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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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在我姥爷家里,景况真是势随鸡走。老姥爷一场斗鸡输了,标志了家景的彻底没落:生意的门面房子没有了,一切就得从头起步。马道街是什么地场?东京的黄金之地!任何一个东京商人,若不能在马道街找到房子,那你的生意要发就必须付出成倍的气力。姥爷年幼,老姥姥又是守家女人,哪还有经商的气力?日子能过得顺溜也就不错了。

    正月十五,是个小年,东京习俗,大年不圆小年圆。一般在外之人,十五都要赶回家里团圆。十四晚上,各户依例都吃团圆饺子,老姥姥在馅里放了很多鲜肉,一气儿包了满满两个高粱顶秆编的大盘儿,水滚着,不下锅,直到东京各户都放完小年鞭,又吃饱喝足,孩娃都上街疯闹市,才在屋里张望一眼空落落的大门口,令我姥爷放了几个响炮,把一碗饺子下进锅里,让他独自吃了。老姥姥没有吃。

    十五,老姥姥张望了一天大门口。入夜时,月亮升上来得格外早,她和我姥爷,俩人胡乱吃了几口,就一道出了家门。

    姥爷家住在州桥西的第二道巷子,离州桥百步之遥。州桥在清末时已经没有了,只是一个遗址。那桥建于唐中公元七八零至七八三年间,时称汴州桥,五代称汴桥,北宋时改为天汉桥,又名御桥。梁山泊好汉杨志卖刀就是在这里。当时州桥南北临街,买卖白天尚好,入夜更热闹非凡,直至三更不散,是东京有名的州桥夜市。桥南建有明月楼,望月时,登楼临水,能赏到绝妙景观。可惜明朝末年,桥毁于黄流水患,“州桥明月”也只余一句空话。那一夜,给我姥爷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老姥姥牵着他的手,站在州桥路口,把目光搁在东去的大道上。

    老姥爷就是从这儿向东去的,走出宋门,到了边村,就永不回头了。

    月亮银盘似的挂在天东的城外,道两旁的国槐树在风中摇摇摆摆,倒在马路上的暗影,像水纹一样荡动着,很清冷。远处谁家不时响起震耳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和十五天前除夕夜比较起来,完全成了大年的尾声。过了十五,新的一年劳作就要开始了,生计就要安排了,人心里不免生出许多惆怅来。何况州桥那里,空空无人,路口又几面来风,老姥姥心中的凄凉,自不消说。

    “冷……”姥爷打着抖。

    老姥姥搓着他的手,把目光从大道上收回来,狠狠地道:“你爹他死在城外了,好毒的心,真舍得丢下咱娘儿俩。死!死!死了还把绸行输给方老板,输了还把妻儿舍离掉……”说着,老姥姥就蹲下哭起来,抱着儿子的腰,颤得很厉害。

    “你爹真的走了……以后家就靠你了,娘供你读书。你一定要上进!要把绸行赎回来……那是咱家的命根呀,没有绸行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呀儿……”

    说着,哭着,老姥姥又跪在了姥爷面前,把他的身子摇得前栽后倒。

    姥爷不言不语。已经临近深夜,他觉得身子冻木了。

    “你咋不说话呀儿……清本,你说话清本,你说你一定要把绸行赎回来……”

    像是被娘摇醒了,姥爷在月光中望着泪水涟涟的娘,默了一会儿道:“走吧,娘……真冷……”

    老姥姥突然不哭了。她没有听到孩娃说那句“我一定把绸行赎回来”的话,一丝凉意就从心底生了出来。她感到一种失望,一种大失望。她似乎骤然间对今后的生计悟透了什么,苍冷的感觉摄住了她的心。她盯住自己的孩娃,认认真真看了一遍。月光像水样,洒在姥爷那还稚嫩的脸上,鼻子投下的阴影,把他的上挑的嘴角遮住了。老姥姥仔细盯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姥爷还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娃儿时,深长地叹了一口气,牵着我姥爷的手,离开州桥回家了。

