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和平军旅 Ⅱ(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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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归你,存款归你,财产归你,孩子也归你,你还要我怎么样?我只要孤身一人,上班和下班,和这世界上谁都不来往。

    喂,你说生活有意思没?

    有。

    啥意思?

    你没来部队前,我们到戈壁滩上进行最新型号的导弹发射实验,没想到导弹在发射前十分钟出了故障,观察室里正坐着中央首长和中央军委的大将,专家们个个急得满头大汗,连我都不敢相信最后那故障原因竟然是我找到的。

    军委首长和你一块合影了?

    中将司令员搂着我的肩。

    这就是意思?

    对军人来说,这就是意思。

    对我来说,离婚才是意思呢。

    你说,生活到底有意思没?

    不好说。

    离婚吧。

    你还想着离婚?

    死了我都想离婚。

    真的?

    真的。这是心里话。

    要离婚我有一个条件。

    啥条件?

    你会答应吗?

    只要离婚让我孑然一身,独自上班、下班,啥条件我都答应。

    房子归我。

    哎。

    财产也归我?

    对。

    孩子呢?

    你不带了我带。

    他是我的血脉,我当然要带。

    归你。只让我想孩子了能回来看看就行了。

    我们有多少存款。

    一万多块钱。

    一万几?

    一万二。

    就这么一点?

    还能有多少,我一分都不要,全归你。

    除了这些,要离婚我只有一个条件。

    说吧。

    你再给五十万块钱。

    多少呀?

    五十万。

    五十万?

    我没向你多要,只要了五十万,要拿不出来你就别想离婚。

    我什么都想到了,没想到你读过那么多的书,当过那么多年兵,结果会变成一个无赖呢。

    你知道我是被处理回到地方的,我除了部队那一套,训练、发射和业余实验,我什么都不会——最重要的是我什么都不爱,我什么都不愿干,从我现在的年龄算起,没有意外,最少我还能活三十年,加上养活孩子上学、读书,一年一万五千块够我们用吗?三十年我给你要五十万算多吗?可我要再活四十年、五十年呢。

    你不是男人,哪个男人都不会像你这样子。

    给不了五十万块也可以,你重把我送到部队上,你让我第二次入伍,我就和你离婚。

    靠女人养活,靠女人生活,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像什么?

    猪。

    没办法,我只能这样了,像猪就像猪,像狗就像狗。

    喂,他问,你说生活有意思吗?

    她说,你说什么?

    他说,我问你,你说生活有意思没?

    她说,这是以前我问你的话。

    他说,现在是我问你。

    她说,昨天,孩子在班里考试得了第三名。

    他说,你说到底生活有意思没?

    她说,你去孩子屋里看看,老师奖给他一个小红花,他规规正正贴在墙上呢。

    他说,你别岔开我的话,我问你生活到底有啥意思呢?

    她想了一会,说想说啥你就直说吧。

    他说,我想离婚。

    她一怔,你说啥?

    他说,我想离婚。

    她说,你再说一遍。

    他说,我忽然想离婚。

    她说,你不是说保卫科长兼保安连长这工作有意思,你很喜欢吗?

    他说,我是真心想离婚。

    她问,为啥?

    他说,啥也不为,我就是猛然体会到了孤身一人的好处了。

    她说,你刚上班一个月,就在公司有了……外遇?

    他说,我没那么俗,没那么有福气。

    她问,到底为啥呢?

    他说,你后半生的愿望不就是想离婚?

    她说,我是。可你不是。

    他说,我现在是了。

    她说,要是我变得和你原来一样不同意呢?

    他说,我什么都不要,房子、财产、存款、孩子全都归你。想孩子时你让我回来看看就行了。

    她说,你肯定有病了,神经上有病了。想离婚了,我只有一个条件,让我把你领到医院看看病。

    他说,你抓紧和我离了吧,夜长梦多,别过些日子我又反悔了,不离了。

    她说,要真这样,那就离了吧。

    他说,抓紧写离婚协议书吧,你去把纸笔拿过来,说打就打,说干就干,谁英雄,谁好汉,咱们比比看。

    她笑了,说没想到你还会幽默。

    他说,纸在桌上你去哪里找?

