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Ⅱ(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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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七婶子挤进人群,端详了我的照片,说这孩娃长得倒见周正,人死了,又烧了,把盒儿放到他老宅爹娘的牌位前,也就得了,何苦让人家部队上的人候在这儿。可又有谁说,那房子四爷说过,专让讨饭路过村上的人住,放了这盒子谁还敢住呀。接下便七舌八嘴一阵儿,吵吵嚷嚷声很大,口水星儿毛毛雨样溅在我的骨灰盒子上,我感到筋骨冷。

    说:“人家送来了,总不能重让人家提回去。”

    说:“送了活人村里养,送个死人也要啊。”

    说:“好歹他是咱马家峪的人呵。”

    说:“照说他该属刘街人。”

    就这时,贵德伯在我家院里唤了二拐子,差二拐子去刘街把四爷叫回来。四爷赶着牛车进村时,已置正午时候了,日头在梁脊悬挂着,村里寂静如同没有人烟,然村人们却都在老饭场上吃着饭。依然是谁家的鸡,在人群里走来走去,等着有谁扔了菜秆菜叶;几条狗卧在主人的腿边,等着主人给它扔食吃。饭场的中间,也依然摆了高条凳、矮方凳。条凳上搁了谁家特意炒的鸡蛋,特意蒸的白暄馍,特意烧的大米汤,那场景很像一家人年三十的团圆饭。就在这静谧中,牛蹄声响进了村子里,嘚嘚当当很清脆,有人说四爷回来了。

    四爷回来并没惊动谁,他把牛车赶进棚下,卸了老牛,牵上槽头,二拐子给牛拌上草料,二人就相伴着到了饭场。饭场上的村人们,看见四爷,都不自觉地立起来。那一立,也就是马家峪的上礼了。不消说,在这乡礼里,最先立起的是海连长和吴干部,他们专注地盯着四爷,贵德伯便忙上前作介绍。然待海连长伸手和四爷握手时,四爷却瞟了一眼高条凳上的菜,走到七婶的面前说,前天我还见你家桌上搁了半碗木耳呢,怎就不端出来给人家炒了吃。四爷,七婶慌忙说,那木耳昨儿天孙娃肚子不好熬喝了。

    四爷说:“家里没鸡蛋?”

    七婶说:“有鸡蛋,可小广家已经炒了一碗放那儿了。”

    转过身,四爷果然看见高凳上摆了一碗色泽鲜亮的炒鸡蛋,仿佛日头一块一块碎在那碗里。这当儿,有人回家给四爷端来一碗汤,有人给四爷拿了两个馍,四爷接汤拿馍,坐到海连长和吴干部的对面说,路上二拐子全都给我说过了,让你们跑了大远的路。海连长碗在凳上,筷在手里,说我们没教育好佚祥这个兵,对不起村人们。你说句实在话,四爷问,佚祥这孩娃到底咋死的?海连长默了好一阵,看着四爷木板板的脸,说:

    “扒房子时砸死的。”

    “兵营的房?”

    是兵营的房子就好了,海连长说,那是个星期日,他去营房边的赵屯,帮一个寡妇家里扒房子,突然房梁落下来,那寡妇正立在房梁下,他猛扑过去将寡妇推一边,自己却让房梁砸死了。

    四爷死死地盯着海连长的脸。

    “照说他是为了别人死的。”

    海连长把筷子放到碗上去。

    “错就错在他私下和那寡妇的女儿订了婚。”

    四爷问:“订了吗?”

    海连长说:“他都向那寡妇叫娘了。”

    四爷问:“不能订吗?”

    海连长说:“不行的,犯着规定的。”

    四爷问:“就为这就不评烈士了?”

    海连长说:“他那天去扒房,假也没有请。”

    四爷问:“要请呢?”

    海连长说:“要请了也不会让他去。”

    四爷问:“去帮人也不让?”

