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待着总经理们从那玻璃大楼的旋转门中走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像初冬的那场冰粒样一粒一点地走过去。你猜我们这次又立正站着待了多久,整整等了二十分钟,那大楼下的旋转门里仍然没有出来一个人。公司的院里已经有了一层白,满地都是初冬的青冰粒儿。我们知道,就是老总们这时从那儿出来,我们也不可能在结冰的地上走队列,不能在冰上左转、右转和变幻队形正步走。有人在列队里骂了一句他妈的,说科长,你还把我们当人不当人?让我们在这傻等呀!
这当儿,你想也想不到,科长也一直笔挺地立在队列前两眼盯着办公楼。听了那人的一句骂,他扭头望望大伙儿,看大家都已经动怒了,有人索性蹲了下来,有人索性从队列中走出去,站到宿舍前边那两个服务员身旁,还有人跺着腿说日他娘,老子不干了,我就不信不干这保安就会饿死到这世界上。
总之,乱套了。
总之,队伍解散了,无法收拾了。就是这时候,不是老总他们出现,而是保卫科长撕着嗓子,连天扯地地唤他的口令了。
他唤——立正!
他唤——向右看齐!
他唤——向前看!
又唤——目标,总经理办公室楼前——齐步——走……正步——走!
不知道他这一会儿想了啥,也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怨恨和愤怒,但不安和焦躁却是一层一层挂着的。想不到,他竟如总经理已经到了操场一样,开始组织这支队伍行进了。我和许多人是在队伍向办公大楼那里齐步走时又插进队伍的。我们完全可以不插进队伍里,但我们想知道下一步到底要发生什么事。他的口令在公司大院尖厉得如刀子样飞过来,飞过去。我们每个人的脚步,在他的口令声中先是生硬、热疼,最后到如往日训练一样灵活了。我们是从院子中央开始正步走的。正步走的脚步声齐整、亮堂、如一片锤子同时一声声砸在冻地上,待到办公楼前花池和旋转门的中间,我们在立正的口令下面站住了。大家都等某事情的突然发生,虽不知道那件事情是什么,但一定相信接下去肯定不是阅兵了。实话说,我们都看见他唤口令时脸上不再有指挥千军万马那样的激动和兴奋,而是木然和冷峻,像那个天气中丢在地上结冰的一块薄木板。我们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把我们这支队伍正步走着带到办公室楼下,是想激起老总们的某种情绪,让他精心训练,准备了一个月的阅兵能够如期进行,不至于使他作为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太尴尬,太没有面子了。可他哪里知道,保安连在公司里不是生产车间,不是销售科,不是财务科,在老总们的心里可以有你,也可以没有你。他以为保安连是部队的侦察连,是部队里的正规军,想让工作的中心围绕着你,错了吧。是野猪你就别充老虎,是野鸡你就别想当凤凰。这是通讯器材总公司,这可不是你们那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部队呢。
他在办公楼下用力唤了一句立——定!然后,然后他对大家说了一句,同志们请放心,我们一个月的训练不会白训的,今天的阅兵马上就开始。
说完,他推着那旋转大门就进去了,样子似乎是他上楼去命令总经理们必须迅速出门检阅部队样。
总经理的办公室在二楼。在二楼西边的倒数第二个门,上去楼梯要在走廊上走很长一段路。不用说,在办公楼执勤的人是我们保安连的兵——我又说成了兵。我们压根不是兵,与军人八百竹竿够不着,我们都是从城、乡招来的临时工、保安员——事情接近尾声了,故事到了最后了。我实话对你讲,那时候他走进经理办公楼,我们就预感到他是走进了自己挖的陷阱里,自己给自己下的套子里。那时候,我是第一个从队列里出来的,跟在他后边,想一清二楚看出一个结果来。说白了,就是看热闹,看笑话,像看一个人演戏从角色里走不出来一样叫人开心哩。紧跟着,又有几个从队列里出来,随在我后边。我们都小心地随在他身后。你猜怎么着?打死你也猜不着——
他从楼梯上爬到二楼,走完最后一个台阶,突然立下来,像一个士兵到了将军门前那样突然立下来,双手向上抬,到头上把帽子整一下,又把衣领整一下,再同时垂下来,把衣服拉了拉。后来我知道他这是在整理军容呢。他真的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没有转业的军人了。把老总当成了一个将军了。整完军容,他开始以你们军人那种标准的步伐从走廊的这头朝着那头走,那步子就和天安门广场上去换哨的士兵的脚步一模一样,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们办公占着一层楼。平常走廊上的安静就像楼上没有人,掉下一张纸片,就会当里当啷响,这一会儿他以一个军人的标准步伐朝西走去时,走廊里有节奏的响声如工厂里夜深人静时的汽锤一样。首先被惊动的是专门为经理们端茶倒水的服务员,她从一个小屋走出来,盯着他就像盯着天外来客样——就是像盯着天外来客样,你可以想像一个人日常走路时,直着你们军营操场上的脚步走在大街上,会让多少人莫名其妙,不知所措哩。我敢肯定,你在大街上迈着军人的步伐走路,谁见了谁都会说你是神经病。