    来天一早,红毛鸡从圈里跳出来寻食吃,把厨房案桌上的碗蹬打了,碎得四分五裂。老姥姥操起面杖:“我叫你吃——你把绸行给我吐出来!”话起杖落,一下打在鸡腿上。红毛鸡惨叫一声,从案面桌上跌下,立时左腿就起了一个红肿血包,卧在地上不动了。那景象十分可怜,鸡泪再一次从眼里滚落在地上。老姥姥对鸡是彻底没有感情了。她不顾一切地抢走两步,上前抓起红毛鸡,一下就从厨房摔出去。尽管红毛鸡张开翅膀,像鸟那样扇动了几下,还是实实在在如一团死肉撞在了地面上。

    老姥姥对丈夫、对绸行的情感,都在这一摔中失去了。鸡子先还在地上抖了几下,后来,终于不再挣动。

    鸡死了。

    老姥姥此时感到心里一阵多日都不曾有过的轻松,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一动不动的红毛鸡,脸上木然的表情开始变得毅然而又坚定,仿佛这一刻,她和什么决裂了,有了新的选择。

    当她转身要走时,突然发现儿子站在门口,赤条条的,冻得满身青紫,望着死去的鸡子,眼里挂着亮晶晶的泪珠。

    “回去!”

    姥爷不动,依旧盯着红毛鸡。

    老姥姥瞟死鸡子一眼。

    “冻死你……和你爹一样的不争气,娘死了你也不会落泪的。”

    她回了厨房屋。

    姥爷光身出来把红毛鸡抱进屋里,鸡身上的温热暖着他的冷身子。

    事情前后就是这样,老姥姥万也不会料到,从边村庙会开始,不足满月的光阴,斗鸡引起家境的变故,在姥爷脸上看似平静,其实在他深层的心处,引起了浩瀚大波,命定了他一生和斗鸡割不断的丝连。出了正月,东京乡郊的庄稼人,其实还在闲着,只是京城中的居民们,开始了自己的作业。商贾们要借这个机会,准备开春时的生意。居民小户的买卖,也要趁农闲,庄稼人多要进京逛逛之机,把他们腰袋和叉褡中的制钱多挣出几个,于是都显得十分忙乎。

    日子要过,光景必须一天一天地打发。昔日富家商人的悠闲岁月,从此一去不返了。东京的日月,和乡野是完全不同的,生活里没有不花钱的事情。吃水要钱,没有一个铜板,乡下人决然不会把从城外推来的甜水给你倒下一桶;烧柴要钱,柴市上的卖柴汉斤斤计较,买一捆柴禾,少了半文,他都要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一担柴禾挑了多远路”。其他油、盐、酱、醋,就更不必说了。到处都是花钱的地场。如果再有个头疼脑热,去请请郎中,跑一趟“同仁堂药店”,那就更叫人感到日子窘迫,岁月艰难,更加感到对“达宏绸行”的怀念。

    所幸的是,老姥姥做姑娘时,心灵手巧,尤其针钱女红,拿得起,放得下,靠着这手针线活和东京小户商家养就的勤俭,才终于能在典当了一部分家财以后,勉强维持出一个有几分样儿的小康日子。然景况总是令人伤心,姥爷的作为过分让老姥姥劳神儿。

    私塾的学费是卖了一张檀木桌子才交的。姥爷的书看去读得也十分勤恳,吃过饭,说声“娘,我读书去了”,就夹着书本离了家,且常常到落暮时才回,说是在学堂背诵课文,或写毛笔楷字。可到二月底,老姥姥在相国寺商场卖自己的针线活儿,碰到学堂教国文的先生,陪着妻子到行市上给婴娃买春帽,先生却冲老姥姥说:清本为何交了学钱,又二十来天不进学堂念书?

    老姥姥懵懂了。

    “没去?去了呀!”

    “去了?没呀!”

