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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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几句,便擦肩过去了。我姥爷回头看了看方老板,眼里的光很杂乱,有忌有恨。自“达宏绸行”输给方老板后,方老板一边开着自己的钱庄,一边改“达宏绸行”为“泰安店”,由儿子经营金银首饰,并请了个银匠,在屋里铸造。生意是独家,本大利大,都说方老板早就腰缠万贯,在乡下老家置了很多田地,盖了很多房屋。自此后,他斗鸡从未闲斗过,一向都是压下很大的赌注,一般斗鸡家都不敢和他碰面。这些情况,姥爷全都知道。他很早就想和方老板斗一场,可惜自己没有赌注可压,只好作罢。但他时常去观看方老板的斗鸡阵,并觉察到方老板的纯红斗鸡,斗得很机智,常常是输一局,而赢后两局。东京斗客很少能够赢下他。姥爷曾多次打听过方老板斗鸡的喂训方法,以求找到其中奥秘,但都说方老板喂鸡时从不让人看见,训鸡一般也是在自家的小院里,墙高门小,外人根本看不到的,只是每日撵鸡时,他才把斗鸡赶出来。后天方老板又要斗鸡了,敌手是“满家旗兵营”的人,一辈子享受“马甲钱”,无事可做,就牵狗驾鹰,玩鸡斗赌,提鸟笼,坐茶馆,对斗鸡很有研究。这些满蒙贵族,虽早就没了身价,但养训斗鸡的绝艺是掌在手里的,由此可想,这场斗鸡是一场恶仗,赌注不是房产宅地也是金银宝物。

    方老板走了,我姥爷生出了很多诡秘的想法。往前走了几步,对南罩派的老把式说,肚子不舒畅,就回身赶着鸡子往延庆观的方向去了。

    方老板家住在城墙南门下,那儿有很大一个宅院,房是两层,下层砖石结构,上层是纯木结构。房子极为古朴沉稳。楼后是一个大院,有很多树木花草,甬路上铺的是花白鹅卵石,两旁栽有冬青和小柏。这个季节,花都在蕾期,没有开放,但树、草却十分葱郁。那宅子的后院在古城墙下。靠城墙一边,还设了一个芦苇扎成的圈子。站在城墙上,找好视角就可以看清后院的一切。方老板当然不知道,这天我姥爷就躲在城墙上。

    雾退的时候,方老板回来了。他把鸡赶在后院苇扎内的鸡罩里休息了一会儿,给鸡上了水,到半晌时分,又把红鸡放出来,在后院散了风;午时,喂了饱食,让鸡围食瓢进行了瓢功训练。一切都是各罩通用的方法:跳瓢、跑瓢、转瓢。尔后,将鸡抱入罩内再休息。后晌日斜时分,方老板又让鸡子出来散了风,在散风中又进行了遛鸡,使鸡既不大跑,也不站立不动,这样一直匀速遛到日落时辰。

    我姥爷站在城墙上的一个土楼顶,缩着身子,察看了一天,方老板训鸡的方法姥爷全都看到了。没新鲜招儿。这使姥爷有几分失望。太阳已经差不多全部西沉,城墙上的古砖有了一层暗红的颜色,宽阔的城墙顶上,长满了绿汪汪的蒿草。温热的草腥味,在晚风中一阵一阵扑进姥爷的鼻子。他冷丁儿觉得饿了,肚子咕咕直叫。可正当他想走下土楼时,方老板忽然又进了后院。他没有径直去鸡罩,而是站在院当央,朝城墙上打量着。