    海连长说:“部队有纪律。”

    四爷不再说啥,脸木在半空,日光把他的脸晒成土黄色,仿佛浸了一层蜡。饭场上极静,我穿过木盒,看见马家峪人都瞅着四爷的脸。我听到我心跳的声响,如房檐下的一柱滴水,滴滴答答,似乎伸手就可以接到。吴干部说,佚祥同志确实违反了部队规定。四爷不接话。吴干部又说,我和海连长来,只求马家峪能把佚祥同志的骨灰接下来,随便埋在哪儿,扔在哪儿,总不能让部队的同志再把骨灰提回去。

    四爷朝我的骨灰盒看了看,也看了看海连长和吴干部的脸,说你们该走就走吧,佚祥能这样死,说明他是马家峪的人,马家峪的人不会不安葬佚祥的。话罢,四爷端着碗,起身立到饭场的最中央,扫了一眼村人们,粗着嗓子说:

    “都听见佚祥是咋样死的吧?不是马家峪的人是不会这样死了的,我们要给佚祥做副棺材,要把佚祥这娃葬在马家的坟地里。罢了午饭,都回家搜寻搜寻,有好板给佚祥拿出来一块用,由贵德领着把棺材打起来。”

    四

    日头西下时,七婶离开了李家梁子。李家梁子在她身后越缩越小,最后缩得没有了。将没时,七婶回头瞅了一眼李家梁子村,朝着那个方向吐了一口痰,就迎着落日走。初春的落日,又红又润,仿佛一个红柿子。山梁两侧的麦田,绿茵茵地晒在夕阳下,葱翠葱翠。谁家的白羊在田里啃麦苗,野兔就在那羊群腿下窜动着,也不知那放羊的孩娃去了哪儿。将到马家峪的梁上时,有个过路行人朝她打探路,她有问必答,比比画画一通,又把人家领到一个路口,指戳一阵,才放心地回了村里。

    七婶是被四爷差到李家梁子去给我讨媳妇的。

    七婶是一早去的,黄昏回的,回来说人家那闺女的家里不愿意,嫌我是孤儿,活着无依无靠,死了依然无依无靠。这时候,村人大都在老饭场的槐树下,团团将七婶围起来。

    问:“你没说佚祥是当了兵的吧?”

    说:“说了的,人家说兵算啥,又不值钱的。”

    问:“你没说他算马家峪的人?”

    说:“说了的,人家说马家峪人是好,都厚诚到傻昧了,眼下可不是前些年,好不值钱的。”

    问:“你没说佚祥长得周正吗?”

    说:“说了的,人家说活人找好看,死人找好钱。”

    问:“最后呢?”

    说:“最后人家和刘街一家订了亲。”

    问:“刘街谁?”

    说:“就去年在县城枪毙那一个。”

    惊:“那人又偷又抢又杀人呀!”

    说:“那人的爹生意越做越大了。”

    问:“给了她家多少钱?”

    说:“为配这个骨亲花了一万三千块。”

    村人们都怔了,嘘出一浪一浪的声音来,在黄昏的日光里,慢慢地散开去,到了各家的门前,各家的灶房里。女人们聚成堆儿,四传着李家梁子死了个闺女,嫁出去还收了一万三千的彩礼钱,就都忽然发现,马家峪的姑娘活生生的却不值几个钱,一路箱桌的价格便就嫁给了人家;又哀叹死了的我,说好可怜的佚祥啊,救人死了还不如那挨了枪子儿的;感叹这世道变得好快哟,几年间就仿佛过去了几世。然在感叹间,有个女人忽然想起来,她姨家的闺女,前几年去刘街卖山梨,路上被汽车轧死了,埋在东梁上,似乎她过年走亲戚,还见那坟依然孤零零的,忙不迭去找四爷,问要不要去说媒,将这女骨配给我做媳妇。