办公楼里暖得很,刚放的暖气在走廊上烫得人都浑身痒。
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就那么神神经经走过去。总经理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有一个副总经理把头探出来。他看见那位副总时,你再猜猜怎么着,他不再齐步走了,竟突然改成了正步走——啪!啪!啪!他就那么正步走着到了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前,抬脚落步,又啪的一个立正,抬着右手呼的一个敬礼,接下来,惊天动地大声道:
——报告首长,保安连准备检阅完毕,应到人数五十六人,实到人数五十一人,在各处值勤四人,生病请假一人——请指示。
总经理的办公室最少有四十平方米,其实也是兼着一个小型会议室。他正步走进去时,总经理和副总经理们正在让几个老外吃西瓜。初冬的西瓜都是从海南岛那边运来的,红瓜瓤像是凝固了的血。满屋子里都是西瓜的香甜味。他们又说又笑,彼此的热情、客气像是一团有光无热的火。不消说,这时候他们的会议已经开完很久了,因为每个茶几上都有几块西瓜皮。也不消说,他们要研究的事也都双方满意,达成协议了,因为那几个外国人脸上和我们老总脸上挂的是一样的笑。一句话,老总的办公室里温暖、热闹,每一个人都心情愉快,情绪很好,可这时候保安连长进去了,有板有眼地向老总致了报告辞,让我们老总猛地一怔,像电影上两个人正要拥抱时发现两个人的中间突然闯进一个陌生人似的——就这么一个情况,就这么赶巧得不合时宜,一个屋子哗啦一下安静了,老总、副总、外国人都目瞪口呆了。
当然,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我们总经理。总经理把手里的瓜扔在老板桌上,慢慢拿起放在桌角的热毛巾擦了手,擦了嘴,又把毛巾轻轻搁在桌子上,不紧不慢说:
——不是说过让你们再等一会儿嘛。
你再猜猜怎么着?你们都猜猜怎么着?他,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竟仍以军人的姿态、军人的步伐,向前走了几步,离总经理更近些,又啪的一个敬礼报告道:
——报告首长,保安连从早上八点整等到现在的十点十五分,保安连全体士兵都在楼下等着,他们以军人的尊严,希望阅兵能尽早开始。
报告完后,他把一直敬礼的右手放下来,笔直地立着,人如旗杆,目如明珠,望着老总,既无请求之意,又无马上退出的意思,那坚定,那自信,已经不再是他希望老总去阅兵,而是他以一个军人的尊严去逼问一个不是军人的大老总,你说我们老总能吃得消吗?能不发火吗?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将军?你是大校师长还是上校团长?是穿军装的营长还是一个连长?你连一个士兵都不是。你是一个转业军人。你是公司的一个保卫科长,是一个管几个保安的小干部,和我们一样只是一个老百姓。我们都在门口站着。都看见了老总的脸成了青白色。这时候刘副总从会议室的边上出来了,就是第一次领他去我们宿舍那个刘副总,具体负责公司安全工作的副老总。他一边向保卫科长走过去,一边向着保卫科长吼——出去,你给我滚出去,不知天高地厚了是不是。
保卫科长扭头望着刘副总,我以为他要发脾气,没想到他修养那么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修养那么好的人。这都是你们部队培养出来的——他望着刘副总,半旋身子,脚跟靠拢,又是一个敬礼,平平静静地说如果停止阅兵,也请首长明确指示。
刘副总反而无言以对了,拿眼瞟瞟老总不说话。
老总已经完全从刚才的尴尬中解脱出来了,他朝刘副总和保卫科长摆了一下手,比保卫科长修养更好地坐下来,在皮转椅上动了一下身子,温文尔雅地拉开抽屉,翻了半天,拿出几页信纸,朝写字台靠保卫科长这边放下来,慢条斯理说,这是你到我们公司一个星期后,你们保安连写给我的告状信,上边列举你十条做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不合适的理由。你们保安连五十几个人,有三十八个人在这上边签了名,按了红手印,占三分之二强。原来我以为这么短时期,这么多人告你是有人组织策划的,现在看来群众的眼睛的确是亮的——你的确不合适再干亚太通讯器材总公司的保卫科长了,你可以离开这公司重新穿上军装,再次回到部队当营长、团长、师长、将军什么的。
保卫科长木然地立在那。总经理屋里所有的人都木然地立在那。
总经理说。你走吧,你已经不再是公司的保卫科长了。
他说,那凸凹镜影装置不搞了?
