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3)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这诗是我死后作的。记得在世时,并没有文人这般抬举我鲁耀。人的作为能入诗,能留后人,可想活着也算得有作有为了,不然谁肯枉费笔墨呢。自从在程掌柜家做了总管,我就不做知客了。城内的数百条街道胡同,没有谁家不知道“红白总管”鲁耀的。马道街、相国寺、龙亭、铁塔、禹王台、砚庆观……无论到东京的哪个地方,人们都熟识我,见面不是称我“鲁总管”,就是叫我“鲁先生”。做了总管,成了人物,就有了财存。有了财存,我就在现省府前街买了房子宅院,开了“明记杠局”,成为鲁杠头。从那时候起,我在东京就有了自己的营寨,开始了我鲁杠头辉辉煌煌的一辈子。

    《如梦录》中的《形势纪第二》开头道:

    东京地脉,原自西来,故惟西门直通,余四门皆屈曲旋绕,恐走泄旺气也。势如卧牛,故名曰卧牛城。城内周府前有兴龙桥,又有左右两龙须,东自锭匠胡同,往南至大店,过鼓楼而东,由鹁鸽市迤南,东至第四巷,南抵宋门大街止;又自鼓楼往东至五圣角,向南抵宋门大街止,谓之左龙须。西自武庙,往南,至钟楼。

    我所置宅院就在卧牛城西南,离钟楼不远,地皮约有半亩余地,房是青砖青瓦,四合院子,院里有梧桐两棵,树皮四季都分外滑润,涂油似的。夏天树皮上生出很多苔丝,地上潮潮一股湿气,十分凉爽;冬天则温暖舒适,宜人可意。到第二年秋天,省府前街有家杠局,经营不善,生意被曹门大街一家杠局夺了,我出面请客,把这家杠局盘让过来,于是,旺火添柴,势头大振。

    杠局,是专做抬死人生意的。

    我的“明记杠局”临街是三间门面瓦屋,门头上的字号用金色漆了,棺材抬手没有固定身子,都是“莲花落”帮的徒弟们,有死人就抬,就吃喝。没死人就上街去唱去讨。这买卖别无所盼,就盼着东京多死人。多死人才会有兴隆好生意。然东京人并不为杠局多死,要赚钱就要把曹门大街的杠局也掀倒,让明记杠局在东京独家经营,独赚死人银两。

    我原想和曹门街杠局好好斗上一番,不想那杠局竟那么稀软,像是纸扎的,经不起我鲁耀一脚踢,只一指碰碰就破倒了。

    事情是在过年。大年三十那天,小二过来对我说,当家的,该请先生写对联了,杠局过的是头一个年,对联要吉利。我说,你去曹门大街看看,看他们局的大门上写的啥。小二跑步去了。

    约有一碗饭工夫,小二回来递给我一张纸,上边请人抄了他们局门的对联:

    天龙义气高百斗德必有邻

    司马文章壮千秋群贤毕至

    门额上写的是:

    关雎志喜

    我把那纸一团,扔了。

    “字好吗?”

    “请书院先生写的?”

    “啥价?”

    “一副对联就给了一千。”

    “你去,到书店街联市上把写字最差的给我叫过来,一副对联给五贯。”

    “掌柜……”

    “去,在联市上唤唤,看热闹的越多越好。”

    对联市是春节前自成的,每年都在鼓楼北的书店街,路边上摆下桌子,一个挨一个,桌上都放着笔墨纸砚。纸是割好的对联纸,宽宽窄窄的红条儿耷在桌角,砚台压着,在风中哗哗地动。每张桌前,站着一个先生,手插在长袍袖里,有人从前走过,就忙问:“写不写?”人说:“看看。”“来吧,不光字好,文也吉利!”“价呢?”“随你便。”这就成了。酬劳早已形成惯例死价,无论字好字坏,都要给上百个制钱。只有那些字迹确实不好的,才躲在联市的角落里,歪歪扭扭从老黄历上抄一副,红脸青筋地和小门穷户的主人吵吵争争。

    我的小二到鼓楼下站住脚,面向联市大声唤:

    “我家掌柜要写对联啦,哪位先生去?”

    叫声不落,就有六七个先生提着毛笔抢过来。

    “远不远?”

    “不远,省府街。”

    “这么远,价得高些。”

    “一副对联五千制钱!”

    “真的?五千!”

    “真的,五千。”

    “掌柜是谁?”

    “鲁杠头。”

    “走吧,我去!字是东京一流的,相国寺的门联就是我写的。”

    有个先生扯住了我家小二的衣袖子。

    小二道:“鲁掌柜说了,字写得好的不要,谁的字差谁就跟我去。”

    人群哑了一会儿。

    “傻子……”

    “羊癫疯吧……”

    这六七个先生离开我家小二,回了各自桌前。小二看没人应招,就到鼓楼下边,找到一个写字手抖的老汉。

    “你去不去?”

    “你闹啥耍儿?”老汉说。

    我家小二取出五贯制钱往老汉桌上一摔:“你说去不去!”

