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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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有一天,本无什么事情,苹和姐妹们学了几段清唱,大家就都闲谈起来。无聊之极,就有几个说起了自己的“开苞”之夜。

    苹对这种暗事,已经很淡然,似乎习惯了,书寓本来就是这种经营。因此,也就不插话,任她们信口谈去。开苞是一种术语,有很复杂的过程。在妓业这行中,处女是雏妓,被称作青倌;已成人接客的才是妓女,呼为红倌。青倌中能弹会唱的歌妓,名为果子——苹便这样被人称呼。老板对果子,一般都不惜重金,锦绣装裹,为取入时。她们在茶园、剧场、饭局、堂会清唱时,都头插欢喜花(卖艺不卖身的标志),发系处女带,老板出钱请来些无聊墨客骚士,吹嘘捧场。等这些青倌成了色艺双全、红中透紫的妓场人物时,便有武财神来开苞,要过处女第一夜。来者多是巨商阔少,挥金如土。对姑娘,这是要害一步,都不愿迈出去。其接近不易,猎者反而求之愈切。聪明雏妓,都要借此为书寓、为自己多挣几个铜钱。遇不到手握金条的人,决不肯轻易接客。遇到了理想财神。还要给些甜头,诱他上勾,名曰缚马,但不让他真正近身,使之可望不可即,焦渴得神魂颠倒,直到欲罢不能的火候,才能和老板议价成交,立卷定局。嗣即为妓女备为嫁妆,装饰洞房。开苞前夕中午,必须上寿——交清开苞局钱,备上等酒筵一桌,遍请书寓妓女,让下水的青倌居坐首位,客人坐末。夜晚再备一席,设于青倌的新房。开苞住夜例为三天,第四天下午走时,还须再“上盘子”一次,称为回头。不这样就遭姑娘们的咒骂,不利三运:官运、财运、家运。东房的水仙对苹说,她一人在老板安排下,曾开过三次苞——客人上床前,她和姑娘们将其灌醉,到无神无魂时,扶上床去,让一个老妓陪睡一夜,待天将亮,老妓女装作便溺,出来把水仙换进去。这样偷梁换柱,苞虽开过了,人却仍是处女。水仙说了她三次开苞的全过程,得意扬扬,仿佛是凯旋的女豪杰。她说得又认真,又仔细,听了叫人恶心。

    “水仙,你别说了。”

    “老板说洛阳有个商人看上了你,想让你和我一样来次假开苞。”

    “我不是那种人。”

    “那人是做皮货生意的,愿为你拿出二十贯。”

    “是老板让你来跟我说的吧?”

    “也不能那样说……”

    “你给老板说我一辈子都头戴欢喜花。”

    这件事情给了苹很深的印象,使苹把老板像看玻璃板一样看透了。不过,苹并不多么怨恨他。他干的就是这一行,经的就是这个商,他总要在这个方面做手脚。苹也知道,老板宽待她,为的是让她迟早接客。她向老板让步,是为了吃好些,穿好些,还不误自己的嗓子。人总是要为着一些事情才干另一些事情。不为这个,就决不会去干那个。在此之前,苹已经听说过云雀书寓有个红妓,把许昌的一个巨商迷住了,那人先后为她把一个店的生意都赔得净光,可第一夜开苞睡了,半夜醒来怀里睡的却不是青倌,而是个很老的妓女。一气之下,打了那妓女一耳光。第二夜,滴酒未沾,搂着青倌进了屋,上床后才发现这青倌不是处女。做了那事,床上不见一滴血,为此老板还和这商人打了一场官司。老板和雏妓死说是处女,只是小时从树上摔下来,震破了处女膜。但这说法也实是无从证实,一场官司只能不了了之。水仙说了那么多话,无非也在证明老板于妓业上的奸滑。

    “你不用为我这事多操心。”有次,苹对老板说。

    老板笑笑,并不显得尴尬。

    “不勉强你……我是想让你借机多挣几个钱,又不坏身子。”

    虽然都是些鸡毛之事,但从此苹对老板就多了几个心眼,中间时常生出些不愉快。腊月前后,老板没有把梨园师傅请来,苹就对他生出了更多的看法。

    “你这样是不讲信用。”

    “原来和名花书寓、同新书寓、永生书寓、海棠书寓……几家讲好了,大家都出钱,共同请一个老师来。可现在那几家决定不请了,剩下我们云雀。如果请来吧,就教你一人,又要管吃、管住、管工钱,算算……你说咋样?我也是有一堆的难处。”

    苹不再吭声,但心里萌发了新想法。

    十五

    时间总是不顾一切地流逝着,说话已是冬天将尽。

    到了春天萌醒的时候,我苹姐已经出了不少堂差,陪了不少客人。但终因不肯接客,又不肯晚上出差,能挣到的钱毕竟不够开支。然她自己定下的生活需求又不肯降低,吃的穿的,一味讲究,少不了东借西借,欠了姐姐妹妹不少债钱。好的一点,是她始终明智,没有借过老板一个制钱。

    “芙蓉,你钱不够了我这儿有。”老板说。

    “够的,”她说,“我没什么开支。”