总经理说,你伟大,你天才,回你们部队去搞发明创造吧。
他就这样被撤销保卫科长职务了,被开除离开公司了。我对你们实话说,总经理拿出的那封信就是我写的,由被他开除的王师傅设法亲手交给了总经理,那三十八个保安签名也是我策划的。
我没想到总经理那时候会把它拿出来。
事情就这样,他走了,我当了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那个被他开除的王师傅又回来当了保安连的指导员,我们现在每天睡懒觉,不训练,工资比他当保安连长时每人多出一百元,大家都说我比他干得好得多,多得多。说实话,我没觉得哪儿对不起他,想一想,我的确比他能干得多。多得多。
他是个蠢人,弄不明白你们部队怎么会培养出这样的军人。好笑,真的好笑呢。
撤
喂,她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他想想,有意思。
她说:没意思。
他问,怎么没意思?
她说,我想离婚。
你胡说什么呀。
我想了好久了。
你肯定发烧了,我摸摸。
别动。我真的想离婚。
你再说一遍。
我真的想离婚。
再说一遍。
我说过几遍了。
为啥?
你别把孩子吵醒。
哎,你说我做那幼儿小便报警能用吗?
能。
孩子发烧它也报警吧?
报。
我把它改进一下,让它报警时响音乐。
不用改了,我想离婚呢。
为啥?口口声声,就是想离婚。
我当初选择错了,我想改过来。
你以为这是小孩子写作业,错了改过来?
我不该嫁给当兵的。
晚了,来不及了。
能来及。
对你说,上个月我们连在导弹发射中集体立了个三等功。
你别给我说这些。
队列比赛我们连全旅第一呢。
你别说这好不好?
我是一连之长,这是我的功劳。
我烦你说这些。
说别的吧,领导和我谈了想提我当营长。
不说别的,我们就说离婚。
看来你是铁心了。
我想了几年,从领了结婚证就想。
因为分居?
不是。
因为没钱?
我没那么俗。
那……你有外遇了?
我没那么俗,可你有那么俗。
分居、钱、外遇,都不因为你为啥?
我不知道我为啥。
不为啥,就是想离婚?
对。
不行。绝对不行。你跪下我都不答应。
离婚了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我不要。那些存款也给你。
不要。
房子也给你,我只要孩子。
你想都别想。
我要想。我天天都在想。
想了也白想。
那……孩子也给你,我只要我孤身一人。
你是生病了,中魔了,需要把你送到神经病院看一看。
喂,她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他想想,有意思。
她说,没意思。
他说,我又有一个理想实现了。
可我的理想没实现。
我当发射营长了,整个基地最年轻的发射营长呢。
你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
评上高级职称。
不是。
是啥?
离婚。我不知为啥从结婚那一天起就想闹离婚。
离婚是你的理想?
我就想孤身一人,上班下班。
你得去医院检查检查。
你要答应和我离婚,房子、财产、孩子、存款,什么都归你。
我要不答应呢?
那你是想把我折磨死。
谁折磨你了?
我自己。
你背后肯定还有一个男人。
说话要有根据。
没有你就不会这样子。
新婚之夜我说过我想离婚那话没?
说了,可你说不出为什么。
现在我也说不出为什么。
休假前,我又在那间屋里搞实验,你猜怎么着?
你别把话题岔开来,我们正说离婚呢。
是说离婚?
是。
我只给你说一句话,说不出原因,你给我跪下我都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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