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的人全都笑了,称为快事。
不等人走尽,你从药堂走出来,把一袋制钱递给蒙天网。
“骚货,给你四贯酬金。”
接过袋子,蒙天网看了看,咧了一下嘴。
“鲁掌柜,就给这一点儿?”
“少?”
“少。”
“嫌少你不要!”
说着,你车转身子,气昂昂地走了。
蒙天网盯着你后身,跺了一下脚。
“鲁杠头你个龟孙!”
谁能想到一个娼妓敢骂鲁掌柜?你听了,转过身,我清清楚楚记得你问她:
“你骂我啥儿?”
“龟孙。你敢咋样我?”
想不到你又踅回身子来。
“蒙天网你好大的胆!”
“怕你呀,我蒙天网也一样是个不要脸的人!”
你到蒙天网面前站住了,看一会儿,快步到葆豫堂里取出那余下的十六贯制钱,扔到她手里。
“你蒙天网是东京第一个骂我龟孙的。算你有骨头,这二十贯钱全给你!”
接过钱,蒙天网笑了笑。
“你好孝顺,要进海棠书寓我两夜不要你的钱。”
“我要进窑子就把你娶到杠局里。”
“你要娶我了,我把你侍候得服帖死。”
“敢定?”
“老鸨早想赶我了。”
“那就定了。”
“你要反悔是龟孙!”
“那就让你蒙天网当龟孙吧。”
都以为是儿戏,谁知这是真的。那时候,杠局的生意好红火,你在东京也买了大小七个宅院,不要说娶娼妓为妻,就是娶商家小姐,也是一句话的事。且东京的娼妓,不说整个东京城,单会馆胡同和第四巷的青楼、书寓、烟花院、勾栏院就有二十六家,明妓有一百八十六人,暗娼就不要说了。操卖皮肉生意的女子,哪一个都比蒙天网长得好……鲁掌柜,你当初真是鬼迷心窍了。
娶蒙天网那天,你把整个东京都给惊动了。一个老妓女,坐在八抬大轿上,抬的人都感到心里不舒服。前后还有响乐奏着,到马道街口,你还特意交代让轿子停下热闹了大半天。那一天是端午节。记得蒙天网将要走出寓院时找过你。
“一辈子嫁一次,择个日子吧。”
“端午节。”你说。
蒙天网不高兴。
“这日子不吉利。初六嫁,只差一天。”
“初五。两个龟孙成亲还择啥日子!”
“图吉利的嘛。”
“咱就偏择不吉利的日子破破俗,看老天爷能把你我咋样儿。”
端午节是热闹日子,东京人说是过小年,人都聚在鼓楼下边闲荡儿。花轿到了,鞭炮手在鼓楼前长长放了一挂千响鞭,噼噼啪啪炸得白烟四起,炮纸落叶样从空中盘旋落下,火纸味香喷喷地刺鼻子。两响炮一个接一个,“叭”地升到高空,到鼓楼顶上,又“叭”地炸出一个火花。鼓楼四周的国槐叶,被炸得飞飞扬扬。那时候,人真的多。都不是看热闹,不是看花轿,而是想看看你鲁掌柜为啥要娶一个老妓女。
“图啥呀?”