    姥爷缩着身子不动了。

    过一会儿,方老板走进苇扎圈里动作几下,放出来几只斗鸡,大的,小的,都是杂色。这群鸡子围着方老板旋成圈子,然后,他把怀里抱着的纯毛红鸡放在了斗鸡圈子内。

    奇景来了。

    那几只斗鸡,并不相互争斗,而是齐着心力,飞的飞,跳的跳,一起朝红毛斗鸡攻过去。笨拙的,灵巧的,各有自己的招数,红毛鸡纵是如何机智,也难斗过几只鸡的进攻,所以,红毛鸡看见群鸡群啄,压根就没还嘴之意,而是东躲西闪,当飞则飞,当跃则跃。躲过这一只,忙躲那一只,蹦蹦跳跳,起起落落,这么过了一阵,力气衰了,或错了阵法,就有鸡啄到了它的实在处,把它按倒。在这一刻,方老板上前一步,把群鸡赶开,抱起红毛,把它放进罩围里安歇了。接下,方老板走出来,拿着鸡鞭,赶着鸡群,快步在后院跑了一圈。鸡群本来已斗过一局,加上又猛跑这阵,个个都力气不支,就在这关键当口,方老板猛地把歇过气儿的红毛鸡从罩里撒出来,两军对阵,鸡群疲惫不堪,红毛却分外精神。它并不等群鸡喘过气来,上前就迎着靠前的一只狠啄狠摔。鸡群本来被主人赶得头晕目眩,又冷不丁儿遇上强攻,一时都呆着不动,眼睁睁地看着红毛把那只鸡斗败在地。其间,也有醒过神儿的,可刚要上前就被主人抽了一鞭;有要去帮斗的,又被主人拉到后边。就这么,红毛越斗越勇。直到连续斗败三只鸡子,主人才把鸡群赶进围罩,抱着红毛到前院上水喂养。

    怪不得方老板的斗鸡都是善躲勇攻,输掉前一场,赢回后两场,原来他有几只陪斗鸡子!他有前败后胜的训练方法!我姥爷恍然大悟,从土楼站起时,差点摔下来。

    两天后的相国寺大雄宝殿前那场斗鸡姥爷看了。满蒙后人的鸡子是没说的漂亮,能攻能守,可惜也和别的斗场一样,先胜后败,赢一输二。斗完了,那个满人忽然坐在地上哭起来,抱着头,呜呜得极为悲惨。

    “方老板……这可都是我家里人的陪嫁呀……”

    方老板差人把红毛抱去洗了,回身站在满人的面前。

    “咱是有言在先的,有中人,有字据。”

    坐在灰地上哭了一阵,满人只得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兜儿递给方老板。

    布兜里全是金银首饰。方老板打开点数时,那满人说:“一个不少……是我从家里人箱子中偷出来的。”

    方老板点完了数,捡出一对手镯还给斗败的满人,叫辆马车,气昂昂地上车走了。

    四

    知道了方老板的秘密,就会有上好的对策,可惜姥爷手里没有可做赌注的财物,倾家压上,桌椅板凳也不留,方老板也不会出来对阵。且我姥爷又舍不得轻易把手里的秘密卖出去。谁有了这秘密,谁就有了胜方老板的机会。能胜方老板一次,就能发飞天横财。

    斗鸡是长远之计,姥爷对付方老板的计谋,是训一只极有耐力的鸡。这只鸡腿功、口功都可以差些,但定要能耐得争斗。方老板的鸡是必输第一局,待这只耐鸡胜了一局,二局、三局就变攻为守,只虚斗,不实啄,把后两局时间消磨掉,这样胜一平二,总局为胜,就可赢得方老板。

    我姥爷有了这般计谋,就着手训练鸡子。到来年开春,他去西罩派的鸡把式家又讨来一只小鸡苗,精心喂养些凉开水浸过的芝麻、小米拌鸡蛋、粮食、青菜;再大些,天天到包公湖边捉虫子。一个多月他就开始让小鸡运动;两个来月,鸡便长到了二斤。喂得精到,加上鸡入“拔节期”,骨骼猛长,他又喂了不少硬料和钙质饲料,如土元、蝉等。这样过了八个半月,毛羽都已齐全,也赶上了十月初一的“斗窜”——雏鸡头斗和十一月初一的第二次试斗。一切都还正常,接下去是撵、跳、盘、抄、蹲、拉、推的八训。在这八训中,姥爷偏训撵、跳,多训少斗,别的鸡子撵一个时辰,他偏撵上一个半,别的鸡子撵完过,都让鸡回罩歇息,他偏再训些鸡的跳瓢什么的。到下年正月初二,姥爷把斗鸡抱到东京北郊的斗鸡坑,连找三个敌手斗了九局,虽败多胜少,但鸡的耐力果然了得。九局完了,它还依然气力十足,或躲或击,仍很有力度。