    于是,老姥姥留了心。

    这天,吃罢了早饭,姥爷说读书去了,推门一走,老姥姥就尾随其后,有十几步远,若即若离。到州桥遗址,姥爷朝学堂方向只望了一眼,便车转身子,沿着一条狭小胡同,不慌不忙,向正西走过去。约走一里半路,到了延庆观,他四下打量一阵,一纵身,越墙进了延庆观的后院。

    延庆观原是道教圣地,是为了纪念“全真教”先祖王诘营造的。后几经黄河冲击,观中的楼台殿阁几乎全部倒塌,仅留下一座孤寒的玉皇阁,也已十分破烂,将倒不倒。因为寒烂,少有人管,这就成全了我姥爷。

    老姥姥把脸贴在墙缝上,她看见玉皇阁后有一间小庙房,房上的瓦都已破碎歪斜,瓦缝中过了冬天的干草,旗杆样竖在那儿。房是破了,但门窗还齐全。我姥爷跳过院墙,在那窗台上抓了一把高粱,撒在门口,然后推开庙屋门,一只红毛斗鸡就从屋里出来,看我姥爷几眼,很古怪地“咕咕”几声,然后心安理得地去啄吃高粱。老姥姥那时并不老,才三十几岁,她一眼就认出那只斗鸡正是她打死的、输了她家绸行的红毛。

    原来鸡还活着……

    那天,她亲眼看着死了的红毛,被清本抱着送到西罩派的鸡把式家里了。没想到它不仅活着,儿子耽误学业也竟是为了它。老姥姥觉得有团棉絮似的气儿憋在胸口上,她想抱着啥儿大哭一场。丈夫为斗鸡去了,把希望搁在清本的学业上,没想清本小小年纪,竟也玩开了斗鸡。老姥姥绕道朝延庆观的后门走过去。

    姥爷等鸡子吃饱了,弄来半碗清水让鸡喝了几口,就拿起藏在一棵树下的鸡鞭,赶着红毛出观了。赶鸡是一种训练,行话叫“撵鸡”。鸡前人后,速度由慢到快,主要是练鸡的腿功。撵鸡有其自己的章程,鞭子是系在小棍上的布条,只在鸡头上摇晃,并不真的抽打。这些我姥爷那时都已十分明悉。他一切都尽力照着撵鸡的习规,离鸡一两步远,走路碎步高抬,以免影响鸡子高脚走路的跳力。走出延庆观后门,他在鸡头上扬了扬鞭子,红毛开始跑起来。

    姥爷紧跟着。

    “清本——你站住!”

    怔一下,姥爷收住步子,转过身脸就白了。

    鸡子还在跑。

    “你可真是胆大包天了,敢瞒着娘来养鸡啦!”

    姥爷勾下头,盯着门口的青砖地。

    “说!你是不是天天到这来?”

    姥爷望了望站住步的鸡。

    “不……是,是上完学……”

    啪!老姥姥打了姥爷一耳光。

    “还嘴硬……说你这些天到底都干啥儿了。”

    红毛等不到主人,又调头走回来。

    “我……”姥爷说,“斗鸡……”

    “在哪?!”

    “包府坑边……”

    “和谁?”

    “方明。”

    “谁?”

    “方老板家大少爷。”

    老姥姥脸青了。

    “方老板……死东西,你还和方老板家扯不断!你想把家里房子也斗进去呀。说,说呀死东西。”

    姥爷闭了一会儿嘴。红毛鸡站到他腿边。

    “我要、要把绸行赢回来……”

    老姥姥猛地哭了。哭得很没头绪,不知是为了姥爷没出息哭的,还是为了姥爷有志气哭的。心里憋着的那团闷气,这一哭尽散了。她问姥爷从哪弄的高粱,姥爷说是拿她给的零食钱买的,老姥姥又哭得一气儿不接一气儿。