    四爷说你连夜去一趟,既埋佚祥,就得让他有个家。

    她便去了。我模糊记得,我该称她嫂子,她似乎是我远房伯家老五的媳。五嫂是一个风风火火的人,去时月亮满了三分,村地上到处洒着月色。有寥寥的人,在村街上闲扯天地。人家说去哪儿呀五嫂,她说去给佚祥讨媳妇。人家说能行吗?她说试试看。人家说需要彩礼的话我家有几样,她说回去拿来吧,就有几人回家拿出了几块新布,两件新衣,说都是讨媳妇时没有用上的,说自家的媳妇那时不是嫌布旧了,就是嫌衣小了,正好拿出来让佚祥兄弟用。五嫂便拿上这些衣布,裹成一个包袱,踩着夜色朝她姨家去了。

    五嫂的姨家在十余里外的一个村,那村子在月光中,极像落下的几片枯树叶,灰黑的房舍,零零散散在一面山坡上,过了两脉山梁,也就影影绰绰见了那村落。她姨正在猪圈里搅猪食,听说五嫂来了,忙收拾停当,将五嫂领进屋里,倒了茶水,又差人出去找了五嫂的姨夫,这才问起了来意。五嫂就把那衣布摆到姨的面前,说是来帮死了的表妹找个男人,也让表妹早些有个依靠,了却活人的一桩心事,免得总记着清明去给她挂纸添土。

    可是姨说:“你表妹有了婆家。”

    五嫂怔着,“有了?”

    姨说:“有了。前几天人家才提的亲。”

    五嫂的脸松了怔色,“还没出土嫁吧?”

    姨说:“没。”

    五嫂说:“送了聘礼?”

    姨说:“也没。”

    那就好,五嫂说,我提这个是我们马家峪的人,几年前当了兵去,帮人扒房给砸死了,说这孩娃叫佚祥,人长得十分端正,要活着不知乱了多少闺女的心。说眼下人死了,在马家峪还有一方宅地,满院都是泡桐树,最小的一棵能做房梁,最大的,一棵能做两副棺材板。最后,五嫂问:

    “眼下一副棺材得多少钱?”

    姨说:“我公公买过一副,三百八十块。”

    五嫂说:“和佚祥订了就不用花钱了。”

    姨问:“他家没有别的人?”

    五嫂说:“是孤儿,订了那宅院和树算有了主。”

    姨问:“他死了我家能算烈属吗?”

    五嫂说:“要烈属有啥用处呢?”

    姨说:“总该享受一些照顾的。”

    五嫂说:“他还没评上烈士的。”

    姨说,那人家这家可算一户好门当了。虽说男的比你表妹大出十余岁,可死前是哑巴,没讨上媳妇,也照样是单男,半年前暴病死了。半年后人家的舅爷,冷丁儿从台湾回来,想替外甥讨房媳妇,了了心愿。说这门亲戚要成了,也算替你表妹结下一门好亲戚。五嫂说,是哑巴,又大出十余岁,哪能比得了佚祥呀。姨说人死了,到另一方世界,就再也不用说话了;虽是哑巴,终归他有一门好亲戚。五嫂想了想,慢慢地就想通了。给死人找家成亲,总归为了活的人,有一门好亲戚,自然也就好了许多。

    五嫂问:“他舅爷回来带了好多东西吧?”

    姨说:“凡沾亲带故的,都有一份贵重的礼。”

    五嫂问:“结了亲戚,能给一台电视机?”

    姨说:“你姨夫想让他舅爷给你表弟找份工作。”

    五嫂说:“能行吗?”

    姨说:“要成了,那是准行的。”

    五嫂说:“怎么不成呢?”

    姨说:“方圆几十里,有四个死了的姑娘由人家挑,还不知会挑上哪一个。”

    五嫂就不再言声,想一个死了的哑巴,竟也能在人间挑选媳妇了。这个时候,五嫂的姨夫走了回来,披着外面月光的薄薄凉气,进屋时便见脸上荡着一层红红的喜悦。五嫂说,回来了姨夫?姨夫说我去给你那薄命表妹找婆家了。成了吗?五嫂吊着一颗心问。成了,姨夫说,选来选去还就数你表妹年轻,也幸亏你表妹死前去县城照过一张有色的照片。他们拿去的照片,都是黑白的。五嫂看着姨夫脸上的兴奋,如同城里女人们近些年又开始涂抹的红粉,稍一抖动,便就哗啦啦从脸上落下来。

    五嫂问:“表弟的工作说了吗?”

