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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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苹姐就是这次冒险开始走红的。可惜她过分激动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那么夹着嗓子唱了几段,为什么竟取得了看客们的十分满意。以后凡是她的清唱,门票从五十个制钱长到了八十个,且还要头天卖第二天的茶园票。

    我记得我曾对苹姐说过这样的话:

    你成功是应该的,因为合了背景。东京是北宋都会,那时候最为人称道的是东京的文化娱乐。东京城里的瓦肆勾栏,比比皆是,这是发展在飞腾商业上的娱乐场所,和妓业一样。勾栏瓦肆是舞台的前身,几个棚座,演出百戏,如:说书、杂耍、傀儡戏、影戏。到明代东京成为省府,又是全国的戏之中心,有梨园近百班,小吹二十余班,清唱遍及城池。东京被称为“戏乡”,是中州梆戏“祥符调”的发源地。“祥符调”吸收了东京一带的锁南枝、停妆台、山坡羊、耍孩儿、醉太平、寄生草等民歌小调,引进了女儿腔、罗戏、七阳腔、昆腔,到清光绪年间形成了自己独有的粗犷、高亢、激越、古朴醇厚如陈年老酒、委婉明丽似山涧溪水的特色。可惜唱“祥符调”的高手艺人都在梨园里,来茶园的人听不到。

    苹姐那天一到茶园,三十张桌子、九十个人都已满座,天不热不冷,客们都消遣地嗑着瓜子,等着桃花。你往台上一站,客们就有人站了起来,经理和老板忙着再三赔礼,说桃花病了,实在来不成,今天这场戏是白送,每个客人的票钱都要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于是站客坐下了,安静了,心里泄着气,觉得败兴。他们都是冲着苏州姑娘红妓桃花才来听戏的。

    苹的第一段清唱是《拷红》中东京人最熟悉的词儿。戏文出口,汗就湿了青绸布衫,吓的。可人们都看着她,苹不能不唱,她嘴张开了,突然感到嗓子紧,又干又渴。开嘴不能没声音。她知道胸腔里发不出声音了,忙用假嗓唱。然一句戏文没唱完,苹自己就听出来她唱的不是假嗓,也不是本腔,是一种很怪的声音,二不像。苹慌了,心跳得无法控制,想退场,永远不学唱。她恨自己偷偷学了这么长时间,关键时候竟不如桃花在时的试唱。苹觉得她这辈子不能从唱了,极想掴自己几耳光。可当退场的左腿抬起时,她看见三十张桌前的九十个客人都一动不动,睁着惊讶的双眼打量自己,连书寓老板和茶园经理都在台下呆住了。苹不知道为什么,但苹知道他们都在听自己的戏,于是硬着头皮唱下去:

    他二人进门去竟把门来上

    门儿外战兢兢站立俺红娘

    恨只恨老夫人把良心昧丧啊

    抱不平我才陪你来到书房

    订白头,许终身,任你言讲

    你不该进房去就如此的轻狂……

    唱完了这段,苹一点儿也没意料到,茶园里响起了河水拍岸般的鼓掌声。客人们都感激地望着书寓老板,说:你真让我们过瘾了!

