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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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你当时并没有真正去书寓从事妓业。后来,我和我苹姐聊起来,我分析着对她说,你下不了最后的决心。你对人生并不是像你想象的看得那么直观,那么透彻。在你,无非是把人生看得非常实在,非常具体,没有半点理想色彩。你把人生当成一个馍,一件衣服,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一切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你不想像父亲那样,一生为无止境又无用场的学业苦苦努力,你每时每刻都想看到自己努力获得的结果。这种人生是具体实在的观念在支配着你,使你迈起了又一步——早上吃过饭,对母亲说去四季春了,然后出门到第四巷,和书寓的姑娘说笑说笑,和暂时没客的红妓们一块儿练练唱,等到下午在茶园清唱完毕,然后才算结束了一天的生活。

    就那个时候,苹虽未从妓,但对妓院内部的事情已经知道很多。苹已经明白,东京妓女有四种类型:一是“柜上姑娘”。她们是老板收买的幼女,七岁或八岁在书寓就开始当丫头,抹桌扫地,端茶倒水,给老板捶背捏脚,洗衣服、刷鞋子。若老板是鸨儿,还要代洗月经带。吃苦以至挨打实质上就是“柜上姑娘”不可少的人生营养。一般讲来,最小的十一岁,就要开始卖清倌盘——接客不性交;到了十三四岁,最大也不过十六七岁,就得成为熟妓了,要干妓女干的一切事儿。二是“搭伙”妓女。这些姑娘是由院外老板从小买来养大后,送到妓院搭伙营业的,就像入股,鸨儿是股东,院外老板送来一个姑娘算一份。分成法是四、二、四,那妓院老板四成,院外入股者二成,妓女四成。因为搭伙姑娘是院外老板养大的,其实她的四成,所谓的干爹到月底都给取走了。三是“租赁”妓女。她们家贫如洗,靠借无门,或因父母、丈夫吸毒所迫,就和妓院老板订下月合同、季合同或半年合同,是以救燃眉之急的“有期女人”。第四是“自由姑娘”。她们有的是赎过身的妓女,有的是以此为业又不愿受人所管的女人,没钱花了就自由地选个妓院,和老板订个口头分成合同,干段时间。有钱了,说走就走;没钱了,说来就来。这四种姑娘苹都和她们接触过。苹知道不管她们的身世来历如何,一入妓院,就一切由不得自己。老板只管赚钱,别的一概不顾。妓女们必须学会自己照看自己。必须学会艳妆浓抹,强颜欢笑。姑娘若不聪明,就要挨打受气。因接客过多,流血流死了的姑娘在东京每年都有。苹知道了这些,对她下决心从妓是个阻挠。

    “苹,姑娘家总要这样的……”

    老板曾叫几个姑娘劝过她。

    “我们要有钱谁也不会进书寓……你看你,丢了四季春那边的活儿,单靠清唱怎么能养活一家呀。母亲又有病。你把姑娘的命看透了,对这事也就想开了……老板说,你可当自由姑娘。只要你答应,他就去梨园请个名角给你当老师,包你半年不到红遍东京城。”

    苹说她压根没有当妓女的打算。

    那些姐妹就替她想得很远。

    “天快冷了,老板的茶园是露天,冬天要关门。家里你无兄无弟,娘又拖着病。只要一到下霜,茶园卖不出去票,老板也园门一锁,你咋过?总得有饭吃呀。接客是最现成的了,别的还有挣钱的地方吗?”

    直到这个时候,苹才对生活微微怔了一下。姐妹们的提醒终于使她感到困难就摆在不久的日子里。这就使她不得不对生活持以严峻的态度。发现自己原来真是想简单了。苹隐隐感到,老板给她修的路,似乎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她感觉到了老板可恶,但又说不出来什么。最后苹对姐妹们说,活着总要有饭吃,还要吃好的,穿好的。钱从哪来?车到山前必有路。

    十二

    时日就是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气候无可阻拦地转了寒,茶园的生意开始冷清起来。起先,把清唱时间提到午时太阳正暖时,如此坚持了一个月,毕竟人的能力抗不过自然,午时也就开始客稀了。老板决定坚持到月底,就把茶园关掉。