    姨夫说:“没。急了怕人家不应这门亲戚哩。”

    姨问:“能行吗?那工作。”

    姨夫说:“准行,县里的干部都围着人家舅爷的屁股转。”

    替姨夫一家人高兴一阵,五嫂又夹着她的彩礼包裹回来了。姨和姨夫将她送出村。月亮依旧还是满着三分,农历初八,三分的月亮,一牙儿弯弯地勾在天上,山梁和田地,都如画一样轻淡地写在月光下。姨夫说路上孤单,怕了你明儿天走,五嫂说不怕,真有鬼了,我是为表妹和佚祥他们好,他们也不会不管我。走到一脉岭上时,五嫂也竟真的男人一样立到一个坟头前。那坟孤在一片坟地的边角上,从坟地吹来的夜风,生生响在五嫂的耳朵旁。五嫂看着那坟说,表妹,你真有灵了,今夜回去给你爹娘托梦,说你不同意那哑巴,说佚祥才是你心上的人。说佚祥长相好,年龄好,死得也好,是为了别人离开这个世界的。那哑巴是怎么死的呢?暴病。暴病的人都是前世作了孽,你愿嫁他吗?

    梁子上极静,仿佛月光也静出了声音来。五嫂离开坟地时,脚步响在月光里,从这道山梁传到那道山梁,如同世界上仅剩五嫂和她的脚步,我默默地跟在五嫂的身后,如她的影在梁上飘动着。

    五

    马家峪忙忙碌碌,一天到晚,都从村头叮当出为我赶做棺材的木匠劳作声。海连长和吴干部已经走了一天。三百里外的县城里,住了海连长的妻小。海连长送我的骨灰,本也打算回去见见妻小的。走时四爷和贵德伯送他到岭路上,他说都回吧,过几日我再回来跟佚祥告个别。这时,村头的木匠,把四爷家的一段桐树拴在一棵树上,解板的大锯,已经在那圆木上拉出了声音。二拐子送来的一块木板稍觉厚了些,仁德叔送来的木板又觉薄了些,总之,那木板一块一块,或倚着或堆着,乱了一片,都需那木匠去锯锯刨刨,有很多活儿要做。

    有了这做棺材的事情,也就有了马家峪人的去处。无论是谁闲下了,都到那木匠场上去,看一看,说一说。木匠让帮拉拉大锯,就帮着拉大锯,木匠让帮熬熬木胶,就用刨花点了火,把胶锅端到火上去。木匠也是马家峪的人,并不说收谁的工钱,只听说四爷让来做棺材,就领着跟他学徒的孩娃出来了,到吃饭时或回了家里,或顺便吃门口谁家一碗。我被暂时放在爹娘的牌位前,早早晚晚都去听那叮叮当当的音响,去看看忙碌的村人。就这么,那棺材就长长方方,架在了两条长凳上。新刨的木花,厚厚一层,白云般洒在脚地上,浓烈的油菜花似的木香味,四散着弥漫了村落。就在棺材快要做起时,木匠忽然发现做棺挡的三块柏木,中间一块短了些,且恰好是要在那中间的一块上刻字的,换了别的木挡无论如何不适宜。

    木匠去找四爷要再寻一块柏木挡。

    找到村后一家时,从屋里出来一个新媳妇,叫了一声四爷,就把一张椅子端到了四爷面前。四爷刚坐下,她又给四爷点了一支烟。四爷吸着烟,问说你家男人不在家?新媳妇说到刘街卖木材了。

    四爷在屋里四下打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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