    老板给苹扔去一个眼色。

    苹接着唱了《三上桥》《秦雪梅吊孝》《王金豆借粮》《汉江女》《秦香莲》,把客人们都给迷醉了,谁也不再吃瓜子,都把牙缝夹有瓜子皮的嘴儿张开来,贪婪地想把苹也吃下去。

    苹姐不知道她的成功为什么。她有学戏天资,嗓子得天独厚,音色生来就圆润纯净。她学戏时一向用的就是这种本色,可她这次开口时,本嗓没有了,想用假嗓,平素少练习,假嗓就很难唱出口。她硬着头皮唱出的二不像,正好是介于真假嗓的“夹板音”。在苹姐之前,“祥符调”里不是本嗓,就是假嗓,谁也没有听到过真假二合的“夹板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来听“祥符调”演唱的人都是中州商人和东京本地籍的官吏,他们活了大半生第一次听到一种没有听到过的“夹板音”,真假声音和谐统一。因为本嗓好,就显得越唱越自然,最后唱《卖油郎》时的一段,似乎仍游刃有余。苹姐在梆戏唱腔上,师承了老派梨园的以字行腔,遵从字宜重,腔宜轻;字宜刚,腔宜柔;以字代腔,以腔柔字,刚柔相济的规矩,在大段落的清唱时,一字一板,稳当深沉,咬字喷口很有爆发力。高歌则铿锵坚实,激扬慷慨,声裂金石;低吟则如泣如诉,悲切断肠,天泪地流。可惜这一些她都不知道,苹姐只知道她是硬着头顶了一下午桃花的缺,觉得唱得坏极了,没有用本嗓,也没有用假腔,完完全全的二不像。

    像了你就不会成功了。

    太阳落时客人们都不走,苹又唱了“四征”里《燕王征北》,终于把自己学来的戏文全部唱完。

    茶园散时,书寓老板一定要给苹五贯钱,苹说不要,只想喝杯水。老板就把一杯白糖开水捧送到苹手里。那时候东京白糖都是洋人运过来的,叫“洋糖”。

    九

    苹姐的“夹板音”开创了梆子戏中“祥符调”的新天地。尽管这天地在东京戏海里也还只是一隅,日光还不那么灿烂,不能照亮许多人,只是坐茶园的人中那些真正的戏迷能够沐浴到她的光辉,赶热闹的人并不能感知她嗓子眼的奥妙,但这毕竟在第四巷使很多艺妓眼红。好在她还不真算得上是个艺妓,且她对戏谱也不十分熟悉。戏本给她,她不能独立唱下一段儿,努力哼出几句,也算不上精确。要唱新段就得拿着戏本先请行家唱两遍。这便显得被动,即使是有金嗓子,也得去吃别人嚼过的馍,总难有几出让自己唱绝了的戏。

    苹姐很苦恼。

    每天傍晚走回油条胡同时,她都是忧心忡忡,只有到那两间小屋里吃上可口饭菜时,心情才会开朗。如若饭菜难下肚,那心情就更坏,坏得没法形容。

    有回,在云雀老板安排下,她又替桃花在茶园唱了一场,效果依然很好,且嗓子也比上次顺和,因为心中有点底,不再紧张了。走出茶园时,老板又要递她五贯铜钱。

    “太多了。”

    “接着吧,买件衣服。”

    “我该得多少?”

    “要连往日学戏的一点儿学徒费加上……也会有几贯。”

    “那你给够我的。”

    从老板那里接了三贯半制钱,她到马道街“庆德衣店”买了件旗袍,料面是三等绸子,看去很光闪,做工也精细,但这种劣等布料一经水洗马上就会失去光彩。她知道这布的底细,但还是买了,绿色底,起着淡白的花,东京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穿的这类款式,这类颜色。第四巷有很多姑娘也穿这旗袍。她想:自己去清唱不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穿!唱得好,旗袍也好,她心里才畅快。路途间拐到老字号“马豫兴烧鸡店”又买了一只鸡。

    月亮比往日升上来得早,尽管只有一牙,我苹姐到家时,院落已有几分朦胧。小屋在月光里,乡间土地庙样坐落着。屋里有昏黄的煤油灯光。

    “妈——”

    “四季春怎的收工这么晚?”

    “活赶着,一只站鹤绣完才回来。”

    我大娘哆嗦着把饭端到一方小桌上,是粗面窝窝和玉米生汤,白萝卜丝生菜盛在碟子里,碎盐拌了,盐粒还在萝卜丝上闪着亮。这饭食在这小院里,我伯活着是如此,死后还是如此,除非逢年过节,几乎日日这样。

    我苹姐找来一个碗,盛着烧鸡放在桌中心。

    我大娘惊了,怔着。

    “哪里的?”

    “马姓的老店。”

    “我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买的。”

    我大娘把手里的筷子往汤碗里戳一下,气了。

    “过年?”

