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名叫啥?”
出门时,那奇怪的先生冷不丁儿问。这使苹很怀疑,就不信任地看着他。
“叫苹呀。”
“我叫李清海,艺名八岁红。刚才我觉得你的唱腔别扭,揣摩揣摩,又觉得你这种唱法说不定会自成一家,要信得过我,明天早饭后铁塔下面见我。”
在稻香居外面,停了两辆马车,那八岁红一说完,就登车东去了。
苹很惊异,原来这就是八岁红。小的时候,东京人只要一听说八岁红的戏进城了,相国寺剧场就要座无虚席。记得也跟着父亲去看过八岁红的戏,那时不知自己几岁,只记得一个人唱老包,人未出台,就在台后先大唤一声,声音大得似乎剧场顶上的尘灰纷纷下落,不等那一声唤尽,台下就“嗷、嗷”乱叫,掌声四起。父亲说,这人就是八岁红。苹觉得奇怪,这人怎么才八岁,父亲说他从五岁学戏,八岁在一次庙会上,几家梨园合着成了一个娃娃班,他当老包,一下唱红了,艺名就叫八岁红。八岁红在东京戏迷的耳朵里,一听名字就如雷贯耳。可惜他每年只在过年、端午几个大节才进京城来,平日都带着班子在外地。真没想到,这天就莫名其妙地碰见了。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第二天,有人点名让苹去出堂差,苹没去。一起床,就认真梳洗了一遍,上街买了油条,喝了豆浆,递步儿朝着铁塔走。
我大娘说:“去的这么早?”
苹说:“这几天四季春里活多。”
我大娘的偏瘫越来越重,几乎很少走出过油条胡同,这给苹的来去很大自由。
铁塔位于东京北郊,在翰林画院后边,解放后成了铁塔公园,民国时那是一片荒凉野地。那塔最初为木质建筑,高一百二十米,是北宋建筑家喻皓为开宝寺供奉佛骨设计建造的。原预计它七百年不倒,结果雷殛起火,仅在地上立了半个世纪。到皇佑元年,又仿照木塔样式建了铁塔。说是铁塔,其实并非铁铸,不过由于外壁的褐色琉璃砖像铁罢了,且又非常坚固,故称铁塔。铁塔八角十三层,高五十五点八八一米。塔身庄重,粗壮匀称,身上有五十余种花纹图案:云彩、波涛、飞天、伎乐、龙、狮、麒麟,还有各种花卉,精致美妙,其形象逼真生动,釉彩十分晶莹。但因地势偏僻,那儿十分清静。苹到那里时,八岁红已经先到。他是坐人力车来的,站在塔下,正仰望着塔顶,寻觅着什么。
“李老师……”
八岁红转过身,说了“来啦”二字,就又顾自转回头去,研究着铁塔棚上的飞檐、挑角、挂铃。微风一吹,一百零四个铃铎,随风摆动,叮当作响,像山溪从耳边滚过。他看着动着,慢慢绕铁塔走了一遭,转回来站在苹面前。
“苹,你怎么就进了第四巷?”
苹抬起头。
“是瞒着家里的……我想唱。”
“想唱可以进梨园,也不能进书寓呀。”
“我有老娘,瘫子,不能随梨园跑。再说……东京热闹,我卖艺不卖身,就可以吃好穿好了。”
八岁红叹了一口气,默了一会儿,坐在塔下的草地上。其时,朝阳地的野草都已复活,地上一片柔软的嫩绿,太阳一照,显得草叶薄而透亮。四处无人,塔下很静。八岁红让苹坐在地上,问了她学戏的情况,让她唱了《大祭桩》上的两段,又唱了《秦香莲》的几段,他听着揣摸着,最后问苹会不会唱《法门寺》上刘媒婆的戏,苹说不会唱,他就说苹的唱腔完全生于自然,而不得于演练。说苹既非本腔本色,也非假腔假色,是一种天生的合音,是东京任何一个剧场都没有过的嗓子。但遗憾的是没有认真经过别人指点,没有专门练过本嗓,也没有专门练过假嗓。说苹以后要多练假嗓,少练真嗓,因为苹的合嗓真嗓多于假嗓。接着他用假嗓唱了一段《燕王扫北》,又用真嗓唱了一遍,最后用合嗓唱。说他的合嗓不是天成,有很多缺陷。而在苹听来,他的合嗓已经十分圆熟,天衣无缝。就这样,八岁红像教他徒弟那样,整整给说了半天戏。
先前,苹是野唱,靠天分在茶园得成的。听了八岁红的指点,一下子心里增加了几分清亮。
走时,苹跪下给八岁红磕了一个头,情深地叫了一声“李老师”。
八岁红没想到苹会磕头叫老师,一怔,忙把苹扶起来,说画院王先生写了个剧本,想让他们梨园演,待下个月来东京排练此剧时,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下月初一到相国寺剧场找他谈。
苹又向八岁红磕了一个头,说了谢话,一道坐上马车回去了。
十八
之后,苹按照八岁红先生的指点,有事没事,都夹着嗓子练假音,果然长进很快,戏同以往唱的相比,有了很多不同。有次桃花听了,都觉惊奇。
“你怎么上路这样快?”