    这是十月间,东京的上空多是灰白色,街巷里有时大雾迷蒙,一天不肯散去,人力车也不敢撒腿跑。马车夫总是勒着缰绳,唯恐太快。槐树叶也落尽了,枝条光光地裸在空中。我对苹姐说,你这人,也许太爱吃穿了,进项已经面临着断源,一点儿仅存的积蓄也快枯竭,可你还是每天回家都要到小吃市上买兔肉、粉皮、烧鸡什么的。东京的风味食品,苹姐已经吃了一个遍。套四宝、烧臆子、炸鹅翅、鲤鱼焙面、孔雀开屏、东坡肘子、雪山十景、拔丝西瓜、八宝布袋鸡、陆稿荐卤鸡、长春轩兔肉、杞忧烘皮肘、蛋松果、状元饼、红薯泥、炉式点心、一品包子、秋油腐乳、酱红萝卜……这些东西也都是名声,吃过也就算了。然而在苹就成了追求,吃了还要吃,每天回家不是带这就是带那,非要把挣来的钱花得所剩无几才肯作罢。

    “苹姐,你太顾嘴了。”我说。

    她笑笑:“人来世上不就是为嘴嘛。”

    “可日子总得细水长流地过。”

    “可日子不能太顶真,多少人都是一懂事就把一辈子的日子列在计划里。那么长远的计划实现的有几个?千里难挑一。你过一天计划一天,每个计划都会实现的。真遇难事了,也会自己走出一条路。”

    苹是自有主见的人。

    那已经是月底,茶园清唱差不多就要结束,为了给自己唱戏这段生活较好地画个句号,那天苹姐拿出了全部的本事,把祥符调的夹板音唱得格外柔和自然,圆润动听。看客鼓掌,手都拍红了,最后奉送三段还不让她下台。这场景在关键时候又给苹注入了活力,使她毅然决然又一次拒绝了奔举。她感到自己有能力独自应付命运里安排的那些作难之事。

    唱完戏时,人都走了。苹从台上下来,到屋里整了一下头发,洗罢脸,出来一看,还有个人坐在听桌前,痴迷地看着戏台子。苹感动了,没想到有人对自己的唱迷成这样,就朝那人走过去。

    那人慢慢转过身。

    是张姨家的奔举!

    “你……没上学?”

    “我听了一个下午。”

    一股热流从奔举身上流过来,浸泡着苹的全身。那一刻,苹感到阳光特别明媚,特别温暖。她瞅了瞅茶桌上狼藉的瓜子皮和茶水杯,瞅了瞅偏西的太阳,瞅了瞅奔举,忽然想到了姐妹们所营生的一些情景,就有了一丝冲动。她打量一下茶园,见四周无人,便坐在了奔举坐的条凳上。

    “你喜欢听祥符调?”

    “不喜欢。”

    苹心里沉一下。

    “那你来干啥?”

    “我来看看你……”

    奔举的一句话,把苹下沉的心又捞到原来的位置上。

    “你回四季春吧……苹妹。”

    “……”

    “我娘说你聪明、手巧,回四季春学刺绣会成为东京刺绣绝人的。”

    “我不爱学刺绣。”

    “可你不能学戏呀。第四巷是东京的啥地场?妓巷!学绣你才会有出息。”

    “我要啥儿出息啊,我就要学戏。”

    “戏又不是大烟……你断就断掉了。学绣才是你一辈子的事。”

    苹终于站了起来,目光冷冷的。

    “还有事没有?”

    奔举也站起来。

    “我娘说你最好还是回铺里。”

    “算了……你对张姨说,我爱戏,不回。”

    说完,苹扭身走了。这当儿,太阳光慢慢减弱,照在地上,就像远处艰难地映照过来的火光,有颜色,没热量。苹感到凉意从地下生出来,渗进了骨子里。她走得不快,好像有什么犹豫,其实什么犹豫也没有,只是清唱时用力过大,现在感到累了。

    奔举在她身后迟疑一下,“苹妹!”叫了一声,就追了过来。

    “你学戏可以,为啥不跟着梨园班子学!”

    苹站住。

    “我有娘在家里,我不能离开我娘、离开东京随着梨园跑天下。”

    奔举哑然。

    苹走了,步子比刚才快了许多。

    十三

    “就这样定下吧。”云雀老板说。

    苹姐不吭声。

    “并不要你干那种事。你只要每天到书寓来,有人到我们这请陪客时,你就去出趟堂差,给他们唱几段,倒倒酒……也就行了。冬天客少,我去梨园请个老师,把你的祥符调再提高提高。你什么都可误掉,但不能误了你的金嗓子呀。”

    她依旧不吭。

    这时候,作为苹,已经到了两难时候。答应下来,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艺妓。不答应,生活上的困难还是小事,唱就要因此中断了。

    “以后再说吧。”

