
都在等小福子回村哩。
当春日成一团红泥软在西山梁上时,马家峪的四野便红得不见别的颜色了。就在这红日的余光里,马家峪好多家的灶房没有起灶烟,都在等那必然要发生的事。就发生了。小福子踩着落日回来了,刚从梁上往村里下,就有人颠着碎步去告诉四爷。四爷不慌不忙从家里走出来,如同往日吃了夜饭,在村上走一阵闲步,慢悠悠晃着胳膊,摇到村口上,有人悄声说了一句,四爷来了,村人们一扭头,就自觉闪开一条通道,让四爷从那通道走过去。
小福子进村了,近了那村人的通道。他从那通道里,看见四爷迎着他走来,脚步先自慢下,脸上惊着一层薄黄,瞟瞟如集会一样的村人,把提在手里的一个挎包,换到另一只手里去,最后停住脚步。
他说:“都闲下……没事了?”
有人说:“没事了。”
他望着身边嫂婶,无来由地笑笑,说:
“该烧饭了。”
一个婶说:“我家生上了火。”
不容易地等来了四爷。四爷从通道里穿过去,慢悠悠如一条河上漂浮的一只船,待到了小福子面前,四爷像靠岸一样立下来,上下打量着小福子。小福子胆怯地注视着四爷的眼睛,想问一句,嘴张了,却没能说出话,倒还是四爷先开了口。
四爷如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说:
“赶集回来了小福子?”
小福子说:
“回来了四爷。”
四爷说:
“今儿刘街人多吧?”
小福子说:
“多。山里人人都闲,多。”
四爷说:
“生意好做吧?”
小福子说:
“还好做,眼下都盖房,木材卖得快。”
四爷说:
“照辈分,你该叫佚祥叫叔吧?”
小福子说:
“该叫叔。”
四爷说:
“佚祥的棺材少一块柏木档,木活停下了。”
小福子说:
“我家有,怎就不去拿哩?”
四爷说:
“我去了,你媳妇说没柏木。”
小福子喉咙哽一下,半张着嘴,脸上硬着蜡黄,木在村人们面前,嘴角颤抖,两眼痴痴望着马家峪人的脸,眼上慢慢挂上湿润。四爷瞟他一眼,说回去歇着吧,跑了大远的路。四爷这平淡的话,仿佛从小福子脚上解下一根系绳,他迟疑一下,说我回了四爷,四爷说回吧,他就从村人的夹道里轻手轻脚走过去,如木筏小心地滑过河峡。待过了那夹道,他软绵绵的肩背渐渐挺起来,脚步也快了许多。落日在人的肩上,如洗浸的一层红水。有狗静静地坐在人群中,望着马家峪的村人。四爷说都回家烧饭,没见日头快要落山了。就有几个村里的女人从四爷身边走过去,嘴里说这小福子的媳妇真真是不像话,这小福子也面条似的软,被媳妇的两个媚眼就逗得不敢管她了,都结婚一年了,又不是新结婚那阵子,图媳妇带来的新鲜,在一些事情上由着她。女人说着就走了,留下的男人们,却说小福子原先不错的,硬是让刘街这个媳妇带坏了。说小福子总该管管媳妇了。说话间,就有孩娃从胡同跑出来,到人群里喘着粗气说,小福子回家,没二话就掴了媳妇一耳光,打得媳妇嘴角流了血。有人问孩娃,是真的吗?孩娃说不信你们去看看,打完小福子就提着两块木板出来了。
村人们回过头去,果然见小福子提着两块上好的柏木棺挡板,从胡同走出来,像提着他和他媳妇的两张脸,低头走过来。村人们说小福子真是不错的,就怪娶了刘街那鬼地方的姑娘做媳妇。四爷望望走来的小福子,说明儿棺材做起了,后天大家伙谁也不要去做事,集中力量把佚祥埋到坟上去。
六
埋葬我是后几天的事。在吹奏葬我的响器的三天前,村人们没想到我家的桃树开得那样旺盛,也没想到马家峪村的另几株桃树,转眼间都红成了一团火,清浓的郁香,入院爬窗,又串街走巷。
