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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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人,一般是不来第四巷的,姑娘就更不必说了,都认为第四巷是个大染缸,近墨者黑。来第四巷的都与妓业有关。那个时候,苹姐没想到她已染指了第四巷,也没想到自己的生涯是从妓,想到的只是第四巷果真热闹。傍晚已过,巷里人稀了,姑娘们都有了主顾,回到书寓的夜欢间干自己的营生了。然灯火依旧通明,照亮了书寓一侧和小胡同墙壁上的广告。广告当然不和如今一样,那时只写字,不画画。字都和字帖一样,写得端正洒脱,一色儿柳体颜骨,一色儿是治花柳病的,都写得十分神奇。有人在各家书寓出出进进,进得快,出得也快。走了这家串那家,拎个洋提包,来匆匆,去也匆匆。苹姐很奇怪这些人,上好的书寓难道没他们满意的姑娘?看他们穿戴也并不是多有钱。

    “他们是干啥的,桃花姐?”

    “卖保险套的?”

    “啥是保险套?”

    “你……真的不知道?”

    “我咋能知道呀!”

    “……”桃花姐想给苹解释保险套的作用,可没有说出口。她站下来,借着一家书寓的大汽灯,盯着苹的脸,看了半天,似乎看透了,她叹了一口很深的气。

    “苹……算啦!我不打你的主意了。老板同我商定,说只要我让你在他书寓接一个客人,就给我二十五贯钱……现在,你太纯,我舍不得毁了你,就单单跟我学戏吧,以后也别来第四巷找我了。在巷里寓里走多了,就见怪不怪,自己忍不住要去干那事,要往火坑跳。”

    五

    过了年,就开始熬春日。东京人祖祖辈辈都会说:“年好过,春难熬。”我伯死了,油条胡同这两间小屋就显得十分孤寂。不知怎么,大娘和苹姐总是没有更多的话讲。吃过夜饭,母女俩偎在被窝,亮着油灯,各想各的心事。

    苹姐在家总觉得饭差、衣差,日子清苦,自己想学戏,可连听戏的五十个制钱的门票都买不起。她不知道日子为什么这样,心里暗暗怨恨。

    大娘不同。伯一死,她就病了,先是手麻,后来就抖。吃了几剂中药,双手反而萎缩了。左手轻些,勉强端碗;右手重,筷子也不能拿。她说病没啥,问题是日后不能绣了,这才是大事。手不行啦,她心行,心还健康。她一心想让苹姐学刺绣,将来在马道街里开个刺绣店,字号都想好了,叫“祥福绣店”。

    “苹,你爹死了,你连一点儿书也不读呀?”

    “眼下都行白话文章了,爹留的书都是古语,没人教真是看不懂,眼一见字头就懵。”

    “那就别读了。”

    苹姐的眼睛亮一下。

    “天不成器地成器,不能学文章,娘就教你学绣。”

    苹姐心里又注进了一股冰水。

    “娘……你的手?”

    “针法你都会了,眼下该学技法啦。铁佛寺下的‘四季春’绣铺里的张姨,是我年轻时的干姐。我就是跟着她学了绣才嫁你爹的。她没女儿,儿子死读书。你去绣铺吧,她说喜欢你。到时她把绝活一教——其实东京也只十四种‘绝针’,你要会了咱家就能开绣铺啦。”

    我苹姐并不认真想学刺绣,可也不能总待在油条巷。好日子过不上,赖日子必须还得过下去,想想,她就进了“四季春”。

    东京的刺绣,距今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北宋时,京城有过一座官办的文绣院,招了三百名绣女,专门为帝主嫔妃及官僚们刺制衣物用品。其间,民绣也十分盛行,大相国寺的佛殿两廊里,摆满了绣售品;领抹、花朵、珠翠头面、花样幞头帽子等。相国寺门东还有一条街,家家刺绣,叫“绣巷”。当时,举国上下最优秀的刺绣艺人云集东京,制作了大量的绝世绣品,除供臣宦贵妇使用外,东京的服务人员,如妓女、丫环,也都打扮得锦绣团身,结束不凡,依时新装,曲尽其妙。大街小巷的繁华场所,如酒楼饭庄书寓会馆,也都是珠帘绣额,花艳华丽。明代屠隆在他所著的《画笺》中写过这样几句话:“宋之闺绣画,山水人物,楼台花鸟,针线细密,不露边缝。其用绒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故眉目毕具,绒彩夺目,而丰神宛然,设色开染,较画更嘉!女红之巧,十指春风,回不可及。”由此可见,东京刺绣曾有过它辉煌鼎盛的年月。然到了靖康元年闰十一月,金兵大破东京城,技匠们多被掳掠屠杀,剩下几个刺绣艺人,皇室贵族南迁时都随之带到了江南。明末清初,江南刺绣兴盛起来,多靠的是祖籍东京的艺人的绝世绣技。如今苏绣、杭绣世家们还常说他们是籍贯中州。然而,东京刺绣艺人死亡、南迁,加之黄河水患,到民国初,像“四季春”里张姨这样有“绝针”的人已经寥若晨星。