“还不定没人喜爱听呢。”
话虽是这样说,苹自己已经很有把握。八岁红又来东京在相国寺唱连台戏这个月,她隔三差五都要去请教请教。每次去穿的衣服都不一样,给八岁红留下很深的印象。八岁红不光教她唱法,还教她台步、踢腿、下腰。苹也都能心领神会。最后八岁红离开东京时,交代她说:“以后你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到城墙上喊腔,到日出为止。不要把工夫花在打扮上,戏靠腔不靠装。”
“四点?”
“四点。唤几年你就会唤出名腔来。”
“……”
苹没有向八岁红回出什么话。四点……唤几年。她知道自己不是那样吃苦的人,自然不需向老师保什么证。为了练嗓,深更半夜起床,且不是三天五天,而是几年!她想,要这样还不如学刺绣。刺绣一针一线一块布,不需起早,也不需打黑;夏天到了,就坐在四季春后院荫凉地;冬天来了,四季春的绣房有炭火。可那日子她还觉受不了哩,何况起早练嗓。她唱戏就是为了唱,为了过得惬意些,不是为了要名声。要名声就不会当艺妓,早就进梨园戏班了!
八岁红离开后,她虽练腔,却是高兴练,不高兴时她是决然不练的。说到早上到城墙上唤嗓子,是一次也没有去过。衣服嘛,依旧一天一换,总是一样花枝招展。八岁红在艺术上给了苹画龙点睛的指点,生活上并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开导。她早已有了自己固执的、不容改变的生活方式。这方式的形成对苹来说,既不因家庭的清贫环境而成,也不因父母的禀性遗传而成,更不因东京大气候的影响而成。这似乎是天生的,随着她的年龄增大就在自然中形成了,很难说定是哪个方面对她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就如一对能说会道的父母,生下一个俊俏伶俐的孩子,长到几岁时,终于发现他是哑巴。而他的父母,既非近亲,各自祖上又都没有聋哑人,你说孩子为什么是哑巴?哑巴就是哑巴,不可否认。苹就是苹,也不可否认,她就是那么固执,就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得那么懒散,那么随意。
春天来了,这是妓业的旺盛季节,每个姑娘都十分劳累,忙乱无章。老板给她们每人打了一针预防梅毒病的舶来药水六零六或九一四,就开始日夜营业。书寓里重又热闹起来,住室清洁,门庭华丽,修洗的屏风立在屋内,屏风上亦例悬着二十余面玻璃镜框,上系红绿彩绸,内书各个姑娘的艺名,字迹异常漂亮,加之艺名俗美,人一进屋里,先自就有眼花缭乱、神魂颠倒的感觉。如丁墨菊、喻翠花、张雪艳、赵红梅、高芍药、李苹香、王红菊、钱桃花、孙艳蕉……客人很多,一会儿走,一会儿来。每个客人来前都在那屏风下挑选一会儿,然后照着名字寻到姑娘的接客屋。每个屋前,又都挂着一条雪白的织布。若布条是在帘上垂着,室内就是有客,新客不得进去,须站在门口静等一会儿,待老客做完事情走出后,才能挑帘入内。若那布条是在帘子顶上搭着,屋内便是无客,把布条放下径直进去做事是了。
这是一天黄昏,各家书寓门口的灯刚刚点亮,苹因为白日陪客还未及回家,她见从门外进来一个青年,穿件新色黑大褂,在屏风前站了又站,不知要挑选哪一个。有几个姑娘见他样子俊俏文静,就都过来和他搭讪。大胆的一上来就去他身上摸摸拉拉。有个姑娘一下挎住了他的胳膊,不想他竟一转身,把姑娘推倒在门上,头上磕了个青包。
姑娘哭了。
大家都来围住他论理。苹去看热闹,吓了一跳,这青年竟是张姨家的奔举。
“是……你呀!”
奔举转过身,瞧见苹,微怔一下,拉着她就朝书寓门外走,到书寓外的槐树影里站住了。
“苹妹,我找你半晌啦。”
她看着他,眼睛很亮。
“有事?”
“有事。那上边真的没你的名?”
“真的没。”
“这就好……我给你找了一个事。”
“啥事?”
