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被父亲视为珍品的东西他会让儿媳保管,他什么时间给她了?这多少使汪洋明白了他答应父亲把秋霞接到部队后父亲便安详别世的缘由。但真正出人意料的是,父亲今天还珍藏着六亩地的土地证书,并且将土地证书和他的军衣、红军战士证明书同视为他生命中的稀世珍物,这使人想起来,每每有人谈及父亲的历史,谈及他的某某战友做了什么样的官,住了什么样的房,享了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他总是缄口不言,表情沮丧地一声长叹。父亲说过他过草地时如何吃草根、吃皮鞋,说过他们如何和国民党的部队在一个村庄兜圈子,他如何在一家猪圈一枪打死了一个白匪。关于父亲的历史,永远是那么几个故事的片断,至于他是如何从部队回到耙耧山脉种地、他给人们的回答永远是沮丧的一声长叹(应该在小说的哪里写下这些情节)。今天,在父亲的棺前跪着,在司仪行礼的唤叫声中,在民乐的吹奏声里,汪洋似乎终于明白了父亲那一声沮丧至极的十里长叹,包含了什么样的内容,是多么的意味深长,明白了父亲是如何深藏不露地提前几十年就埋葬了关于他的历史和故事。母亲死于十二年之前,如果母亲还活着,如果母亲敢于背叛她的丈夫,她就是一本关于父亲的人生史书。可惜母亲死了。可惜母亲一生都没在父亲面前说过半个不字。当汪洋从一张马粪纸开始,像我们接续想象他的历史补白一样,把父亲历史中某些脱落的环节找回来以后,汪洋脑子里晴天霹雳般产生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父亲是自动离开红军队伍的,或说是逃离开红军的哪支被打散的队伍的。促使他这样做的,是老家有村里最好的六亩地,还有他已经在红军队伍中疲累受惊了几年,年龄大了,到了该找媳妇成家立业的时候。再说得直白一些,父亲是一个想妻渴地的逃兵。当“逃兵”两个字如两块冰雹样跌落在汪洋的脑海里时,汪洋正同哥哥并肩向父亲做人生诀别,行大孝九叩十八礼,正要向父亲跪下磕第六个头,这一瞬间他心里寒冷地一惊,身上猛地哆嗦了一下,他那半是悲戚、半是礼仪的哭声戛然而止。他被他的想法吓住了,司仪的助手扶着他的胳膊往下拽了三次他都没有向父亲跪下来。当时全村几百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光森林样一片投向他,及至跪下的哥哥低头扯了他的裤子,他才醒过来,才向父亲跪下来。跪下来他产生的一个最新念头是:无论如何也要离开耙耧山脉,在导弹发射以前赶到西部戈壁滩的发射基地去。事实上,汪洋是应该赶到那里去。那里竖起的巨型钢架,才和他的生命密切相关,那钢架中的每一个螺丝,每一个电子元件,每一个仪表上的指针和数字,才是他生命中的细胞。他想起他当发射连长的第二年,已经可以把发射连的控制、瞄准、测试、加注、供电等近十个专业的十二张巨幅世界地图般的电路图、仪表图背得滚瓜烂熟,其中的一万一千零九十六个电阻的分布和功率,一千零二十七个仪表中的二千七百一十四个指针在正常工作状态应该指向什么数字,他都了如指掌,熟悉得如知道自己的五官生长在哪儿、与别人有什么不同一模一样。他曾经在一次重大调试中,因一块仪表上的数字出现了0.001度的误差,致使导弹处于不能发射状态,在十一位专家熬了三个不眠之夜没有找到原因的情况下,他凭借对各种电路图的熟识,判断说是第1011号电路板上出现故障,比如那儿遗落下一根铜丝什么的。当十一位专家将信将疑地打开弹体脏腑时,果然在第1011号电路板上发现了0.5厘米长的一根发丝粗细的保险丝时,十一位专家共同说了一句话:可惜你对这种型号的导弹精通得太晚了,这种导弹已经被国家正式列入淘汰的行列了。如果一年前,哪怕半年前我们知道你有这么精通,那么你就有可能坐在北京某研究所的办公室里当研究员,而不是在这山沟当连长了。汪洋没有为当不上研究员有丝毫伤感,却为那次调试以后半个月,那枚他从新兵就开始学习的导弹被神秘地转运出阵地,不知了去向,而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无力。之后他突然大病一场,发烧、咳嗽、膝关节疼,所有在山洞中长期训练可能出现的病状全都出现在了他身上。