    实说,苹姐到“四季春”里学刺绣,该讲路是通达,走下去会有出息的。

    我说:“苹姐,张姨不吝绝地教你,你可真是好福气。”

    苹姐淡然笑笑:“我不是有出息的人。我除了爱吃爱穿爱唱再没什么爱的了。”

    我很惘然。

    爱什么就要干什么,太勉强自己就没多大活头了。苹姐说,她到“四季春”以后,也着实认真了几日。张姨的绣铺有很多珍品,均绣面工整,不见俗气。像门帘上的嫦娥奔月,腰布上的天女散花,挂画上的黛玉悲秋,件件精致细腻,颦笑逼真。加上又绣了几行诗句,如:“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再如“弱柳千条可一枝,半含春雨半垂丝”什么的,更显出绣的典雅。谁望见,都会觉得张姨不同凡响。

    六

    可是,苹总不能放弃对戏的迷恋。“四季春”里很难有空闲,绣活其实就是工夫活,坐在窗光下,捏着发针,无始无终地穿针引线。张姨家的儿子大她两岁,在一家私立中学读书,回家时总坐在她的对面读诗诵文,这时候他们有话可说,她方觉得轻松,针也走得匀称快捷。

    有天,苹在给一家生意人绣窗帘,绣的是月下仕女图,张姨就教了她两种针法:滚针和反吃。张姨的儿子奔举见了,显得十分喜悦。

    “我娘从来没把这种针法教过人。”

    苹抬头望着他。

    他说:“真的……可她教给了你,是把你当成我们家的人才教的。”

    苹显然很疑惑。

    “我怎么会是你们家的人。”

    奔举就笑得一脸灿然。

    “总会是的吧。”

    “我压根就不爱学绣!”

    “笑话。姑娘不爱学绣还能学啥,读书也不是你们一辈的事。”

    她认真地盯着他。

    “我爱学唱。”

    “唱?”

    “唱梆子。现在我能唱下《莲花庵》的全部戏文了。”

    “跟谁学的?”

    “第四巷云雀书寓的桃花。”

    奔举震一下,惊惧地看着苹的脸,眼睁得瞳球都要爆开来。

    苹依旧再用滚针绣着月光下青波涟涟的湖水,没有注意奔举看她。

    过一阵,灵醒一个神儿,回身看见母亲正在铺里和人谈生意,奔举才起身关了窗子。

    “苹,你疯了!”

    苹姐心一走神,针就扎进了手里。

    “第四巷是啥地场?妓女街!”

    “我又不是不知道。”

    “桃花是妓女呀!”

    “还是红妓哩。”

    “那你还……”

    “妓女又不是狼虫虎豹,人家的戏唱红了东京城。”

    “你一辈子总不能卖唱呀……”

    “就怕没人听,有人给我鼓掌我就去唱啦!”

    这样说了气话,苹竟感到很轻松,像一间屋子闭死了,没空气,人将昏去时,突然间开了一个天窗,人就一下缓过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舒坦了。苹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伸手又把窗子打开来。她猛然发现铁佛寺塔就框在窗子里,塔顶上的瓦是墨绿色,瓦缝里长了一层草,还有一棵指头粗的小榆树在塔顶摇摇摆摆。苹很奇怪,自己在这窗下坐了两个月,竟没发现窗里还框着这般景致。怎么回事呢?

    “苹,人来一世不容易,要努力去干正经事。”奔举想开导苹。

    苹姐把目光从窗景上拿回来,搁在奔举脸上,像研究古文那样研究着他的脸。她很奇怪奔举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干了啥事不正经?”

    “你不能去学戏。”

    “我又没误了你家刺绣,你管得太宽了。给你说,我每天太阳落时都要去山货店街茶园听几段,隔三差五还要替桃花唱几段哩!”