    她说,我来取笔呢。

    村长与乡战

    一

    村长老蔡叔决定把郭老师送进精神病医院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为此还专门开了一个支部会,把村干部全都召集在一块,摆事实,讲道理,经过耐心地说服教育,才把大家说服了,思想统一了。

    会议自然是在村委会的会议室。村委会就在村西原来的小学里。后来老蔡叔把准备盖村委会集资的钱在村南山坡上盖成了小学,把小学改成了村委会,这样一个颠倒,一个置换,小学搬进了新房,村委会搬进了小学的老危房,因此,他得到了县长和县委书记的表扬,成了全县抓乡村教育的典型。

    老蔡叔是全县抓乡村教育的模范村长,老蔡叔就不能不把郭老师送进精神病医院里。老蔡叔用半个月的时间进行了认真观察,发现郭老师的确精神上有些问题,他总是在上课时领着班里的孩娃不上课,到校园里以体育课为名,把孩娃分成两拨,一拨是好人,一拨是敌人,一拨是蓝军,一拨是红军,两拨儿攻山头,炸碉堡,捉内奸,庆胜利,和真的打仗一样,闹得校园里尘土飞扬,欢声笑语。校园已经不再是校园,而是了乡村的戏园子,是乡村早些时候游击战的土战场。老蔡叔为此感到特别伤心,不说你郭老师,可你这样耽误的是下一代,是国家和人民的未来,孩娃们都是祖国未来的栋梁,正是成长、学习的好时候,哪能经得起你一日一日这样的延误呢?

    老蔡叔去找了郭老师,说松刚,你不能这样啊,县长和县委书记都要树咱们小学为贫困山区自费办教育的典型呢,说只要下年小学升乡中的平均分数一上去,升学率达到百分之百,就把咱们村办教育的事迹报给地区,地区教育部门一同意,一签字,咱们村就成了地区的典型了,就有几万块钱的奖金呢。

    郭老师说,你放心,老蔡叔,我保准下年让大家的考试分数都上去。

    老蔡叔说,能吗?你这样领着孩娃们闹。

    郭老师说,不是闹,是实践。实践完了要给他们布置作业哩,要每人写一篇日记哩。

    老蔡叔对具体的教育方法并不懂,但他明白一个真理,孩娃们不天天待在教室,趴在他给孩子们新做的柳木课桌上,那是绝对考不出好成绩的。后来,他又找了郭老师,郭老师说让孩子们有体验,才能写出好作文。再找郭老师,郭老师又说,让孩子们到大自然里去,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到这里,村长老蔡叔开始怀疑郭老师脑子有问题了,或多或少是有些精神病。没有精神病,怎么会天天都领着孩娃做一次、两次打仗游戏呢?没有精神病,怎么会教孩娃们打仗时,自己还亲自参与,指挥完好人指挥敌人;指挥完红军又指挥蓝军,弄得自己一身泥、一身水,还躺在地上哈哈笑。没有精神病,怎么会有一次全天不上课,让孩娃们丢下书包,带着干粮,到十几里外的山林里,以一棵大树为目标,把孩娃分成四个小组,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同时出发,遇河趟水,遇崖爬藤,看哪个小组最先找到哪棵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哪的老柏树。结果呢?结果孩娃们从天亮离开家,到月亮升起都还没目标。半夜他领着孩娃们回来时,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全村四十二个小学生,有三十七个衣服挂破了,有九个布衫丢掉了,有十二个走时穿一双鞋子,回来时只有一只,还有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脱光过河时,衣裳、鞋子全被冲走了,回村是借了别的孩娃一件大布衫。这一下全村各个家长都有些生气了,都去找了村长老蔡叔,都说郭老师哪是老师呀,他是精神病,不把他换掉我们就不让孩娃上学了。

    村长老蔡叔彻底生气了,他第二天一早端着饭碗到村南小学里,把饭碗摔碎在了郭老师面前。

    “你到底还想不想当老师!”

    “我怎么了?”

    “你昨天带着孩娃去了哪儿?”

    “练找点,培养他们的独立能力和吃苦精神。”

    “找啥点?是找一棵老柏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现在孩娃们是都回到村里了,可要少掉一个哩?掉进河里淹死一个或在沟里摔死一个哩?要路上碰见狼呀野猪啥儿呢?不要说你这老师当不成,就连我这村长也当到了头。”

    郭老师倒是不发火,他说:“村长,你放心,我在部队什么演习没有参加过?你说那些我们出发以前全都考虑过了,都有安排呢。”

    村长火消了,说:“这样吧,你向我保证今后不再带着孩娃们弄你在部队学过那一套。要不然我就换了你。”

    郭老师反倒有气了:“那你换了我吧,只要让我教好,我就有我的教法。”

    老蔡叔一时没话说,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来:“松刚呀,你是不是有些精神病?没有精神病部队怎么会让你转业哩?你媳妇和你过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和你离婚呢?真有病了你就给你叔说说,这儿没有外人。”

    郭松刚老师脸被气青了。那时候他已经吃过早饭,提前到教室自己擦了黑板,准备上午学生们一到校,组织大家分级讨论昨天找点训练后各有什么收获,每个同学都写一篇心得体会,没想到村长一早找过来摔了碗,还说他有精神病。郭老师忍无可忍了。他立在教室门口,盯着村长老蔡叔,扶着教室门框的手气得叮里当啷直发抖。可面前是已经将近六十岁的老村长,是小时候他进城上学曾经一家一家跑着为他收过学费的老蔡叔。他实在拿他没办法,木呆一会儿,忽然转过身,把教室的课桌一张一张掀翻在地上,大吼着说,“我就是精神病!”“我就是精神病!”“我就是因为精神病才被转业的,才和媳妇离婚的,才从城里又回到农村的,你让我教书了我就教,不让我教书了我去逃荒要饭行不行!”