奔举这当儿一脸兴奋。
“我不读书了。大教堂那个洋人在教堂街办了一所学校,我舅信教,常去礼拜,就认识了他。舅介绍我去那儿教书了。那洋人还让我替他找个女先生。我推荐了你,让你明儿去见见他。”
苹怔住,想了一会儿,浅浅一笑。
“我咋能行。”
奔举充满信心。
“洋人可不像东京人,开明得很,你去准行。”
苹不笑了,脸上丝毫笑意也没留下。
“算了,我不去。”
奔举一惊。
“洋人给的钱多,大小开支都能顾上的。”
“学校里总不会叫我天天唱。”
“苹妹……你不能唱一辈子!”
“咋不能?想能就能。”
“可这是啥地方?”
“管它啥地方。能吃好、穿好、唱好就行。”
“苹妹……”
“我还没吃夜饭哩。”
“我找了你半天……你再想想。”
“不用想了……真的,没啥想。我就爱过这号日子……”
十九
老板的极乐茶园开场是在一场雨后。东京城被绵绵春雨洗了几天,到处都显出古绿的青色。茶园新修了售票房,门口贴了大海报,说是由八岁红的得意门生芙蓉隔日为大家清唱传代名戏,务请单日下午二时光临。开场前三天,海报贴了多处,然那天票只卖出了三分之二。
“谁是芙蓉呀?”
“没听说八岁红有这样一个门生嘛。”
“压根就不是红妓……”
老板很有些不高兴。他的生意不如别家书寓,整个一个冬季,客人都不是很多。雄心勃勃想靠茶园扩大声名,在春季挣上一笔,没想开始就受到如此冷落。
“都吃亏在你不肯接客上。”
“要么还让桃花唱几天,等茶园热了你再唱?”
“我就是为了唱冷场。”
“可这是书寓的一门生意呀……换了吧,让桃花唱。”
“唱不热我不从茶园拿走一个制钱。”
结果真的唱热了。
面对不满场的听客,她一登场先唱了人们极为熟悉的《秦香莲》。此剧的主要唱段在东京几乎妇孺皆知,家喻户晓。人们心里不畅快时都是哼唱《秦香莲》,对唱腔熟悉得不能再熟了。可她一出口,却唱得不一样。唱出了另外一个味。分不清唱词中哪是悲,哪是愤。把以往的悲愤分明糅合了。且她的腔调那么别致自然,声音嘹亮不觉得刺耳,柔缓又不显拖沓。她的唱像是哗哗有声的一股不觉清也不觉浑的水,把茶桌周围的人迷住了。听她的戏时,没有人喝水嗑瓜子,没有邪眼在她身上随处瞟。苹自己也惊奇,嗓子转眼间会变得唤念唱哼吼都异常轻松。这对她来说,是种奇异,万也难以想到八岁红的指点果真有这么大的效用。
唱到时间,她又奉送了三段清唱还没能走下场来。
老板在茶园房里给她准备了洗脸水。
“芙蓉,你长进了。”
苹笑笑,没有出声。她把自己暗埋在快活里,整个骨头酥软了。下场时,她对自己说:真好,真开心。她开始对自己过的日子产生一种心满意足!觉得这三月天气格外温暖明丽。风像发丝一样摸搓着脸面。茶园的草地像绒般铺在脚下。她站门外,朝四周望了望,一点儿也不觉累,只是猛地就很想吃些啥。对了,是很想吃龙须面熘鲤鱼。
她进了茶园票屋。
“洗吧,芙蓉。”
老板给艺妓倒水洗,是盘古以来都不曾有过的事。
就洗了,洗得很潦草。
“我想借点钱。”
“今天的茶园票全给你了。”
老板把四千五百个制钱哗哗倒在桌上。
她看了看,说以后清账,就把钱哗哗装进一个绿绸袋,轻飘飘走了。这到稻香居也只一箭之路,她想了想,还是叫了一辆人力车。
“到哪?”
“稻香居饭庄。”
“好啰。”
人力车坐起来身子微向后仰,可以看到街巷远处的景物。车一拐进马道街,鼓楼就映进了她眼里。三丈高的台基,砖砌瓮门,楼顶报时巨鼓和檐下巨匾上的“声震天中”、“无远弗届”的石刻金字,在日晖里显得十分壮伟,向它走近时,会使人感到有要被吃掉而又安然无恙的奇妙心境。可惜苹没有感受到。她一心想着稻香居的龙须面溜鲤鱼。
在稻香居门前下了车,付了车钱,匆匆到二楼后,端盘的小二对她说,做龙须面熘鲤鱼的师傅回家了,媳妇生病,别人不会做。这可真是扫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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