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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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三十四年前,东京起起伏伏,沉沉落落,经过了不少大事,都是历史不能忘记的。民国二十七年,蒋介石掘开黄河花园口,洪水从东京一漫而过,房倒人亡,其惨难书;民国三十一年,中州大灾,千年不遇,饿死、冻死达三百万之众。那时,东京以东以北,已被日本军队占领,西南数十县,大部分是山区薄地,物产不丰,加之春季无雨,乡间麦收只一成二成,人心惶惶,已有不可终日之势,寄望于秋,谁知夏天又是大旱,滴雨未下。且祸不单行,夏秋之交,蝗虫复又为害,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秋粮几乎无收。这两大天灾,致使东京物价暴涨,粮食奇缺。“达宏杂货行”本来经营乡村物产,这一来,断了货源,几乎倒闭。好在掌柜身体尚好,亲自到外州奔走收购,加之行里还有陈年存货,才算勉强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开门经营。可事情不仅如此,周围一百余县已沦陷大半,被全面封锁,国民政府不仅无力救灾,还要向当地灾民征收四百万石军粮。在东京城则征收各种新创造的税款:烟酒税、直接税、所得税、印花税、盐税……连东京第四巷和会馆胡同的卖肉妓女亦不例外,何况老字号的行、店、庄。当然,应该说东京在那个岁月,灾难不比其他有的地方大,如南京、北京。否则,东京的斗鸡为何能年年有斗?姥爷又为何能够继续他的斗鸡事业?

    他靠了命好,更靠了支撑“达宏杂货行”的舅舅。

    回头说民国三十四年,春夏之交时节,日本国的军队大举向河南、湖北边境进犯,豫西、南也同时遭了日本军的践踏,老河口、浙川、南阳等地先后被占,中州半部,均已陷落。局势异常紧张,东京的日子提心吊胆,居民们把光景打发得凄凄惶惶。城里百姓大多靠小本生意过活,因为战事,乡下人日日进城少了,物资交流濒于停滞,民国政府税收不断提高,各区警察署的人又不乏恶徒,夜闯民宅的事不断发生。随之,斗鸡也落于低潮。

    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东京老人、孩娃,一般都要出城采药——多是采些艾枝。传说端午节所采草药,灵验有效,能治百病。因之,家家都将艾枝插于门楣。年幼小女,亦多将艾梢嫩枝,插入发辫,说如此可以避免瘟疫,还说“闺女媳妇不戴艾,死了变成丑老太”。这天的早饭,按例要喝雄黄酒,还要把酒涂于耳孔鼻孔,以避五毒;另将五彩丝线缠做缝制的三角、心形、瓜形等香囊布袋及胖香娃娃挂胸系腰,以避蝎螫蛇咬。饭时,要食用江米红枣粽子、炸麻叶、糖糕油香等,凡此节中的种种烦杂琐事,都由老婆、少妇承办,丈夫多为闲手,所以,这天各派斗鸡,都要到斗鸡坑一比雌雄。不消说,姥爷吃过早饭,喝过雄黄酒,坐上车子就去了北郊。

    斗鸡坑那里十分清净,没有一人。坑里长满了杂草,青的黄的,紫的绿的,各色野花,争艳夺目。周围的几棵大树,也似乎高大许多,叶子极为茂盛。有只灰狗,在坑里跑来跑去,对着城里的方向,偶而狂吠几声。姥爷站在斗鸡坑边,心里异常苍凉。新年时,这里还那样热闹,上百个斗鸡家云集坑里,从上午斗到黄昏。半年不到,这坑里竟变得如此荒芜。鸡头家连坑里斗场的野草也不锄一下。姥爷放下紫色秃尾斗鸡,鸡子昂起头来,环顾一下四周,莫名地“咕”了一声,低头在草地找着虫子。怎么会这样呢?姥爷打量着周围,除了看见通往城里的街上,有几个来往行人,其余什么也没有。

    走了吧。姥爷想,可还是没有走。鸡子在往日的斗圈里啄着草籽、虫儿,姥爷在坑边来回走动,很像是专程到这儿放鸡的。到半晌时分,姥爷站到坑头时,忽然看见坑那头站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只青色斗鸡,心里一喜,走去一看,那人竟是方老板家的公子方明。

    “啊呀……是你呀!”

    方明把鸡放下来,样子很尴尬。

    “真是你……我看着不像。”

    “你、不是不斗吗?”

    “钱庄关门了,交不起税……你家呢?”

    “有我舅在,没问过……咋回事?今儿这儿一个也没来。”

    “包府坑、相国寺、龙亭,我都去了,那里也没人……见了你家里的,她说你到这里了。”

    “鸡头家也不在……”

    “鸡头家死了。前几天听东派人说,他去徐州贩盐,撞见了日本人,捅了他七刺刀……”

    “……”

    “知道吧,南派也不剩几只鸡子了,都说没心思喂,人嘴还顾不上……”

    姥爷看了一下远处。他的鸡子隐没在草地里,只看到一个鸡头在草尖上一点一点。过一会儿,收回目光,他无头绪地骂了句。

    “操他八辈祖宗……”

    方老板的公子,似乎心里也十分惘然。

    “玩不玩?”