“不知道。”
“鲁掌柜白白聪明一世,到头来却栽倒在一个老娼怀里了。”
……
鼓楼街、马道街、寺后街、书店街,四条街的人都朝着十字街心挤,庙会也难有那么多的人。蒙天网一辈子也想不到她会这样露脸儿,她端端坐在轿子里,不知道她把头上的红盖布掀掉没掀掉,没准她早就掀掉偷看热闹了。蒙天网肯定不会像十七八大闺女那般害羞老实,谁也不知道她经过了多少风月之事。要说开心适意那天不是你,也不是她,而是乐班子。你给的乐钱高,他们吹得卖力,一见那么多的人围住,除看一眼花轿,就都把目光搁在乐班上,就更加起劲了。全都脱了上衣,露着一肩黑肉,把号口、笙背对着蓝天死吹,《鸟归林》《凤飞回》《小河流》《百草园》《林中风》的乐嫁曲子完了,就吹古戏曲。《穆桂英挂帅》《杨家将》《大出征》,一曲一曲,不停儿。一个吹大笛的汉子,满脖青筋鼓跳,从一开始仰天长吹,到最后一曲终了,汗如雨注样从头往下落,当乐班收曲时,他吹收乐笛,一声长长颤颤的音响,宽厚洪亮,从笛筒里飞出来,在鼓楼顶的铃铛上,萦绕半天不肯散去,那一晌的工夫足能抽上十几袋水烟丝,把看的人们都给惊呆了,且还是从音低到音高,一直扬上去,直到那汉子累得突然头一晃,木桩似的倒在地上才结束。
硬是把这汉子给吹得累昏倒了。
真饱眼福。真开眼界。东京城是第一次见到吹鼓手累昏的。
不知道第一夜你和蒙天网是如何过去的,杠局的人差不多都进窑子过夜。一等窑子也有人进。对房里的事没人愿意多打听。杠兄弟们想知道你为何偏偏喜欢蒙天网,蒙天网有啥招儿使你俩的日子过得那般贴切儿,到死你们没有吵过一句嘴,脸上从没见挂着忧愁不和啥儿颜色的。
那个月,月底发赏金,大伙都在杠局里,有个小二问了你。
“掌柜,嫂子还会生娃吧?”
你那天正在算账,听了问话没抬头,把珠子拨得哗哗响。
“生啥?”
“娃。”
“屁。”
“那你看上了嫂子哪?”
你看这小二问得认真了,就把算盘放到柜上说:“我看上了你嫂子是个不知愁的人。东京的一二等窑子我都进去过,哪个女的都是接客一脸笑,客走一脸愁。只有蒙天网能想开。老鸨说她进馆二十年,没见掉过一滴泪,天天日子都开心。”
你说有天你问她:“为啥不趁早嫁人呀?”
她说:“妓院好,来的男人脸上都是堆着笑。”
你说:“当婊子还欠笑脸呀?”
她说:“东京日子最苦的是婊子,不当婊子了,嫁个男人再脸上三天两头挂着愁,那一辈子都是愁日子;啥过头,不如死的好!”
“你怕男人愁?”
“愁是女人的事。东京的男人遇事就发愁,不是男子汉!”
“你不愁客人不找你的日子呀?”
“到了那年龄,我就去死啦,愁日子我一天也不过。”
就这样,你对大伙说,你就和蒙天网对上脾性了。你说你就看上了她的不知愁。说人活一世,“快活”二字。别的都是假的,快快活活一辈子才是真的。
我问你:蒙天网和你是咋样把日子打发快活的?