长期的低烧不退,使他不得不住进医院里,三个月的疗程不见有效,使他从旅医院转到基地医院,又从基地医院转到北京总医院,专家会诊共有十九次,病历写了二十六页,直到他们部队换防,他不得不暂时出院归队,告别了李剑的坟墓,换防到一个更为深山老林的新阵地。可当他在那新的地下宫殿般的阵地里,看见一枚新型号的导弹,发现新型号的导弹和旧型号的导弹相比,十二张巨型电路图变成了十四张,一万一千零九十六个电阻变成了一万五千三百零一个,其中有七千四百九十一个的功率和分布还和原来大致相同,而且原来的一千零二十七块仪表成了九百一十八块,反而少了一百零九块,二千七百一十四个指针变成了二千二百一十个,二千二百一十个指针在正常发射时应指的数值也都和原来有同有异时,他又开始背那十四张电路图和二千二百一十个仪表发射值。半年内,他这方面的特异能力使他对所背的一切滚瓜烂熟、了如指掌后,他的病逐渐轻起来,低烧退了,关节不疼了,最后竟不医而愈,又恢复到了他原来的境界里。也就从那时候起,他开始明白,他的生命和导弹、和阵地、和荒无人烟的山脉结合了。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是弹体中的一个部分。那庞大的导弹,也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部分。最为通俗的比喻,就是水乳交融了。可是,他没有想到,当他的生命和一种事物结合时,会和另一种事物相剥离,如一个人向东行走,必然会离西方越来越远一样,他在忽然之间,发现他不再属于耙耧山脉了,不再属于汪家沟了,不再是属于汪荣贵的儿子了。他已经是他自己了。这多少有了些哲学上的升华。他完成了一个新旧更替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从量到质的根本性变化,是他看见了父亲从解放前保存到现在的六亩地的土地证。那土地证上的六亩地在村子偏后,合作化时期已经由大队占去盖成了大队部,今天是村委会的所在地。汪洋似乎明白了父亲一生为什么有事没事都想往村委会那里跑,为什么连晒太阳也愿在村委会的院里晒。那张马粪纸证明了他从懂事起就开始萌生的对父亲的怀疑:他不是一个军人。他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尽管他有红军证书,有八路军或是新四军的旧军装。是农民是军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是农民,却总是穿着一套旧军装,人人都认为他是军人了。父亲的一生,在他真正是军人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农民。在他真正是农民的时候,他心里又想的是军人。因为曾经和他一样的人都因为是军人而成倍地实现了农民的梦想,而他因为是农民却无论如何实现不了农民的最低愿望。通过那张发脆的马粪纸,汪洋最终解答了父亲之所以成为父亲的秘密,也同时认识了两个汪洋的存在。他看到他军旅生涯中的前期和几十年前从军的父亲是何其相似,看见他成为排长以后,身上也仍然有许多耙耧人的血液,但他终究不是那个为了在别人身上吐口痰才去当兵的汪洋了。他并不为他是耙耧山人、汪荣贵之子感到有任何自卑。他明白正是这种血液才使他最终成了一旅之长。使他感到不可理喻的是当过副团长的哥哥和批了他丧假的将军。为什么他们不明白发射一枚导弹和埋葬一位八十七岁无疾而亡、寿终正寝的老人,究竟哪一样对他更重要。他对父亲的辞别人世并不十分痛苦。他痛惜父亲不该死在这几天。他想父亲只要晚死三四天,使他把那声发射的最后一道口令唤出来,看着巨大的一柱火光升上天空,那时候父亲死了他会悲痛不止,会如耙耧人和哥哥样,演一名孝子角色,使人人都感动得涕泪横流,又皆大欢喜。他从瞧不起那张马粪纸开始,进而瞧不起父亲的生平和事迹了,最后发展到想立刻离开汪家沟,离开这平庸无用的亡人葬礼,回到戈壁滩他的发射场。于是他又和哥哥发生争执了,矛盾激化了,故事又有新的高潮了。在他和哥哥向父亲行九叩十八拜的大礼后,他们退出行孝的舞台,换上他们的妻子上场。嫂子的哭声凄楚而又嘹亮,泪水涟涟,感动了所有的孝子和帮丧人员,为她赢得了好媳妇的赞誉。而他的妻子秋霞,在村人们的搀扶下,永远是那张痴呆的脸,永远是那句似说似问的话,我公公死了,我以后侍奉谁呢,侍奉谁呢。就在她们的演出过程中,汪洋退出了角色,把哥哥叫到了灵棚后空无一人的墙角下。