    “来了,玩玩吧……”

    两个人开始找到斗鸡坑里往日的斗鸡圈,动手拔着里边的野草。太阳升上来,在稍偏正顶的上空照着。地上的草长得虚,一拔就掉,不一会儿,那个旧有的斗圈就给拔光了,黄沙土的泥腥味直扑鼻子,格外清新。他们开始站起来,把松散的沙土踩平踏实,对着脸,起落着脚步。

    “听说信阳那里,有个村庄,老少几百口人,全被日本军给杀了。”方明说。

    姥爷站住了脚。

    “不会吧?”

    “真的……山东那里,姑娘媳妇一出门脸上就得抹锅灰,要不就被日本人给拉走了。还听说日本人一弄完女人,就用刺刀扎女人的那地方。”

    呆着,姥爷一动不动。鸡斗场被他俩踩得光亮平整。两只鸡子跑到远处觅食了。有一只蟋蟀跳到斗场上,伸开翅膀“咯咯咯”叫了几声,忽然就又有一只蟋蟀从草丛跳进圈来,一样地叫了几声,两只蟋蟀便毫无缘由地瞪起来。还未厮咬,姥爷用脚尖把它们踢开,然后抬头望望天。太阳比先前高了些,小了些,亮了些。光线也开始有些刺眼。

    姥爷说:“该吃午饭了吧?”

    方公子抬起头。

    “差不多了。”

    “还玩?”姥爷问。

    “算了吧。”公子说。

    “那就算了。”

    最后这样说了句,姥爷看一眼方公子,方公子看了一眼姥爷,就一道走出那斗鸡圈,去寻找鸡子了,并着肩,谁也没再说啥儿。

    八

    到夏季,东京形势严峻,日本军西进速度很快,城里的商家纷纷关门歇业。多数公立、私立中学,也都迁出京城,将学校设在较远县境。有的师生,逃往陕西,到西安去了。居民们则是为了残破家业,心想横竖都是一个艰难日子,苦挨苦熬。各罩鸡派,也有人逃到乡下避难。喂鸡本来是闲日子的乐事,日子里没了闲心,斗鸡还有什么意义?姥爷则不同,不喂鸡他活着干什么?可惜这个年月,到包公湖桶子鸡都很难碰到一个同行,有时反倒会碰上扛枪的青年军、国民军的兵。他们把枪横在肩上,见了别人尚可,见了斗鸡的,便怒目视之,像说:什么时候了,还斗鸡!因此,姥爷索性也不外出,赶鸡时,有时在院里,有时起早床,就在门口胡同。这时期,老姥姥已子孙满堂,二男三女,虽有吃有穿,媳妇又孝,端吃端喝,可毕竟老了,七十多岁,对兵乱感到格外心慌。

    几天前,马道街的店铺,连连遭劫,都是光天白日拿货不付钱。于是,为了安全,“达宏杂货行”也关了门。老姥姥的弟弟要回乡下躲躲,劝姐也回娘家静静心。老姥姥想,趁还能走动,最后到那个偏远老家看一眼也好,就同弟弟离开东京,租了一辆毛驴车,回乡下老家了。

    姥爷把老姥姥和舅送到城外大路上,还给母亲买了很多乡下没有的东西,如洋糖、洋火、洋糕点,嘱托母亲早日回来,让舅回来时带点乡下的地瓜吃。

    东京有句俗话,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话就在姥爷家里应验了。在老姥姥走后第三天,天气不好,从早上阴到午,似乎要下雨,终又不肯下,满天乌云,满城水汽,街里的空气又湿又黏。姥爷喂罢了鸡,给鸡遛了腿,忙到半午晌时,正想搬竹床到院里树下歇歇精神,忽然有个爱看斗鸡的小伙从门外闯进来。

    “清本叔——不好了!”

    姥爷怀疑着。

    “啥事?”

    “不好了,你快出去看吧!”

    “日本军打进东京我也不去看……”

    “不是……是达宏杂货行的掌柜和奶奶……”

    这下把姥爷惊了。

    “出、啥事啦?”

    “去吧叔……都到门口啦!”

    这是几十年来,我姥爷不曾有过的紧张。他招呼一声媳妇,就跟着那小伙大步出了院子。果真的,就是拉着母亲走的那辆毛驴车,又把母亲给拉回来了。车停在门口,毛驴打着喷嚏,车把式在一边吸着旱烟,舅在拉扯着车上的被子,和围上来的胡同里的邻居们正从车上朝下抬着啥儿。这时候,谁说了啥话,舅就拨开人群,满脸灰白地站到了人群外。

    “清本……你娘遭灾了!”