    老汉一怔,收起钱,就提笔和我家小二一道来了。后边跟了一旗子看热闹的人群。

    拉过桌子,铺好红纸,小二把墨磨好。

    老汉说:“鲁掌柜,我字真的写不好。”

    “写吧,我就看上了你的字不好。”

    老汉在砚台上磨磨笔:“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还是‘一元二气三阳泰,四时五福六合春’?”

    “你照我说的写。对联是:东京窑子分三等,明记杠局下九流。”

    “……”

    “写吧,就照我说的写。”

    老汉的笔硬在台窝里。

    “鲁掌柜,过年……图个吉利。”

    我从老汉手中接过笔,用剪子把笔尖剪岔开,塞到他手里。

    “娼妓立不起贞节碑。你写就是了!”

    迟疑一下,老汉拿起岔笔,在对联纸上写下了“东京窑子分三等,明记杠局下九流”。他手鸡爪疯般哆嗦得很厉害,笔尖岔着,字一个一个朝前倾,起笔开岔,落笔开花,每个字都像一片秋后的污树叶。该粗笔没粗笔,该细笔没细笔,横不平竖不直,大字比海碗要大,小字如勺口一样,搭配极不均匀。

    我想要的就是这种字!

    写完了,小二把对联提走,上联“东”字的墨汁在纸上开了一条河,一下流到对联尾,就像娃儿尿一般。

    老汉望着对联,道:“掌柜,你是咱东京有头有脸的人……”

    我说:“左门板上写:欺世盗名;右门板上写:男盗女娼。”

    老汉写下了。

    “门额上写:横走天下。”

    写完对联,我立刻和小二一道贴在了杠局门上,不等糨糊流尽,门口就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居民、商贩、老人、孩童,黑黑挤了一片,那年过节天气格外好,年前下了雪,二十八九就已干尽了,也没风,人都穿了新衣,脸上溢着喜悦和满意,看了对联,更是快活许多。念念笑笑,笑够了又回头读一遍,不等天黑,这对联就走进了东京各家住户。曹门大街的杠局掌柜还专门派人把它抄了回去。

    初一这天,东京城热闹异常。欣赏对联的闲人和一群一群去拜年的礼节人,在大街小巷窜来窜去。千岁们的木轿子,在街上像端午节游龙船样荡荡漂漂的。尤其好看的是姑娘小姐的花衣服,一件一件都不一个款式,不一种花色,聚到一块儿,活脱脱如龙亭后的花园子。过年节,单杆儿的花儿们没地方去,都聚在杠局里。大伙儿一早起来,由局里出钱买肉买面备下年食,一齐动手满满包了一柜台饺子,饱饱吃完后,坐下听我合计一阵子,就都齐哄哄地朝曹门大街热闹去了。

    曹门大街很宽敞,多是民居,临街铺子并不稠密。过年的时候,商业街清净了,居民街自然热闹。半晌时分,拜年的都已拜过,看对联的也都饱了眼福,赌博的围到了桌子边,其余人就都在街上议论着张长李短,一堆一堆,反和平日商业街商谈买卖一样。我家杠局离曹门大街不远,仅隔两条巷子,拐上几个弯也就到了。我那莲花落帮里的杆儿们,结成二十几个人的团伙儿,一入曹门街口,就齐声唱起来:

    王八戏子吹鼓手,

    剃头修脚下九流,

    水旱窑子带小偷,

    算算不够下九流。

    向西看,有有有,

    凑上明记鲁杠头!

    鲁杠头,下九流,

    抬杠的肩上没有圣人头。

    开杠局就是下九流,

    下——九——流!

    这唱声齐齐整整,很有节奏,一下把曹门街的人都吸了过来。他们前边走着,人群在后边跟着,到曹门街中时,停下来,一个个抬头摇脑,把唱过的莲花落曲段连续唱了三遍,那声音山崩地裂,粗野宏大,把街上的房屋都给唤抖了。

    那嗓门下边就是曹门街的杠局。

    杠局的掌柜先还出来凑热闹,我看见他听了一遍莲花落段儿,就退回门里,把局门反闩了。

    杆儿们在曹门大街一直唱到午时候。

    整整一天,这个局门没有开,没有人走到街上来。

    过了年,这家杠局再也没开业。

    终于就被我给掀倒了。好痛快!

    这杠局掌柜是书香世家子弟。祖爷、爷都考过进士,到他爹这一辈,不争气考了个秀才。到了掌柜这一代,屡考不第,终于连秀才也没能考上去,才开了个杠局经营着。由此看,读书人果真是死要面子的。说杠局下九流你就下九流了吗?人活着,处处都要顾面子,那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反没有面子了。你要想着面子就是一张皮,撕下不要了,那你的日子反会过得鲜活宽绰,轻轻快快。人的日子快活舒展了,自然有人瞧得起,面子反而大起来。