    奔举把手里的书紧紧一攥,扔在了桌上。长袍的袖子一扬,扇出一股风。

    瞟奔举一眼,苹冷淡地又开始了绣。

    “爹在世时也没有这样管过我……我今儿还要去学戏。”

    七

    在云雀书寓里,姑娘们有二十来个,若站成一排,莺莺燕燕,凤凤鹤鹤;有的年轻貌美,有的擅长诗画,还有的与客人谈话应对如流,很适宜陪外地来的大商客到东京游览。铁塔观光,两湖划船,繁塔考古,禹王台里论学问,都能把客人打发得称心如意。使客人离开东京时,对云雀书寓恋恋不舍,下次又到东京,必然又来云雀书寓过夜度日。在这些姑娘中,苹姐比较起来,并不怎么闪光耀眼。姿容算不上是绝好的美人;学问上,这里有当官的前姨太太;艺上,她自己什么乐器都不懂。她只是对唱戏酷爱。总之,从哪方面说来,她都算不得上乘。然而和书寓来往之间,老板已发现她有与众不同的人品;脸部表情正直不阿,瘦弱的身体里也总显英锐之气,这是东京妓女群中所没有的。且她学戏聪颖,有一份唱的天资。这就使老板不断动上她的心思。

    “桃花,你如让苹接客,我给你三十贯钱。”

    “钱是不少,可她一心学的是戏。”

    “那就让她多试着登台,唱红了,客人要差就专门让她去。”

    进了仲春,东京近郊的柳絮、杨花,飘飘扬扬飞满了京城的巷子。这个季节,气候冷热适宜,各地商贾都往东京来,除了中州的洛阳、南阳、郑州、禹州的商人到这儿卖布匹、红枣、钧瓷,连江南远方的商客也成群结队到东京卖绸子、刺绣。这些人到东京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有的甚至要过一个春天。中州人到东京就要听唱,南客像苏杭二州的人,则离家时间长,就要到书寓要堂差作终日陪伴。南方人听不懂北方人的话语,所以苏、杭姑娘便日夜繁忙。有天,桃花去陪客人踏青,看黄河故道,客人也是苏州人,同乡见面话就格外多,说好下午回来还要去茶园清唱,可硬是到日偏西时还没回来。那个时候,古道很有景致可看。有一首民谣说:四十五里朱仙镇,四十五里瓦子坡。四十五里招讨营,四十五里老黄河。四十五里远,桃花当然回不来,老板知道这一点,何况东京北面的黄河两岸上,有柳园口和陈桥驿的爱情传说,那里的黄河大堤巍然宽阔,杨柳杂树,无边无沿。往北是拍岸河水,奔腾滚滚;往南是无际的庄稼地,罕见人踪,无情人到那儿也会有情的。不要说桃花和她的苏州老乡又都是一见面就动眉动眼的人。

    这下,苦了云雀书寓的老板,和山货店茶园订了合同,人家茶园戏票卖出了,这边桃花没回来,看客们要骂的可不仅是茶园。老板已经经营了十四年的妓业,深知失信不光得罪茶园经理,那买票的人中不乏云雀书寓的老主顾,让这些人空等半天,他们就再也不会回头光顾了。

    没有办法的办法,一边租辆快骡马车,到黄河故道寻桃花,一边让苹先救场,到茶园独自清唱。

    “救场如救火,钱好说……不能让看客等。”

    “我不敢……”

    “你没听说过名角们初次登台都不敢,可一咬牙上去,一张嘴反而成功了。”

    “桃花只让我唱过三次,还都是她和客们累时要喝水,我去打发打发场。三十张听桌没有不乱的。”

    老板到“四季春”把苹叫到铁佛寺下商量来商量去,见苹不敢接,气就泄了。

    “真不行……我就出高价到别的书寓请红妓顶场了。”

    苹想想。

    “你请吧。”

    老板走了,离开铁佛寺时,乜斜了一眼苹。

    “你一辈子也不会在第四巷有这种机会了。”

    遗憾像慢慢抓紧的一只大手,随着老板越走越远的身影,苹的心也越来越紧缩,越来越空落。后悔完完全全征服了她。

    “四季春”的张姨已经听儿子说过苹每日去学戏的事,老板一把苹叫走,她就尾随着出来了,一直在寺角下静听着。

    “回铺里去吧,你不要睁着眼睛跳火坑。”

    听见这话,苹回身看了一眼张姨,突然就从张姨的话语里产生了一股勇气。这勇气决定了她一生。也许张姨不说那句极为平淡的话,苹的一生就是另一种颜色了。

    她没有回绣铺,而是径直跑去追上了老板。

    “我去茶园试一试!”

    “这就好——唱好唱坏我都给你三贯钱。”

    “一个制钱我也不要,我就想试一试。”

    于是,苹姐匆匆去了山货店茶园,踏上了一条成败未卜的路,心里又是惊恐,又是激动。当然,老板另有自己的打算。其实,缺空的事在书寓每年都有,找别的红妓顶缺是最常用的办法,茶园清唱毕竟不是剧团的一台戏,主角没了就倒台。他真正急的是怕桃花“飞鹰”,和那个南客万一有了真情私奔去,这就费了他一堆对桃花精心栽培的苦心。而这么心急地让苹去顶缺,只是想让苹露个全脸,唱红了,东京人就都知道她是第四巷的女子,脏的是脏的,净的也是脏的,就不愁苹不在云雀书寓把身子弄脏了。这样看来,老板也是很有心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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