    苹说了这句话,也就是答应下了老板。她终于很明白地又朝前走了一步。在老板这方面,为什么紧盯着苹不放,自有他的原因。民初前后的妓女来源,纯是由江南大城市来东京经营书寓的老板带来的姑娘,她们多是扬州人,团结很好,东京人称其为扬州帮。雅称是扬州班子。然由于口音关系,总不能满足北方客人的需求。尤其北方商人要找陪客出去游览时,南方姑娘就显得十分拙笨——这影响了老板的生意。苹不仅是北方人,还是东京人,且姿色、技艺都还不错,当然是最难得的人选。在有的书寓,老板聪明,早就物色下了中州姑娘,甚至都已形成了中州帮或中州班子。而中州姑娘的来源则比较复杂,有的是官僚巨商家中的姨太太或丫环私生抛弃的女婴,老板收养至十一、二岁,视姿色俊丑,决定去留。姿色好者教以应酬答对,局骗媚术。目染耳习,潜移默化,成为自然,很愿接客。如若嗓音清丽,还可资造就,传习弹唱,使其身价倍增,称为养女。这是最好的摇钱树。丑者就转卖当地二、三等窑子或西安、济南等地。有的姑娘是家境所迫,不得不卖妻售女,订成合同,券分死契、活契,死契即终身为老板所有,杀生予夺,父母及其本人均无干涉自由。活契在卖身字据上,书明身价数目,议定年限,到时还可原价赎身。再有的是自愿请求加入,这要求有一定姿色,年龄适当,大都夜来昼去,搭伙营业。这些姑娘中,第四巷有相当一批数目,但很少有像苹这样好的条件的。而且都是自然条件,一来就可经营,一点儿也不需书寓再花钱造就。

    “苹,”老板说,“你要拿定主意啊。”

    “我会拿定主意的。”苹说,听口气好像她准备用很长时间思索一下,可老板离她要走时,她却接着道:“就这样定下吧,但月内你得去梨园请一个老师来。”

    老板转过身,斩钉截铁似的道:“最长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事情其实很简单,苹这样就算正式进了云雀书寓。不同的是,别的姑娘都把白天当夜间,把夜间当白天。而她却是把白天当白天,把夜间当夜间。上班一样,天亮来了,天黑走了。

    三天以后,她出了一次堂差。洛阳来了几个山货商人,带了很多兽皮,和武汉的几个商人在“云天大饭庄”洽谈,请她去唱了几段。洛阳人都很正派,规规矩矩。武汉人听不很懂祥符调,心在生意上,也没向她动手动脚。倒酒时除了有几个多看她几眼外,没发生意外。酒散时,生意成了,一位洛阳客叫她坐下来。“你叫啥?”

    “芙蓉。”

    “你唱的好听,和洛阳戏不是一个调。”这个人说着,就从放在凳上的叉褡里取出一贯制钱给了她,“过几天我还要来东京,到时还请你作陪你会答应吧?”

    “像今天这样我就高兴来。”

    苹离开云天大饭庄,没有回第四巷。她径直到相国寺大商场,精心给自己挑选了一个红绸棉袄,给娘买了个羊毛坎肩。在当时,这衣物非常的上乘。红绸袄不光布面质好光滑,内里装的是弹绒的羊毛。钱到手,衣饭有。苹就是这样认识生活真谛的。人为什么要想得那么远,那么不着边际。苹这样冲我说:你想想,不着边儿的事都是梦里的,你把它硬放在日子里,去拼死拼活,结果又不能实现,枉费一番心机。与其那样徒劳到死,还不如这样实在到死。我真不明白人是怎么想的,我自个横竖就这样认为。只要你把这些看清些,钱就不会来得太难。我如果在四季春刺绣,十天张姨也不会给我一贯钱。像张姨那样手握绝针,绣了一辈子,日子依然过得清贫,过年都舍不得吃一只马豫兴的童子鸡。也是将六十的人,还没穿上暖棉袄。吃亏就吃在心高上、气傲上。人要活得实在。买了衣服,花掉那一贯钱不说,连我带的钱也花剩下一百二十文。回家路上,我用这一百二十文又买了两盒炉式点心。苹说的这点心是一种小而精的面点,别于面食,又不同于一般糕点。它用酥面和皮面制皮,用白萝卜、火腿、海米、小磨香油、大油、板油丁等料为馅,用烧热的铁盖烘烤,待其八成熟时,在锅内涂上大油煎制,两面呈油光的柿黄色。吃后可以化积滞,解酒毒,宽中下气。民国初东京一家报纸上有首《竹枝词》:“劝君常食芦茯饼,芦茯以有化积功。我辈齿牙脱落尽,觅此兴高似孩童。”词中所说的芦茯饼,其实就是炉式点心。这种东西吃起来老幼皆宜。苹说,我几乎每天都吃。我母亲也同样喜欢吃。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我想还是这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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