汪洋说,哥,我想回部队。
汪海怔了怔。
汪洋说,今天动身,我还能赶上发射。
汪海说,你疯了。
汪洋说,你不知道这次发射对我多重要,我们旅八年才发射这一枚弹。
汪海笑了笑,那笑像落花般冷凝在他脸上。他说汪洋,你一个旅有多少人?我一个县多少人?六十万人口!我也有许多非办不可的事在那儿等着,有的甚至事关千万元援助款项的协议签署和几所希望小学的投建,可我不照样丢下来给父亲办丧事。你以为你就那么重要?再说,你们基地的司令员不是已经给你准假了吗?说到这汪海停了片刻,把嗓门抬高许多,说,毛泽东伟大吗?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可毛主席死了,国家倒改革开放了,让全世界刮目相看了。你别以为离开你那枚导弹升不上天,地球离开谁都照样日行八万里。村委会为了让父亲埋到那六亩地里去,决定把那六亩地让出来给父亲做坟地。乡政府为了让村委会搬迁,决定给村里拨一笔钱……正在麻木不仁地听着的汪洋突然像是被刺痛了一下,他满脸不屑地逼视着汪海说,什么村委会、乡政府,恐怕还是你县长大人的面子大点儿吧?我留下来办丧事可以,但把那六亩地让出来给父亲做坟地我决不同意。你一个县长,我一个旅长,就可以为了那片破马粪纸兴师动众,折腾乡里?人都死了,究竟是谁在乎那块地?汪海一时被问得无语。停顿一会儿,他换了一个话题说,我知道你看不起咱们的父亲,但他毕竟是生养我们的父亲,他的这一生哪怕有过一丁点光亮也行啊!如果你觉得血缘也可以被否定的话,想走你就走吧,你去做你的旅长吧,你要走了,从此你就不要再来认我汪海这个哥哥,从此你最好再别踏上耙耧山脉半步。秋霞你也不用带走,我愿意养她一辈子,让你无牵无挂地去经天纬地、建功立业一辈子。
十三
如果汪洋在与哥哥的一番激烈的言辞交锋之后,能够愤然而起,毅然决然地离开葬礼,回到他的部队,回到戈壁滩组织指挥他的发射,那我们的故事也就结束了,他作为一个人物,也就大致升华了,完成了。这是我们传统小说惯常的写作方法。可惜他没走,他坐在灵棚后也许沉默着吸了一支烟,也许就那么呆呆坐了一阵儿,又一次深刻地感受了兵败将亡的悲哀,感受了鹰被折翅的痛苦。最后,他站将起来,朝着哪儿狠踹了一脚,就又回到了灵棚前,进入他孝子的角色了。他整整一天不言不语,面无表情,脸上既无痛失亲人的泪滴,也无父亲属高寿喜丧、为葬礼简朴而又隆重感到欣慰的喜悦之色。事实上,从重新回到葬礼的那一瞬间,他就开始在咀嚼一种失败的苦涩。他败给了哥哥汪海,败给了耙耧山脉的民间风情和传统文化。这正如一个军人的战败,不是败给了强敌,而是败给了他熟悉的战场环境。因此,不可言喻的屈辱会一点一滴地吞噬他的骨肉和内心,汪洋如被虫蛀一样被失败将其骨髓蛀蚀了。直到第二天,他依然沉默得渊黑海深,失败在脸上无边无际地铺展着。
夜晚如期而至,再过一天父亲就要出殡下葬。如同几天的会议就要结束一样,与会人员已经对会议开始疲惫,都在等待大会总结。葬礼中,最为辛劳的工作当为守灵。在第三天晚上,所有孝子和亲朋好友都精疲力竭时,汪洋站了出来,说你们都去睡吧,今晚我来。这一夜天空晴朗,月明星稀,秋意浓烈,汪家沟在秋凉中四处荡漾着秋熟的气息。像玉米泡在大盆或水缸里的那种金黄水湿的味道,把灵棚裹得严严实实。该睡的都去睡了,说话的也都乏了口舌,村街上的宁静像没有波纹的一湖碧水。灵棚下灯光明亮,花圈锦簇,供人哭跪的草席一领挨着一领。高架在两条板凳上的棺材,散发着阵阵油漆的黑气。汪洋坐在棺材头上,把将烧尽的草香换上三炷插好,便倚着灵棚的木柱闭上了眼睛。在一个人安静时分,闭上眼睛是他视力最好的时候。这时候的汪洋,便看见他过去的人生如河流样从他面前潺潺,流淌而过,最后在一处缓滩停泊下来,如图表一样画在了他的脑子里。
汪洋军旅人生史图表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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