你说人在日子里只要不要脸,准都会有好日子过。
想想也是的,人的日子过得难,不就是太要脸面了?要处处都摆出一张不要脸的脸,该少受多少无端的怨罪呀……
那一天,是你鲁掌柜和我们大家伙第一次坐下认认真真说话儿。说的全是心里话。可是谁信呀,人不要脸还要啥?人活一世不就是要装结实一张脸面吗……
天黑得真快,好像没一会儿,日就西偏了,又过没一会儿,就终于落了山。红光像血样摊在东京的楼堂上,宽敞的街道上,晒暖了的房墙、城墙、地面慢慢凉起来。起了风,不大,徐徐的,把细碎的槐叶朝南卷。城墙下一会儿就蓬蓬松松卷起了一条叶楞子,黄灿灿的,很鲜艳。有一群乌鸦从东京上空斜着飞过来,落在城墙上,蹬下一片虚土,掉在他肩上。他说该走了,天马上要黑下,东京常停电。看看城外,远处的庄稼地都不见轮廓了。我扶他站起,送了他一程。八十多岁了,走路离开棍子就要倒下去。路上我问他儿子媳妇啥样儿,他摇了一下头。问他孙儿和孙儿媳啥样,他就那么老态地笑一下,啥没说。过一会儿,他问我:“那边好?”我说好。他说那边要好我回家拾掇一下就去吧。我说你来吧,我提前把你住的地方扫一扫。他说,你是掌柜,哪能哩。我笑了。
就分了手。
听他一晌叙旧使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将进入民国时,有次我受人白眼,其实还是很要脸面的。
东京偏中的山货店街有个茶园,四四方方的,用墙围了,里边垒出一个不高的台子,台前设有方桌三十张,每桌空下台前正面一方,其余三边例坐三人。桌上放茶壶一把,杯子三只,瓜籽一盘,到日后晌开门,由第四巷歌妓到茶园清唱,偶尔也有些杂耍和戏班到茶园演演。茶园也是戏园。那天,我去晚了,坐在后边。歌妓是第四巷双雁书寓新从苏州买的妞儿,白白秀秀,能弹能唱,有一腔好歌,当时东京人都叫她“白芍药”。开始,她唱的多是南方小调,东京人不懂,并没多少人来这茶园。后来她在书寓关起门来学河南梆子,三个月不到,竟就学会了,几天时间就唱红了东京城。我是听小二们说的,闲下时就来了。恰巧杠局那天城郊一个大户人家里抬棺材,没有赶早。我一人坐在后排桌上,听白芍药唱《半夜寻媳家》,喝着茶,嗑着瓜子,很有味儿。那时候,东京人都很会做生意,为了不误客人听戏,茶园老板专门备下一个水烟袋,上好白铜制的,很精细,锅很大,三五口决然吸不透。到戏唱到动人时,就有个小二拿着烟袋,装满水烟丝,燃起来,弯腰从桌子缝间走过去,把烟嘴塞进看客嘴里边。看客不低头,眼依旧盯着台子上,呼噜噜吸几口,顺手取一两个制钱递出去。小二接过制钱,拔出烟嘴,就慌忙塞进别个看客嘴里。动作快些,刚好一袋烟打发一张桌上的三个人。看客来茶园都是不带烟的。自从开了杠局,我的烟瘾就特大起来,那次,瘾也犯得厉害,等半天小二还没走过来,直到白芍药唱了六七段,一个精瘦的家伙才提着水烟转过来,到我的桌前,刚好上桌抽完,新装一袋。我把口水咽进肚里,等着他把烟嘴往我嘴里塞,两眼打量着白芍药一飘一飘的裙袖子。过一会儿,又过一会儿,半晌儿我的嘴里还是空的。等急了,我收回眼一看,这小二竟隔过我的桌,把烟嘴儿伸进了一个架眼镜的先生嘴里。
我知道这小二嫌我脏。
“喂!”
“哎……稍等。”
“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那明儿就叫你知道知道。”
正说间,茶园掌柜过来了,端了一铜盆凉水,里边放了一条白毛巾。过去的茶园和现在的礼堂、剧场没法儿比。那当儿,台上搭个棚子遮遮太阳挡挡雨,看客都是要露天就坐的。大夏天,日烈时,掌柜或小二要端着水盆到每张桌前给人拧毛巾擦脸。这不,掌柜随在小二身后过来了,到了我前边一张桌时,我等那三个看客擦完脸,他端水朝我走来时,我说:
“掌柜,你那小二贵姓?”
掌柜答:“你稍等,那边天热。”
说着,这掌柜竟端着一盆水从我面前过去了,到中间一棵小树下,从裤腰上抽出一条新毛巾,在水里浸浸拧干,递给了一个有人帮着打伞的客主儿。
我问:“那人是谁?”