    万事皆备,单欠东风了。

    财物不是玩儿的,没有就是没有。这样拖一年,又一年,终于到了一个新朝代。清王朝像破旧瓦屋一样,说倒就倒,说塌就塌。一天,姥爷在湖边撵鸡,忽然一个鸡把式过来和他并上肩。

    “知道吧,清朝倒了。”

    姥爷一怔。

    “清朝是谁?”

    “皇帝溥仪呀。”

    “他呀……碍我屁事儿。”

    “还听说孙中山当了大总统。”

    这下姥爷站住了。

    “孙中山又不会替我压个赌注的,你给我说这干啥哩?”

    那把式奇怪地瞟我姥爷一眼,就去了。其时,在东京四处都传说皇帝逃走了,孙中山是何等的开明,个头虽小,却读了很多书,连洋书洋字都能读能写。这些话,整个东京城都已传遍,可唯我姥爷不知道。他有他的心事想。耐力鸡他已喂训了两茬三只,几年过去了,却硬是没有赌注下。闲斗是每月都有,可不和方老板赌斗一次,他总觉心里搁着一块病。

    这是民国元年末,天冷了,娘还没有给他添置一件新棉袄,一早出去撵鸡时,总冻得嘴脸乌青。

    “娘,该给我做袄了。”

    一日的午时,日光很温暖,娘缩在门口的阳光里。姥爷斗鸡回来,不耐烦地站在她的面前说。

    这个时候,老姥姥看去是真的老了,满脸皱纹,头发几乎全白,身子瘦得如一条劈开的干柴。她望着儿子,想到已经二十有余的姥爷没有成家时,心里一阵苦颤。

    “清本……你不能天天斗鸡,该做点正经的事情了……”

    姥爷把鸡赶进罩里。

    “有啥做?”

    “东京的人,大小都会做点生意。”

    姥爷笑了。

    “一天也挣不了几个制钱。”

    “大的不会,小的不做……你娘总不能侍候你一辈子。”

    姥爷收住笑,站着不动。

    “午饭烧好了吧?”

    “没……”

    “咋哩?”

    “上次欠粮庄的面钱还没还……”

    “你做成的娃儿衣裳咋不拿去卖?”

    凝视着姥爷,老姥姥默了好一会儿。

    “清本……娘枉养了你这个儿,守熬十年,你没替你娘想过一件儿事,没替娘干过一下活……”

    老姥姥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姥爷万没料到,他有些生气了,盯着老姥姥。

    “不就是说你孩娃不孝吗?过几天我把‘达宏绸行’给你赢回来!”

    “赢?”老姥姥呆了一下,突然上去哭求道:“清本,娘求求你……你斗鸡千万别赌斗呀,你爹已经输了绸行,你要再输了咱家这座院子,那你娘就别活了,你这一辈子也就别想成家了……”

    一句哀愁的苦话,使姥爷恍然大悟。正值他几年苦思,找不到赌注可压时,娘的话反倒给他提了个醒神。若不是娘抱着腿哭,他准会拍下脑门子:啊呀,怎么会想不起这宅院!不消说,这个时候,姥爷是决然不会这样的。他和其他聪明人一样,只是心里暗喜,脸上是依然孝儿相貌。

    “娘呀,你看你……快起来,我怎么也不会赌斗啊。”

    事情是就这样敷衍过去了,然姥爷他为有了赌注激动得几番彻夜难眠,私下对鸡子又加紧了调训喂养。到了正月初二,各罩派斗鸡都引鸡到北郊比斗,姥爷抱着鸡去了,等方老板的三鸡九斗,全都获胜时,姥爷站到了方老板面前。

    “下月初二我想和你斗一场。”

    方老板上下打量了我姥爷,淡笑一下。

    “闲斗?”