    话虽这么讲,自己也感到了压力。姐妹们多是有家有口有负担的人,都要月月往家里寄钱。这样,苹姐就不免要借东还西,扒东墙补西墙。还得不及时了,还要听些“穷守清白”之类的话。

    苹曾计划过开苞接客的事,但未下定最后决心。为了这一天,她做了很多心思作业。

    有一次,她借了桃花五贯钱,桃花往家捎钱时,要她还账,她就下决心要迈过那一步。只要迈过了那一步,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第四巷是条金巷,住局有很高的价格。流行的“钱卧龙、银会馆,不如金巷一夜晚”就是说的价格高。一般红妓一夜就要索取六贯,客人大方,还要给本人小费。老板知道了这一点,自然高兴,但后来发生了点事情,苹又改变了主意。

    老板从苏州买来了个妓女,十六岁,正式开始让她接客时,举行祭鞭仪式。

    祭鞭是在晚上,偏偏那晚苹去向桃花还钱,给她碰上了。

    所谓鞭,妓院的黑话叫万能鞭,新社会说那鞭时称为罪恶鞭,比马鞭略粗,用皮条编织而成,内里插有钢针百余枚,针芒露出二分许。祭时鞭陈于五大仙的牌位之前。五大仙是妓院遍敬之神,即:刺猬、老鳖、黄鼠狼、老鼠、蛇。五位尊神蹲在老板设的暗室。到要祭鞭的夜晚,打开室门,燃点蜡烛,令新妓焚香跪于桌前,由老板说明妓院本色,如笑贫不笑娼,妓业也是商业之类的话,对其晓以大义。接下就是阐明院规,如敢违抗,或想飞鹰就必动家法之类。完了,命一老妓执鞭让新妓视之再三,再交茶房挂于室之门环,最后由妓女起誓顺从,再令其到厕所烧一堆纸钱,作为上坟哭夫。行话叫做撇苏七。使你明白丈夫已经死了,防止和客人产生恩爱,结为夫妻,逃之夭夭,这才算祭鞭结束。在别的书寓,也有试鞭之规,即把那些放鹰飞走的妓女追回来,用鞭子抽打。为了营业,倒是打身不打脸,打后不打前。宏德书寓还有条家法,是试鞭不动鞭,将逃跑的妓女捆绑四肢后,把猫装入裤裆内,打猫使之抓破下体,但仍不影响接客。

    我苹姐还了桃花债钱,要走时,桃花说:“我领你开开眼界吧。”

    苹就跟着桃花到了书寓后房。那是两间经常不开门的屋,里边有灯光,有声音,她扒在窗子上,看见了老板试鞭的全过程,于是就改变了主意。

    “洛阳有个皮货商人看上了你。”

    第二天,老板把苹叫到屋里说。

    我姐说:“认识。”

    “咋样?”

    “不行。”

    “他这次愿出四十贯。我至少给你三十贯,还保证你是全身子。”

    “我说过不行。”

    老板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姐这样的人,既从妓,又不肯开苞,这在妓史上是不曾有过的事。他十分恼恨,又不想得罪我姐,因为从根本上说,他还没有掌握住我姐。我姐连他的钱也不肯借着花,这就使他很是无奈。

    “苹,我掌管一个书寓,姑娘们二十多个,对别人从来没像对你这么宽。”

    “可我也没办过对不起你的啥事呀。”

    这样一句一句,说了很长时间,终还没什么结果,老板就对我苹姐泄气了。

    “书寓的姑娘都得接客,这是规矩,你实在不愿接客,今后就不要再往书寓来了。”

    “你既然有了这想法,那我还是离开的好。天马上就转暖,我想别的茶园会愿意请我的。”

    说着,我苹姐就起身朝着门外走。

    老板一转念,冬天就要过去了,挣钱的旺季已不是太远,让苹姐走了,实是一种失算,就忙把我苹姐叫回来,说:“你真是太孩子性儿了……接不接客随你去吧。书寓里的规矩对你反正约束不住。”这样又算言归于好了。

    十六

    开春时,天气明显转暖。棉袄比往年入箱早,很多人二月不尽就单穿夹衣了。这天气在东京不多见。人都因天气的关系,从昏眠状态一醒来就十二分的精神。官宅僚府的屋檐下,先前开得十分红火娇艳的腊梅枯黄了,而街巷郊野的树木杂草则开始绽出一簇一簇的青色。有生命力的嫩草叶从城街道旁的铺砖地缝里探头探脑钻出来,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片天下。有时一吹风,春天的气息就噎得人打嗝。