    顾面子,曹门街杠局歇业了,东京就余我一家杠局,谁家死人都得请我鲁耀抬,我在东京反而有了大面子,有了大经营,有了好过的大日子。我这样说你们信不信?东京的人信。老年人是百分之百的信。去年,也许是前年,或许更早些,我从阴间出来逛逛,在东京北门遇到一个熟人。其实我对他已记不太清,他说他十七岁就进杠局抬过杠。那天,天气温暖极了。初冬季节里,没有风,日头悬在顶上,又黄又白。树叶大都已从树上落下。草梢全部干了,只根部还透着青色。那时候,城墙废了许多,砖被人刨走了一半。我们俩就靠在城墙的破壁上,脸对着脸。我没想到他老得那么快,十七岁进杠局,一转眼他的胡子就全白了。眉毛也跟着胡子花白许多。他是拄着拐杖来城墙下取暖的。一见我,就嘴不停地说开了。

    鲁掌柜,你把我忘了?他说,我可一辈子忘不了你。开了明记杠局以后,你为了迎合东京城的百姓心儿,在局里创设了“龙头凤尾”大杠,记得吧!你到处说用“龙头凤尾”大杠埋人是表示哀荣,是儿女们最后向父母表示孝心。其实,什么龙头凤尾呀,就是把大杆头上刻条龙,用红漆涂了,在大杠尾上刻个凤,用绿漆涂了,这就把杠费抬高了十贯钱。还把盖棺帏罩分为彩绣红缎、五彩红绸、普通红布三等,把抬棺杠手分为八人抬、十二人抬、十六人抬、二十人抬四级。在杠局门口贴上海报,说对父母一等孝心请用二十人抬杠,彩绣红缎盖棺;二等孝心请用十六人抬,五彩红绸盖棺;三等孝心请用十二人抬,红布盖棺。还说只要儿子有一等孝心,用二十人抬,给八人抬价,局里也绝不要账……鲁掌柜,可真有你的。这一来,做儿子的殡葬父母,谁还好意思用三等四级的?谁不争着最后做次孝子呢?就是那些平日对父母不孝的儿子,老人死了,也想用二十人抬杠,彩绣红缎盖棺,让响器响着,在东京城里,露一次孝子脸。多排场呵!这样,一般人家,纵不富裕,也只好比比攀攀,争着出大价请你了……掌柜,你行,你真行!我活了八十六岁,没有见过东京有你这样能经营的人。这样着,杠局的抬价翻了一个个儿,百姓们还高兴哩。咱莲花帮的杆儿日子好过了,没有人为一口饭食再去编唱莲花落,明记杠局足足养活起大家伙。你也从此娶下嫂子了。可这嫂子大家不如意,你为啥竟就如意呢……

    是春天吧?记得是春天,东京城里到处飘着杨柳花絮嘛。花也开了,禹王台里种的花,都一点点地裂绽着,露出红的白的黄的花朵儿。在城街上,还可以看到一群群鸟儿和鸽子。现在不行了,人多得要炸城,鸟不敢进城了。那时候鼓楼、钟楼、相国寺、铁佛寺、砚庆观、大宁坊、永安坊、宣平坊、安业坊、新昌坊、崇仁坊、惠和坊、广福坊,到处都是一群群觅食的麻雀和燕子,鸽子敢往人的肩上落。要在眼下,吃绝它们了!就那个时候,春天,有一位恶僧持“万善同归”的化缘簿,来到相国寺后街的药铺葆豫堂门前,把特大一个铁钵盂“砰”的一声放在门口,使顾客进不得门去,进行“恶化缘”。要挟这家巨富老板施银百两,不给就死不离去。百两银子,耍儿的?老板当然不给。不给那僧就不走,日夜在堂门口儿佛号着,念念有词。他是僧人,老板奈何不得,只好给了白银五两,谁知他连理也不理,宁死也要从葆豫堂拿走一百两。就这么,谁也劝不下,整整三日葆豫堂药铺没法开业,末了,只好来求你。

    老板说:“你去叫他走,给你五贯酬金。”

    你没有理老板,吸着水烟,笑了笑。

    “十贯。”老板加价了。

    把烟袋从嘴里拔出来,你说:“万善同归……十贯就够了?”

    老板有些气:“给你十五贯!”

    你说:“二十贯!”

    他说:“鲁掌柜,你心太黑啦。”

    你说:“我又没有去找你。”

    他说:“你把我打死抢走药铺吧。”

    你说:“人家发烧抓药你还收三贯制钱哩。”

    老板哑了,默默站一会儿,咬咬牙。

    “定了,二十贯。”

    定下了二十贯酬金,你到会馆胡同海棠书寓找了个妓女来——这就是我们的嫂子了。她是个老妓女,十三岁就做皮肉生意啦,一口气做下了二十年,老了,脸上皱纹一条挨一条,不知她十六七时何样儿,现如今可真是不入眼,东京常逛窑子的人都叫她“蒙天网”。她来了,脸上涂着厚粉,满头扎了绒花,手里拿着一尺长的竹制折叠扇,屁股一扭一扭扭到葆豫堂药铺前,站在化缘僧的背后边,用扇子在恶僧头上猛地敲一下,大声叫:

    “喂!你叫我找得好苦啊。在局里住了两夜不给钱,你不是坑我嘛。”

    这僧扭回头,吓了一跳。

    “你……认错人了吧!”

    “错?你这秃驴,和我用一个枕头我能错认你?”

    “你……”

    “别说啦,快给局钱吧。”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