    “压注。”

    这下,老板认真了。

    “哪罩的?”

    “西罩派。咋的,方老板不认识我?我爹把绸行都输给了你。”

    震一下,老板翻一下上眼皮,仔仔细细地盯着我姥爷。他知道姥爷和他斗是有缘由的,从内心说,他不想再为上辈的事情和下辈也瓜葛在一块儿,于是,静想一会儿。

    “想起来了,你叫倪清本,是各罩派中最年轻的斗家,不知你想压多大的注?”

    “我压宅院,你压我家绸行的三间房子!”

    方老板心里颤动一下。已经十年没人同他这样疯赌了,这使他为之一振。但想到那三间房子,地处东京黄金宝地时,又有点舍不得,为赢那三间房,他费了多少心思,专门训了半年的鸡子。

    “清本,斗鸡本是取乐的,你何苦这样发疯。再说……你又不比你爹,一家之主,万千事情都做得主的。真想斗,可压个小注玩玩。”

    老板的话意,姥爷是完全明白的。

    “我家你去过,”姥爷说,“房子不比马道街的差,虽不是生意门面房,可有一个大院子,光地皮也抵住了那三间房子……要是方老板信不过我,”姥爷从长袍怀兜中取出折叠好的纸,在手里拍一下,“这是地契文书,咱眼下就可找个中人交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收退的地步。且正月初二,东京斗鸡家几乎都云集北郊,这事不仅是私家纠葛,在众人眼里,成了一个罩派向另一个罩派的寻斗,不出迎当然不成。何况,在南派心目中,由于方老板勤斗勤胜,又财源旺盛,实际上已是南派斗鸡的主持人了。而姥爷这里,在西派心中,虽是无名卒辈,但十年来,西派鸡很少胜过南派。再输一局,并不给西派增加多少灰色,若侥幸胜了,那就大增光彩。所以,到了此时,两派鸡客已对阵起来,谁也无法回避。

    当下,双方进行了“搬眼”:各把自己斗鸡抱出,相互看了体重、高低、大小、年龄,上下都相差无几,于是定下二月初二在斗鸡坑开斗。

    一个月的光阴,说过就过。二月初二这天,北郊斗鸡坑的人,比往年都多。因为以往疯斗的压注大小,都在暗处,除了斗鸡主双方,只有中人知道。而这次是亮明赌注,当场兑现,自然是斗鸡各派一大盛事,不能不去。此前,双方行家都在训鸡中出谋划策,给斗主计划了很长时间,因为真正到了这天,除了鸡坑主持人有权发言以外,斗场上谁也不能多言。

    我姥爷是坐人力车来的,和我老姥爷那次去边村斗鸡一样。

    到北郊斗鸡坑时,太阳已升了杆高,光线温柔明亮,空气极为清新,这天气最适合斗鸡。东京斗鸡界说是“好鸡天”。到斗鸡坑时,有人说“清本来了”,众人忙给姥爷让开一条路,姥爷也就英雄一般进去了。

    所谓斗鸡坑,其实是一片广场,只不过场子低于四周。高处围满了观望闲人,还有一些卖小吃小玩的小客商,景况俨然一个庙会。在斗鸡坑中间,站着主持斗鸡的“鸡头家”,约有六十来岁,短发短衣。在斗鸡坑斗鸡,他有很高权力,不仅要为斗鸡双方拉号配对,介绍说合,还要负责斗后赌账的讨要偿还,职微责大。更重要的,鸡头家是胜负输赢的裁决人,因此,斗家对他都十分尊敬。姥爷一入斗鸡坑,就首先朝他鞠了深躬。

    方老板自然有大斗家的风度,姥爷等了很久,他才坐一辆豪华的快骡马车,入了斗鸡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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