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本,二年过了,明天斗鸡坑里玩玩?”
“压注?”
“当然了。”
“多大?”
“还用问呀。”
这时候,无论姥爷的斗鸡如何,声望已是东京鸡皇,他当然不能不应。
到了初二这天,北郊斗鸡坑,不消说,人是多极。都知道南派、西派是明合暗离,有着死结。姥爷和方老板的斗鸡,是这两派的关键,谁输谁赢都关系到两派声誉。方老板对此次斗鸡是成竹在胸,要雪一年前的一败之耻,所以早早来了。
此次,姥爷到的迟,他坐的是上等马车,穿的是黑绸袍子,抱的是紫毛纯鸡,一入场,气度就同一年前迥然不同,一副轩昂神态。后边跟了全部的西罩鸡客,前护后卫,很有点袁四少爷的派头。这阵势,先就伤了与方老板间的和气,自然,方老板一开口便省了往日相斗的客气话。
“清本,我是来赢那三间金屋的。”
“知——道。方老板,你压啥注?”
“钱庄的房子。”
姥爷笑了笑。
“抵住了。”
“那就写个字据——头家,你过来。”
鸡头家来了。
姥爷不看鸡头家,把眼上吊着。
“方老板,今儿你输了倒没啥,可我怕你赢了,房子不敢要,还要闯大祸。”
方老板冷眼盯着我姥爷。
姥爷又笑笑。
“你大概不知道,我前几天被袁四少爷招去做了把式。专给袁四少爷训西派斗鸡。今天抱来的鸡,就是袁四少爷的。袁家无论如何是皇家,这鸡也是皇鸡,你想斗败了,袁四少爷会咋样?好歹他也算太子呀!”
话是仅有这样几句,姥爷也说得慢条斯理。完了,方老板不接腔,默了好一阵,脸上渐渐就给气白了。最后,他斜我姥爷一眼,满目蔑视地抱起斗鸡,叫来马车就坐上回家了。
人群立马乱了阵势,相互询问起来。
姥爷朝闲人们望望,扬手招了一下西派鸡客,也坐上马车走了。有人问说不斗了?姥爷说:“方老板嫌赌注太大,上了年纪,不敢这样疯斗。”
六
结局出人意料,方老板回到家中,竟因此得了病。认真想想,犯不上的。不斗鸡又如何?然东京斗鸡界就有这等豪义之气。当然,方老板病重还有别的原因。
事情发展就是这样,完全被斗鸡左右。人就是这个德行儿。
北罩派的斗鸡元老汪庆德,自那晚听姥爷说把他介绍给了袁四少爷,顿生感激之情,把姥爷送他的皇家茶叶拿回家,让一家老少品尝,一番盛赞又是自不必说。单讲那天他一见姥爷的斗鸡气派,硬是把方老板活活压了下去,对姥爷的钦佩立马升华成了敬重,他当下决定:把小女儿嫁给姥爷。
汪老家的小女儿,就是我姥姥,长相确实东京少见,特点主要是个水灵,嫩得叫你不敢碰,生怕一碰就会流出血来。一天,汪老托人上门提亲,怕姥爷不同意,开口推托,还备了厚礼带着。其实,老姥姥和姥爷都求之不得,哪有不应之理。接下,媒人就问了乾方属相,说了坤方属相,用手掐着指头,念道了一首歌:
自古白马犯青牛,羊鼠相逢一旦休。
猛虎见蛇如刀斩,青龙遇兔不到头。
鸡犬不能成婚配,猪儿生来怕猿猴。