    “不过。”

    “是节?”

    “不是。”

    “不年不节你疯了!”

    “不年不节就不能吃个烧鸡啊,我们总不能吃一辈子粗面馍。”

    “你去东京全城看一看,看哪个下户人家不年不节吃烧鸡。这是过日子,不是过年。你还小,才十七就敢拿钱上街买鸡吃,要大了有钱你敢买天鹅……你爹是读书人,虽穷也是秀才;我不识文断字,但东京流行的绣活没有我不会的;轮到了你,你却不把心思动在出息上,敢厚着脸皮去买烧鸡……”

    话没说完,我苹姐就走了,离开饭桌,毅然没有回头看一眼。入夜,她独自睁了一夜眼,不知道漫长夜里她心猿意马到底想了啥。但她肯定想了很多事,因为那些说不清的事激励着她,使她到天亮还没有睡意。那一夜,说不清在她脑袋里产生了啥念头,鼓舞着她干了一件油条胡同前所未有的事。

    十

    倥偬人生,一转眼又届生日,过了端午节,我苹姐就是芳龄十八。这是一个神奇而又令人着迷的年龄。回忆起来,苹姐觉得上一岁过得非常杂乱。到四季春刺绣,和张姨家儿子奔举闲聊,偷偷到茶园卖唱,似乎无论什么在自己都没有多大长进。本性爱戏,也有不少人爱听她的戏,可终于没有红到像桃花那样的程度。和奔举的闲聊也只是一般谈谈,她不希望有深的进展。结果真的没有进展。奔举对她看来有话可说,但一提起第四巷的姑娘们,他便默不作声。她希望这样,真这样了她又很失望。家里的生活,由于并没挣到多少钱,略有改善,但无十足长进,母亲又有病,还总对她的穿戴指三道四,这就不断引出一些不快。总之,苹姐意识到她的生活很乱,日子过得十分匆忙。到了十八的年龄,一切都成熟了。

    有天,云雀书寓的老板向苹提出一项要求,说请她每三天到茶园唱一场,每场给她一贯制钱。苹想了想,问了些有名艺妓这方面的价格,都说这数目是妓院中的鳌头、王八、老鸨、鸨儿能给的最宽宏的数目了。这样,苹就一口应承下来。

    云雀老板在第四巷尽头买了一块地皮,自办了一个茶园,叫“极乐茶园”,每周定时在茶园让妓女唱京剧、京梆、大鼓、坠子。苹姐就是包了这个茶园的梆子戏。她虽然还不是妓女,艺妓也不名副其实,但人们实质上从名誉角度已把她当成艺妓了——这也正是老板的用心。作为苹姐,我明白她看透了这一点。不过,毕竟那一千个制钱是很高的价格,且她也并不厌烦唱戏这职业。不仅这样,她对唱戏这门艺术内心里已达到迷醉癫狂的份上。她一直认为,戏唱好了,钱就有了,生活中的吃呀、穿呀自然都会变化。

    因此,我苹姐背着家里和“四季春”到第四巷去的时候多了。她对街上卖保险套和治花柳病的广告不再惊奇,她已能在傍晚时分和接客姑娘们满不在乎地谈笑,特殊情况回家晚时,也有胆量在深夜从第四巷各家妓院门口走过去。对第四巷那花色的空气、灰色的人生似乎也都习以为常——这一切,正是云雀老板盼望的。

    有一天,老板把她叫到书寓里。

    “苹,我想给你起个艺名。”

    “我又不是妓女。”

    “可茶园清唱没有艺名怎成呀!”

    我苹姐不吭声。

    “就叫芙蓉吧。书寓里有水仙、桃花、牡丹、菊花,你们并称为五朵名花。你始终不肯接客,也是出污泥而不染,叫芙蓉是很合适的。”

    苹姐默认了。

    这就使得老板把她更向前推了一步。

    我说:“苹姐,你是老板把你引向邪路的。”

    她问我:“我走什么邪路了?”