    三

    辛亥革命前夕,东京也有了动乱,很多学堂都追随进步,并不真的坐读四书五经。一九〇六年,东京演武厅的武备学堂,选派了五十名学员赴日本留学,广东香山大名鼎鼎的孙先生还在日本国的东京接见了他们,说直、鲁、豫三省的人,忠诚、朴实、勇敢,多是豪杰之士,希望他们能加入同盟会。后来,他们中间,果真有十七名志士参加了同盟会。此事在东京学堂引起轩然大波,有的学堂干脆停了课业,有的私塾先生,说学生们无法无天,索性不再教授。我姥爷倒因此得了个干净,彻底地退出学堂,终日一字不写,一文不读,致志于斗鸡玩乐。父亲留下的红毛鸡已经死去,他找西罩派的老把式,讨来一只杂色的,毛虽不纯,红、黄、黑、白,四种颜色都有一些,花花叉叉,看久了,眼前发晕,但鸡的斗口、腿功都还可以。

    老姥姥是一日老似一日,守寡的生活,四十岁就在她头上折磨出了白发。岁月就是这样,总要把有些事情从记忆中淘汰,连老姥爷输掉绸行那样的事,她也很少提起了,终日坐在窗光下,做乡下娃儿穿的虎头靴、耳风帽、暖手袖什么的。

    清晨的时候,东京常常有大雾罩着,街道巷子里,盛满了流动的水烟。太阳还没出来,空气里裹着夜间余下的凉意。市民们都还没有起床,只有淘大粪和卖水的乡下人,早早地在街巷上走动。掏粪的并不讲话,每到一户,自管自地推门进去挖淘。卖水的则不同,一到巷口,把水车一扎,就扯起嗓子叫:

    “水来啦——谁家要甜水——”

    这个时候,姥爷被唤醒了,忙忙慌慌爬起床来,从鸡圈赶出四色鸡,揉着眼睛,到水车边上,瞪一眼卖水的老汉。

    “吵啥儿呀,烦人。乡下的大嗓子,把东京都吵陷了。”

    卖水汉还他一眼。

    “不吵?不吵你们就喝东京的老碱水吧,我还懒得送哩。”

    姥爷不再说啥,扬起鸡鞭,“走!”就从州桥一拐,赶着鸡往包府坑去了。前边大雾里,他看到一个人在用力推着什么,探头一看,臭气从雾里沿着鼻孔一下走进他的肺中,新鲜空气立马变得又腥又臭。

    “粪车还不走到边上呀,这是东京,可不是你们乡下。”

    推粪车的立刻把车子推到路边。

    姥爷的嘴,一向很少闲过,见个人总要说些话。到包府坑边上,那儿撵鸡的人一个挨着一个,他更加说得口若悬河。

    包府坑,原是府衙遗址,有一百八十三人在这儿坐府,唯包拯在国民心中留下印记。昔日宏大的府衙,一次一次地被黄水淹没,只留下一个庞大湖泊。为了纪念包大人,东京人将此湖叫做包公湖。因中原少湖多坑,有人又叫它包府坑。这里有包大人倒坐南衙的故事,有死包拯铡掉活奸人的传说,水明如镜,空气清新,东京很多舞剑弄拳之人,早晨往这里云集。斗鸡的自然不会错过这块秀地,尤其西南两罩的斗鸡,距离较近,每早必到。姥爷跟在四色鸡后边,和南罩派的一个老鸡把式并着肩,碎步沿湖边跑得很快。

    “清本,你这么个年纪就玩斗鸡呀?”

    “斗鸡叫人上瘾哩。”

    “总归不是正事。”

    “啥正啥不正,玩嘛。”

    湖水上的雾气,白浓浓的,在岸上看不见水面。远处城墙上,不见人影,但从那里传来的练嗓的戏音,非常清晰甜润,仿佛是在雾里过滤了才显得这样。正值仲春,岸边的柳树都鼓胀得异常饱满,芽叶上噙着细密的水粒。跑步弄拳的,各行其是,见面互不招呼,只有同行撞上才会点头问好。绕湖撵鸡半周时,南罩的把式,碰上了往回撵的方老板。他已经很老了,六十多岁,下巴上的胡子系着雾水珠。

    “方老板这么早?”把式问。

    方老板笑了笑。

    “后几天要到相国寺和东罩斗一场。”

    “闲斗?”

    “压一点。”

    “大注?”

    “不算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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