    姥爷一下子被吓住,竟突然呆在人群外,木木地盯着车上的被子不动。他看见被子鼓鼓的,被头上露了一撮银白枯干的头发,心立马抽起来。

    “别呆着,”舅说,“先把你娘抬下来,让车子先走,人家把式也记着自己家。”

    就和想的一样,姥爷掀开车上的被子,看见母亲那张脸,干瘦到纯是皮和骨头,黄得如烧纸一样;眼窝陷下去,看不清眼是闭上了,还是睁着的。她穿的衣服,被驴车颠得扭来扭去,脖子下塌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坑。

    娘死了……

    人之生死就这么简单。三天前,娘还活脱脱的,说着娘家里的一些旧事;走了三天,再回来就算永别东京了。舅和姥爷叙说他姐的死时,说得非常淡然,非常轻飘。说他们离开东京,沿着铁路朝东走,快到家时,途经桃花镇,碰上军队往火车站运粮食,先要把镇上的粮食装上汽车。这其间有段距离,是当兵的用肩扛。等他们走近了,当兵的就要用他们的毛驴车。过来一个日本兵,在车前叽哩咕啦说了一阵,谁也不懂,都吓得脸白,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日本兵急了,上前揪住老姥姥胸口的衣服,把老姥姥提起来,放在地上,将车赶走了,这下他们明白是要用驴车的,心都稳了。可转身一看,老姥姥已经躺在地上断了气。

    她是被吓死的。

    虽说日本兵提着她往地上放得并不重,可她活了七十多岁,是第一次听了听不懂的话,第一次见了外国的人,她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日本兵给吓死了。

    “娘的……”姥爷说,“用车也不能揪住胸口啊!”

    舅舅道:“日本人嘛……你还没见过日本军队做的惨事哩,乡下比城里灾还重。”

    “操他祖宗!”

    埋了母亲,姥爷多日都没了轻松兴致。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这么大的事,却又这么简单。死了,那些军队的人且连问也不问一声,就当没有那回事……人命呀!是别的?连斗鸡有病死了,他们还都认真埋葬,把鸡头、鸡爪取下,送给罩派主持看看,证明是真的死了,不是把鸡送给了外罩,何况是人……这事叫姥爷惊讶,叫姥爷生恨。

    如何能不恨呢,母亲死了,在倪家如同塌了天。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一开店门就惹是生非。且姐姐过了世,当舅的到底对外甥是另一个态度。

    “我该走了,在这也不敢开店门……清本,你也半身入土的年龄,不能老系着斗鸡,到了独掌门户的时候。”

    搁下几句话,舅舅真的走了。这样一来,一个家庭的担子,是完完全全放在了姥爷的肩上。这叫他如何能够担当得起?光景逼着,不担也得担。其实,姥爷所能做的,就是夜里睡在店里,守着半空的一间仓库,真让他开门做买卖,实是一件难事,何况东京又不断下雨,乡下人压根儿不太进城,城里人又不太出门,加之还有政府的税。然而日子是坐吃山空,粮完了,舅留的钱也日日少去。想到未来的艰难时,姥爷打开了仓库门,看看存货到底能把岁月维持到什么时候。谁知门一开,一股霉潮气味差点把他熏晕过去。他这才发现,所谓仓库存货,竟全是腐烂的小麦。一包一包,整整堆到梁顶,面积占去半间房子。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几个月前,舅对他说,要勤看仓库,白天把风窗关死,晚上半夜时打开,有机会就卖,没机会别动。他一直以为,仓库里存的是木耳、核桃、干菜,没想到竟是粮食!姥爷用手摸了一下麻袋,麻丝像干草样立马断开一个口,粘在一块的粮食团儿,长出了半指长的白毛。挨着地的一层麻袋,小麦全都生出了芽子,嫩黄的芽,在麻袋外密密盖了一层……姥爷感到真正遇上了疑难。小麦是不能吃了,卖也卖不出去,这是母亲和舅留给他的活命保障,倒弄得扔也不敢扔,让政府知道自己囤积粮食还得要命!

    有几日,姥爷连斗鸡也喂得潦草起来,愁得日夜都不能睡觉。然事情到了最后,得了个圆满结尾。有一天,姥爷去买小米喂鸡,到鼓楼广场,见鼓楼正面,贴了很大一张红纸,上书八个大字:请求义捐,支援前线。红纸下,有个青年,剃了个三七分发头,在大声喊话,说日本军就要完了,前线开始了大反攻,望各界人士、商贾,为救国救亡,慷慨解囊,力扶前线将士。那个喊话的青年身下,站了一大片人,姥爷注意瞧一眼,发现大都是马道街大小商户,老板、经理、掌柜、跑腿的小二,几乎都在那里,这时候,“义捐”两个字,在姥爷心里滚球般动了一阵,最后,他下了个决心,匆匆低头离开了鼓楼。

    那日,姥爷发现东京热闹处,哪哪都有“义捐救国,支援前线”的标语,标语旁都有喊话的青年。也许事该如此,让姥爷有一伟大作为的。本来,离开鼓楼,从马道街穿过时,他已不想义捐之事,可到大相国寺门口时,偏碰到一个熟人。

    “清本,清本兄!”

    在相国寺义捐场中,有人叫着挤出来。

    姥爷回头打量着。

    “我呀,不认识啦……郑联同,十多年前受伤在你家住过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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