邻桌答:“开封县知事。”
我听了,拿起茶壶盖子在桌上敲了三下。
知事扭回头,瞪了我一眼。
掌柜忙回身朝我歉疚地笑一笑。
当着知事和掌柜的面,我把茶壶里的余水往瓜子盘里一倒,起身走了。
我鲁耀不要脸,是我鲁耀的事,然你茶房不能不给脸!
来日,茶园还是白芍药卖唱,我就购票三十张,发给三十个讨饭花儿,另又每人给制钱五十文,为茶资零用。待茶园门一开,这三十个讨饭花儿,一拥而进,一人坐了一张桌子,都是赤着上身,终日不洗脸的人,又都各端一个烂碗,盛着宿羹酸饭,摆在桌上,怪味弥漫茶园各处,一刻儿苍蝇纷至沓来,越发腥臭。后来的客们睹此情况,均抽鼻而去。
这天,茶园少卖茶座三分之二。
下一天,依然如此。
第三天,掌柜突然闯进我家宅里。
“鲁先生,得罪你了……”
我还没起床,翻了一个身。
“啥儿事?”
“你抬手让我开园吧,两天没人买票了。赔不起呀……”
“我碍了你生意?屁话嘛!”
“鲁先生……”这掌柜叫着,竟一脸少骨缺硬的样儿跪在了我床前。
“两个事……”
“说吧鲁先生。”
“一是拿三十贯制钱。”
“成的,我立马就送来。”
“二是我局里有个小二,人瘦小,抬不动杠,你把你那送烟小二辞了,让他去。”
“这……也成,鲁先生,月底就辞。”
这么着,我又拾起了自己的脸。招回了那三十个讨饭花儿,从掌柜送的钱里扣除十四南贯,给每个花儿赏了二百文。
他们说:“谢谢当家的。”
我扬起脖子大笑。
“这是龟孙请的客,谢我个屁!”
冬季时,东京城下了一场少见的大雪,尺余厚,满城都是白亮。很多槐枝都被压裂了。塌了不少房。这雪是下在民国元年。大相国寺后院的房子整整倒下一排,有个和尚被砸死了,主持僧让鲁耀来看看,把这和尚埋到城外寺坟里。
东京相国寺是个富庙,有庙产七十余顷,按年定期收粮,寺外有寺房七百余间,按月收租;寺内地皮,给商人使用,要按日缴费,这收入远不是一般商贾所能比的。凭着这些,主持僧就有很高的地位。所结所交,也都是东京有头有脸的上层人物;然而,鲁耀却也和主持僧有很深交往。这日在寺内吃了饭,商量了一应棺埋和尚之事,他听主持僧说开封知事要调往淮阳,因在东京欠各商号银子三千余两,怕被扣下,不日将要偷偷先走。
僧是闲言,鲁耀却留了意。
开封县官场中的人,一向是被称为“赔缺”的,而杞县、太康、淮阳等地的,则是“富缺”。清代时,东京这里上有抚、臬、道等各司衙门,其一应开支,多半是就地筹措解决。入了民国,东京为河南省会,督军、省长以下五厅、八处,开支比清代更加繁多。开封县署征收粮秣银两,从不上缴,都是应酬这些。知事为了疏通官路,粮秣银两不够,就到东京城里商贾手中借筹。因而每任知事,在开封县署虽无油水可捞,但都多则干上半年,就可调往“富缺”聚财。
现任知事到了淮阳,欠银其实也就一风吹了。鲁耀是认识开封知事模样的,在山货店街的茶园见过一面。这知事瞪过他一眼。知事瞪了杠头一眼睛,杠头会立马忘掉吗?
从相国寺出来,他直到马道街,无论哪家商号,见门就进。
“龟孙,开封知事可借过你的银两?”
“借过。”
“该你龟孙倒霉,这龟孙要调到淮阳了,雪化了就上任,你龟孙还不快去讨账呀!”
几句话说完,转身又进另个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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