    他唤着叫着,掀翻了十一张桌子,弄断了三根桌子腿,最后把墙上挂的黑板拉下来摔裂成两半时,老村长看见他唤叫得一嘴白沫,忙不迭儿冲进去把他抱住了,求他说:

    “松刚,你别这样,算你老蔡叔没说行不行?算你老蔡叔多嘴行不行?算你老蔡叔对不起你了行不行?”

    二

    村委会开在一个上午里,白光透过窗户照在原来三、四年级合用的教室间,把偌大两间屋子照得通体透亮,连裂墙缝中爬的蜘蛛、虫子的肚子都成白色了。这已经是仲夏,凉爽中含着炎热,来开会的村干部,像副村长、副支书、治保主任、妇女干部、经委会主任等,都在屋里拿着旧书、报纸当扇扇,只有村长老蔡叔一直在那闷头抽着烟。待他烟抽完了,扫一眼大家,明知道大家都来了,还是问了一句:“都到了吧?”

    副支书小秦,也明知道大家都到了,还是又站起来用手指点了一遍人头说:“都到了。”

    老蔡叔又问:“到齐了?”

    副支书说:“到齐了。”

    经这么两次问,来开会的村干部就都知道今天会议的内容非同寻常了,决不是传达乡里的什么文件,说说计划生育啥儿的。会议室里摆了两排孩子们用过的旧课桌,干部们都像学生样坐在桌子边,可老蔡叔没有像老师样坐在或站到讲台上的那张桌子前,他坐在前排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也正和大家对着脸,扫大家一眼,咳了一下,轻而严肃地说:“今天咱们开会,是商量一件大事,也是研究一件小事;是一件小事,也是一件大事——不说也许大家都知道,国家要以教育为本,省里、地区、县上,一级一级都很重视教育哩,咱们村由于大家心齐路正,小学教育成了全县的典型。小学里不光房子好,课桌好,孩娃们的读书率是百分之百,而且老师——在全乡是独一份的,在全县是独一份的,说不定在全国也是独一份的。小学老师,教一、二、三、四年级的老师是军官、大学本科,说还有一张研究生文凭呢,你们想想,这在全国,说不定在全世界都少见。那一次我给县里一汇报,县里马上就说要报咱们小学为地区的贫困山区教育典型,说这个典型一当上,地区要奖给我们五万块钱,这五万块钱,县里一分不截留,全都交给我们村。”

    村长说:“可是,现在郭老师有病了。”

    到这儿,村长不再说了,又点了一支烟,独自抽着,吐得云天雾地。他不说话,村干部就开始议论,就知道这是老村长让大家自由发表意见,大家就开始议论纷纷了。副支书小秦说,病了,啥病?难道是不治之症?三十几岁的妇女干部——村长老蔡叔家的远房侄儿媳妇的声音比谁都大,她说真病了?前天还带着学生们去山上训练哪,我家顺生跑丢了一只新球鞋,回来还说他们老师好。副村长说我早上还见他一个人在岭上跑步哩,那动作精精神神,胳膊拳头都在正腰间,猴似的,和他们部队上那样的跑步一模样。治保主任说,他有啥病呀,我来开会时还见他去村里代销点上买粉笔。就这样八舌七嘴,说了半天,没有人相信老师郭松刚会有病。

    最后就都鸦雀无声,把目光落在了村长脸上。

    村长拧灭了烟,用舌头舔了一下干嘴唇,轻声说:“今天我们会议的内容,大家谁都不能说出去,回到家都要守口如瓶,谁说出去谁负责。说出去不光是对村里的教育有影响,更重要的是要毁了郭老师,要毁郭老师一辈子。”

    村长说:“郭老师得的是精神病。”

    村干部们一下都呆了,看着村长,就像要审视郭老师到底有没有精神病,一动不动,不发一言,使会议室一下子变得如同没了人,连日光透过窗户的声音都清晰得如风从门缝吹过来。不用说,这会儿,大家都在等着村长继续说下去,等着他把问题说得更清楚,问题的根据更明确。当然,村长老蔡叔也就如众所期地说了个一、二、三、四,谈了郭松刚当老师以来的诸种表现和村里百姓的诸种猜疑,最后提了几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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