最后,媒人说:“乾方属龙,坤方属鸡,龙凤相配,天下第一。”属相合了,老姥姥又讨来坤方出生年月日和生辰八字,拿五十文制钱,到大相国寺请算命先生中的卦摊名手,用相生相克的金生水,水克火,火生土、土生金等详批六十花甲流年大运,推出双方一生中祸少福多,且祸又均可躲过,就定了这门亲事。其间另有许多手续仪式。因为彼此家熟,相亲过程免了,但定亲还是郑重其事。第一步是择日换帖。乾坤双方,各写一庚帖,一拜帖。庚帖是用大红色纸折叠成十二幅的帖子,首页印有金色龙凤交舞图案。第一幅的正中偏上写“庚书”二字。二至六幅,上、中、下隔有空隙,第二幅写“乾造”;女方回帖写“坤造”。三、四、五、六幅,各写男女双方生年、生月、生日、生时及八字。以下各幅,均写吉祥字话,二字或四字,书双不书单。如:长命富贵、金玉满堂、鸿福裕厚之类。各幅字体,都是硬柳正楷。拜帖用六幅写成,格式极其复杂,按俗规写了“敬恳”、“台答”、“敬允”、“金诺”、“庶不庄启”、“文定厥祥”、“姻眷某某某拜,顿首拜”,等等。换了帖儿,下步就是纳礼,东京人叫“过定”。即乾家择一吉日,具拜帖、备礼物章服送往坤家。女方受聘物,复拜帖和庚书。礼物是老姥姥亲自到闹市置办的金银首饰,单棉衣料,一切皆成双成对。这么多的事情,都是在正月办的。那年,姥姥也已十八周岁。定了亲,下了聘礼,就过门成亲了。姥爷的婚配,也是东京鸡界一大盛事,况且一个是鸡皇,一个是北派元老之女。婚日时,几乎东京的斗鸡家、爱好者,都来送礼道喜。礼物很大。制钱最少的送了四百文,多是六百文,有的还送了整贯。迎亲前一日,姥姥家雇了轿子,在门前搭了彩棚,用杉杆作架,红布缠裹,缀满柏枝,挂了数百朵黄紫各色纸花。大门上,写了七言联语:“喜今日三星在户;卜他年五世其昌。”姥爷家的联语是八言:“好鸟双栖,嘉鱼比目;仙葩并蒂,瑞木交枝。”洞房联是:“人倚玉楼花及第;春藏金屋草宜男”。到了迎新那日,阳光分外明亮,景象异常壮观。东京娶媳,民间都用两轿,乡郊多用一轿,而到了民国初年,大杠头大光棍鲁耀,倡议富家改用四乘轿子,前三轿均为蓝布轿帏。第一轿坐“陪骏”,也就是知名尊辈或懂得婚礼的兄长;第二轿坐新郎,其帽簪金花,身披红绸,一派喜庆;三轿仍为“陪骏”,四轿则为新娘花轿。从姥爷家往姥姥家去时,花轿中坐十岁的压轿男孩,沿途唢呐吹奏,击鼓鸣锣。到姥姥家门口,“陪骏”陪同姥爷下轿,姥姥家放燃五千头鞭炮一挂,足足响了半个时辰,黄色炮纸雪片般厚厚落了一层。过后,压轿男孩,接过姥姥家送的一个绣花钱包,跳下轿子,就有一个年老妇女,执铜镜一片,对准轿门,照了半晌,觉得已把作祟鬼怪照了出来,才有人挽着姥姥上轿。姥姥的头发盘在脑后,像一个黑盘子,插了一根银簪,身穿蟒衣,头戴凤冠,脚套黄鞋,面蒙红巾,手抱宝瓶。起先姥姥是坐在太师椅上,由姥爷朝她行了揖礼,然后姥爷先行和“陪骏”上了轿子,她起身向父母哭一场,才在鞭炮的催逼下,登轿起行。因为四乘轿子是刚刚倡行的,很多人家还雇不起,所以,那天就格外热闹。又是正月,人都闲暇,观看的人围得道塞路断,把响器班累得一个一个汗流浃背。如今想来,那喜庆的盛况,着实少见少有,单请亲戚、朋友和各鸡罩派贺者吃饭,便整整摆了四十余桌,从日出吃到日落。
回头说方老板,本来病也不大。我姥爷娶亲那日午时,他正端一碗荷包鸡蛋吃着,忽然儿子进屋,递上一个红纸请柬,说姥爷请他去喝喜酒,不想那鸡蛋在方老板一愣时,整个滑到喉中搁住了。方老板伸了一下脖子,硬把荷包蛋咽了下去。
“倪清本……娶谁家闺女?”
“北罩派主持汪庆德。”
“不去!”