    我说:“你不该有艺名。”

    她说:“我愿意这样。我走过的路都是我看好才走的,老板那样无非是把我要走的路上的坑凹用土填平些。”

    我无言以对。

    到了正夏时,东京的天气热得有钱人都往乡郊跑。茶园的清唱也由此在时间上朝后推,看客摇着扇子也要听到夜幕彻底垂下来。这样,苹姐就不得不回家更晚了。有次,母亲等不及,找到“四季春”,张姨对她说,苹已经从很早开始,下午天热便不到铺里绣了。这对两个老人形成了一个谜:苹姐每天下午都干什么去了呢?

    回到家,苹姐把早想好的瞎话说出来。

    “我不在‘四季春’,可我在相国寺里卖自己私织的小绣品,每天下午不去卖几件,我们的日子能过去?我们家每天都吃细面馍,钱从哪儿来的呀!”

    我大娘信了,但总还要说些话。

    “张姨说你的绣艺没有大长进。”

    “张姨学了一辈子,我总不能几天就把她的绝针都学会。再说……绝针她也不一定都舍得教我哩。”

    这样应付了母亲,似乎风波平息了。然而,“四季春”那里终于暴露了。

    一天,苹姐去铺里早,本想早点干完绣活,同书寓的姑娘们一道到龙亭前的湖里划划船,凉快凉快,可一进铺里,张姨就青着一副脸,把她叫到柜台前。

    “你坐下。”

    “姨,有事?”

    “你说你每天下午都到哪去了!”

    她本想把去第四巷的事敷衍过去,可想了想,过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且刺绣不是她心爱的活儿,遮盖也没多大意思,就直说了。

    “去极乐茶园了。”

    “干啥?”

    “唱。”

    “老板一次给你多少钱?”

    “比这儿多,每场都有一贯钱。”

    这话才真正伤了张姨的心。

    “啊,你是嫌我给你的钱少呀!可我这是四季春绣铺,不是妓院。没想到你年轻轻的就贪钱、贪吃、贪穿……真没想到你这么聪明会甘愿当艺妓。实说吧,从今后你要还当艺妓,就别踏我四季春的门,要还想学绣就别往第四巷迈一步!”

    “张姨,我误了你的绣活?”

    “你误了我铺里的门名。”

    “我一辈子就爱唱祥符调……”

    “那你就不要再在铺里啦。”

    我苹姐这时候并不怎么尴尬,也并不怎么犹豫,好似一切她都有预测,她从柜台前站起来,向张姨深深鞠了一躬,简单收拾了东西,毅然走出了四季春。

    张姨见她真的走了,心里反而很失落。让她走不是张姨的本意,她只是想让苹姐回过头来,改邪归正,没想到小小女子,有那么刚直的脾气。张姨后悔地望着苹姐的后影,直到苹姐拐过铁佛寺下的商场消失掉,她也没看见苹姐回头看她一眼。

    就这样,苹姐在她谋生的第一个场所坚决地画下一个句号,集中力量去做别的人生作业了。她走到马道街心时,听见身后有急跑的脚步声,以为是有人追自己,回头一看,果然。

    是张姨的儿子奔举。

    “苹妹……”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称呼她,一时竟说不出话儿来。

    奔举说:“不是我给妈说你去第四巷的事……是你们老板给她说的。老板其实是想让你死心进到书寓里。”

    苹姐说:“我知道。”

    “我去给妈求求情,她其实不想让你走。”他朝前靠了几步,离她很近,“回去吧……”

    苹姐后退一步,很固执地说:“我不回。”

    “那你以后……”

    “天天去茶园。那里能吃好、穿好,还能随便唱。”

    “苹妹!”奔举动情了,“你不能毁了自己呀。”

    我苹姐淡淡地笑笑,像嘲弄奔举:“我怎么能毁了自己呢,又不是三岁小孩。”

    奔举无话可说,迷惘地盯着苹。过一阵,苹就笑着转身走了,把奔举一人留在马道街熙攘的人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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