那时候,村人们都闲在街上,围着做成的棺材,议论说佚祥这孩娃死得值得,有马家峪主持的这番葬丧,也算没白来人间走一遭,也算活了光辉灿烂一辈子。就在人们商量如何抬了棺材,绕村头穿行百步,循着乡俗习规,往坟上送我时,有人呀了一声,说桃花开了,快看吧,桃花开了!人们就发现,放我的棺材的边儿上,我家的那棵桃树开花了,花儿朵朵串串,火灼灼燃了一树,大红、深红、紫红、绛红的混合里,含了粉淡淡的薄白薄黄。院墙是剥落的泥壁,房屋是硬结的草壳,脚地是污脏的泥土,周围的树,都还干干枯枯,少有春来的颜色。可就在这方旧残的世界里,我的棺材的头上,绽放了一树的桃花,远看仿佛一圆日头火红红地搁在我的棺材头上,烧燃着残破颓败,照得一切都略透着鲜亮。人们再往村里看去,透过门缝,翻过院墙的塌豁,或拐过墙的一角,再或穿越村街,望到胡同底儿,看见别处还有挑着、翘着的一枝枝桃花,真真亮亮开在村落里。人们忽然觉得,身上的衣服该脱去一件了,冬尽了,时候已到了春三月。
就在这春三月马家峪满村荡漾的桃花的粉红味道里,三十里外大秋树村的外乡人,把他的女儿送我做媳妇。那阵子,村人正说不见杏花开,桃树却先自开了花。正说时,外乡人从岭上走下来,未入村就问在村头站立的贵德伯,说这就是马家峪吧?贵德伯说是的。外乡人问,村里是不是死了一个人?贵德伯说是的。外乡人说是不是叫佚祥?贵德伯便惊着,村里的其他人也惊着,说是叫佚祥,问说你是哪个村里的?外乡人说送佚祥的吴干部是他亲表弟,是吴干部让他来找马家峪的四爷的。再问啥儿事,外乡人就反问说:
“佚祥埋没有?”
贵德伯说:“明儿埋。”
“那就好,”外乡人说,“我赶来是想把我女儿配给佚祥一道埋。”
村人把四爷找来了。在我家残破的院子里,四爷、贵德伯、仁德叔,还有村中低四爷一辈、能主事的男人们,都倚着泡桐树,或靠在我的棺材上。新棺的木香味、油墨味和桃花的馥郁香味,混合成一股清纯清纯的香气,弥漫在院落里,流淌到村落去。四爷差人回家,烧了一碗荷包蛋,请外乡人回家坐。人家说还得连夜赶回去,就将荷包蛋端到了一树桃花下。
外乡人吃着荷包蛋,四爷说你知道佚祥是咋样死的吧,答说知道,吴干部全说了,要不是为了佚祥的这个死,也早把闺女给别人配了骨亲啦。
四爷问:“你闺女叫啥?”
答说:“叫秀子。”
“多大?”
“小佚祥半岁。”
“这么小就死了。”
“短命。”
“啥时死的?”
“年前,腊月二十八。”
“配给佚祥这娃倒真是合适的。”
四爷让贵德伯开了我家门,把我的骨灰盒抱出来,由秀子爹看了我的照片。秀子爹端详着骨灰盒,问他活着时很高吧?四爷说很高的。秀子爹说看照片他就是高个儿,说我秀子的个儿也很高。问他没有别的近亲吧?四爷说他是孤儿,马家峪人都是他近门近户的人。问说他死前没有正经订婚吧?四爷说没有,部队上的事你都知道了。秀子爹又问了一些别的事,诸如属相、生辰、喜好,四爷知道的答了,不知的也想着答了。至尾,秀子爹长长叹下一口气,说:
“有件事本不想说,又觉不能对不起佚祥这孩娃。”
四爷望着秀子爹的脸。
秀子爹说:“秀子是冤死鬼。”
村人们都望着秀子爹的脸。
秀子爹说:“秀子结过了婚。”
村人们静默不语。细风吹来,桃花的香味在人群中汩汩地流转,经日头一晒,那香味仿佛蒸散出来一样,带着一股肉身似的体温,越发沁脾入肺。
秀子爹说:“可她结婚了和没结婚一样。”
四爷问:“婆家在哪儿?”
秀子爹说:“刘街。”
四爷望了一眼村人们。村人们也都仿佛被秀子爹说的刘街二字扎一下,细微地一颤,如同寂静中,猝然有一个很响的东西落在人群里,把人惊抖了。
有谁问:“刘街哪一户?”
秀子爹说:“金矿矿长家。”
又问:“秀子是得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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