事若至此,也许就算了。谁知方老板家儿子偏偏还极为详尽地述说了一遍我姥爷娶媳的非凡场面,说鸡界名人、熟人倾巢而去恭贺作客,算来也只方老板一人没有露面。这儿子着实不聪明,说在半路上父亲脸已变色,可他自管自地滔滔不绝,直到父亲“啪”地把鸡蛋碗半摔半搁地撂在桌上,他才灵醒住口。
“出去!没有出息的东西……”
儿子出去了。
此后,方老板开始觉得每每吃饭,无论什么,都在肚中不肯消化。郎中请了十几个,中药吃了几十剂,终是无效,竟就这样一日一日消瘦下去。过了一年时间,姥爷家添生我大表哥的时候,方老板已病入膏肓。就这样,非常的不值得。老姥爷因为一场斗鸡,永远走失了;方老板也因为一场斗鸡,得了难医之症。临终前,他把儿子叫到床前说了大彻大悟的话,劝儿子要斗鸡就专心地斗,生意请人撑着,在东京鸡界斗出头来;要不斗就安心经商,决不要边商边斗,既不能斗出名堂,又误了生意大事。有了遗话,方老板便憾憾地告别了人世,辞别了东京,给儿子留下了两份事业,斗鸡和钱庄……
七
人世沧桑,变故颇多。民国五年袁世凯下台,赢得了一片国骂。接下,袁四少爷在东京斗鸡界,也没了往日威风,不久他就离开了东京。请的鸡把式们,也都各自寻了新的营生。在我姥爷这边,离开袁四少爷,并无实质损失。有了“达宏杂货行”,财源如一股泉水,汩汩地终日不断,只要不求皇宫日子,在东京吃喝是用不着多愁多思。经营杂行的又是自家亲舅,不消担心会被坑蒙拐骗。因而,姥爷只有每日斗鸡,不斗鸡则无事可做。虽说袁四少爷走了,人们对他也减去一些尊敬,但我姥爷似乎并不在意。方老板已经死了,没有人再在斗鸡界与他抗衡。且我姥爷喂养斗鸡,十分钻研,有很深的道行。他养的西派斗鸡,个个耐得死拼,就是眼被啄瞎,也不退出斗场。斗鸡人的威望,靠别的,更靠能养出好的斗鸡来。所以,姥爷尽管不是斗鸡泰斗,但斗史极长,依然还在鸡界享有盛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吃饭,玩斗;玩斗,吃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岁月打发得堪称流畅。不能不说,姥爷是过日子的好手,他的生活里,很少发生磕磕绊绊的灾难事情,就是民国十九年,冯玉祥大将军力反蒋介石,发生了中原大战,陇海线、津浦线、京汉线,都是生死地界,尤其主战场陇海线上的民权县离东京很近,把个东京城吓得日日发抖时,姥爷也没有为此多操一份心思。那时候,东京人对民权之战的关心,远比袁世凯下台要忧虑得多。时时有很多伤员,缺胳膊断腿,不知从哪运来,血还在一滴一滴洒落,把个东京女人唬得天天都有人半死过去。
驯鸡时,有人议论。
“见了吧,火车又拉了一车彩号,血把铁道上的石渣都给染红了。”
“听说冯玉祥亲自到前线指挥,张治中的师全都没了。死个人和玩儿似的。”
“这些人真是,”姥爷说,“有吃有喝有玩的,多自在的日子……偏爱打闲仗。”
就在这一天,姥爷在几个斗鸡朋友那儿闲聊到天黑,家去时,忽然从街边槐树的暗影里闪出一个人来。
“老哥,求你借个宿吧。”
姥爷盯着那人。
“东京多的是旅店。”
“我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家里有老母,有妻小。”
明白了,这是个打仗的人。那时候,有很多兵,一离开队伍,就千方百计往家走。蒋介石的部下,冯玉祥的部下都是如此。对这种人,姥爷难说自己有什么感情,他觉得犯不上和这些操枪弄炮之人有瓜葛,就乜斜了那人一眼,快步进了自家宅院,把门掩了。
回到屋里,姥爷点灯往鸡罩送水,回来时,却见那人站在院当央。
“我只求住一夜,明天一早家里就有人在城南门接我。”
姥爷掏出一元银币,掷到那人怀里。
“外边去吧,我家一向不留兵宿。”
“我是冯玉祥的部下,不比别的队伍,上司知道我逃了……要命的。”
“你这不是牵连了安分人家嘛。”
那人犹豫了,似乎想走,转过身时,看见斗鸡围罩,说:“大哥爱斗鸡?……我爷也喜爱,在世时,每年正月、二月都要进东京比斗的。”
瞟一眼那人,姥爷和蔼了。
“你家……哪里的?”
“朱仙镇。”
“不远。”
“我伤了腿……”
“你爷哪个罩派?”
“他喂的是西派鸡。”
“啊呀!你看……我是东京西派的倪清本。你看看……说透了,都是同罩,你快屋里请。”
十二分的热情。姥爷知道那兵曾是同罩后辈,不由分说,扶进屋里,让媳妇打了荷包蛋,说了歉话。
亲自搭了床铺。情况完全翻了两样。那一夜,姥爷和那逃兵谈到深夜,都是东京的斗鸡话题,没说半句中原大战的谁长谁短。来天一早,姥爷给那人弄了吃的,又亲自送到大南门,看着他家人用车将他拉走。
斗鸡的人就这样,见了鸡客,如兄弟一般,别人别事,则显得冷淡异常令人难以理解。也许斗鸡本身,就是一个冷暖世界,完完整整。世界以外的人是人非,在鸡界都显多余。
那兵祖辈斗鸡,自己也有余爱,姥爷和他有了这一夜同罩交往,也是姥爷的命运安排。后来的日子,那人给了姥爷很大救援。当然,这是后话了,要说就得飞过很多岁月,跳到民国三十四年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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