    在这个时候,苹对未来就更加充满信心,认为无论什么事只要有计划,就会有机会。有机会,就准定能实现。苹的人生不是先计划的。而是先人生,在人生中产生计划。

    三月初的一天,那是个很偶然的机会,苹到书寓。老板说有人请她到稻香居饭庄,那里有些文人,点她的名去清唱。

    苹去了。

    稻香居位于东京城中心的鼓楼街,是繁华的商业区,以经营东京传统风味著称。这家饭庄苹去过几次,有两层楼房,三个餐厅,几净窗明,配有四时花木,使顾客备觉清静优雅。且饭庄里人才云集,有好几个世家厨师,都各揣绝技。尤擅长软熘、爆炒、扒、炖、炸,用料考究,刀工精细,主料突出,侧重用古法所制的清汤、白汤进行调味,菜点醇厚清鲜,雅致大方。著名的菜点有:糖醋软熘鲤鱼代焙面、爆三脆、扒三样、炸鸡肫、陈煮鲤鱼、紫菜莲蓬鸡、荔枝腰子、炖十景、煎扒青鱼头尾、琥珀冬瓜、鲜花饼、萝卜金丝饼、切馅烧麦、鸡丝卷等。龙须面熘鲤鱼,是稻香居的拿手菜肴。这道菜原是宋朝皇宫举办大型喜庆筵席或招待外国使节才亮的绝手活,后来宋朝没落,绝活经家传流至稻香居。这妙物确有风味,吃鱼,鲜嫩可口,甜中透酸,极是适胃;吃面,则微有淡咸,蓬松酥脆,入口自化,且还有补虚益肾的效能。

    苹之所以去稻香居那么甘愿就是她前几次去均没吃到,想也许这次能吃上这道菜。

    请菜的有四个人,不是商人。他们举止都很雅静。其中有翰林画院的一个王先生,四十几岁,字画在东京很有名气,谈起画中的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话便如倒,滔滔不绝。苹已经给他作过三次陪。这次就是他又点的苹,其余三人,皆不认识。苹去时,他们闲谈,各个都精通诗词,才华远在我伯之上。过了一会儿,开始上菜,由苹倒酒。她坐在王先生身边,轮到对面一位先生,那人实实在在看了苹,足盯了半分钟。苹也看了他,见他眼中没有邪气,就朝他笑了笑。

    “这就是云雀书寓的芙蓉。”王先生对大家说。听口气他在苹没来之前已向人介绍过。

    苹又把笑分给桌上的人,各得一份。

    东京规矩,菜先上的是冷盘。在稻香居,冷盘菜极有诗情画意。如“州桥明月”,是用童子鸡、发菜、清汁笋、酱牛肉、黄瓜、五香肉、老蛋糕等几十种生熟菜肴组成,荤素相间,口味各异,红白黄绿,色调和谐。这拼盘生动地再现了古人登州桥临水赏月的风雅情趣。菜一上来,王先生就说:“诸位,州桥明月是东京八大景之一,有首诗说:石荞高踞浚仪沟,月色如银冷浸秋。鳌背负山银阙涌,虹光横海玉梁浮。香车已尽花间市,红袖歌残水上楼。几度有人吹风管,汴州风景胜杭州。这诗说的就是这拼盘——大家吃!”

    酒桌无令,众人吃喝由便,谈笑风生,情景完全与往日所见不同。苹很惬意,知道是王先生请客,就不断很有分寸地劝酒。喝到高兴处,大家便同时搁下筷子、酒杯,一块论天论地,说诗道文。有位先生问起旧时画院招生,王先生便又高谈阔论。说考题多取诗句,要求以不仿前人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尚为工。他说,过去曾有次命题是“竹锁桥边卖酒家”,有许多画家只把文章作在“酒家”二字上,而考第一的李唐,则画桥边竹林,竹林上方高挑酒帘,上书一“酒”字,笔墨简洁,含蓄优美,终于夺魁。又说有次以“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为题,有的就画一只空船系在岸边;有的画一只鹭鸶孤立船头;有的画一只乌鸦栖于船篷;而有一个却画一船夫懒卧舟尾,横一孤笛,任小船在水中漂荡,四野空旷寂寥,以示“非无舟人,上无行人耳”,终于获得第一,考入翰林画院。就这样,直谈到最后,那个曾实实在在看苹一眼的先生才说:“请芙蓉姑娘唱一曲吧。”

    这一次陪客很文静,因此苹欣然应诺。

    “唱啥?”

    一个先生转头看着实实在在看过苹的先生。

    “你点。”

    “随便。”

    苹知道他们的兴致在酒和诗文,而不在戏唱,就努力想了想,唱了段《牡丹亭》。唱得很卖力——

    睹物怀人

    人去物华销尽

    道的个仙果难成

    名花易陨

    恨兰昌殉葬无因

    收拾起烛灰香烬

    丽娘何处坟

    问天难问

    俺的丽娘人儿呀

    你怎抛下这万里无儿白发亲……

    唱着,苹注意看着。王先生和其他二位,都听得极认真,唯那位先生心不在焉,始终把头偏向一边,瞟着店小二跑动上菜的情形。

    苹对自己说:这先生看过我,现在却不注意我,无论如何得让他为我的唱说句好。

    又唱了《窦娥冤》。

    都说唱得好,下次再聚一定要芙蓉赏脸再来作陪,唯那先生始终一言不发。

    散酒了。王先生问苹:“满意吧?”

    苹说:“很静气,就是没吃上龙须面熘鲤鱼。”

    王先生在苹身上摸了一把:“下次一定。”

    “就怕下次你不叫我了。”

    “哪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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