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第二次走过来,低声轻说:“十一点了,十二点大酒楼要准时开筵。”
姥爷没有接话。
过了一阵,二舅过来说:“三局都已斗完,眼下都在散斗。”
姥爷依然没有结束斗场的意思。
又过一阵,大表哥过来说:“四个罩派,新招式共添了三十八种。”
姥爷依然不语,眼睛微微闭着,如没听见一般。
大舅有些急了:“再有半个小时就开筵。”
姥爷依旧不说话,不睁眼。
斗场仍在相斗。斗胜的,在给鸡子补食;斗败的,在用热水给鸡擦头。胜负未分的,继续在拼杀。
到了最后,二表舅从人群中挤过来。
“爷,你的七只斗鸡斗了二十局,胜了二十一局,有一局对家认输。东、南、北三罩没有鸡子再敢和这七只鸡子相斗。”
姥爷终于睁开了眼睛,摆了一下手,示意可以离开斗场了。舅们慌忙去通知五层阵图的各色人员,到大酒楼入筵;表哥们忙不迭儿扶起姥爷,朝小车走去。
姥爷一起身,人们都慌忙收起鸡子,闪开一条道路。
走到第四层斗圈时,姥爷站住不走了。那里有个斗场上没有鸡爪的脚痕,斗圈线还完整无损。就是说,今儿只有一百一十九对斗鸡在这五层阵法中,少了一对斗鸡。
“方家的红光没去请?”姥爷问。
“请了。”大舅说,“红光抱着鸡子到这儿看了看,不知为啥,又抱着鸡子回去了。”
姥爷的脸上立马没了刚才的光色。
……
酒筵是午后开席的。舅和表哥们用五千四百块钱包了东京大酒楼的三层餐厅,摆了一百三十桌酒筵,遍请了五层阵法上的所有参加者,加上姥爷家五代血缘及亲朋好友一百余人,把个东京大酒楼塞得极为严实,无插脚之地。
姥爷被大表哥们用轮椅推到酒楼大厅正中,每一位入席人员,都要到姥爷面前深鞠一躬,这是筵前礼。入席的上千人员,排成一列纵队,挨个恭恭敬敬走到姥爷面前三尺远处,弯腰行礼,说一句祝寿吉话。这上千人中,有的是姥爷的养鸡弟子,还须跪下磕头,或连行三礼。因此,这一仪式从午时开始,到天色临黑还未结束。姥爷昨夜因激动未眠,今儿上午又指挥五层阵法,着实是累了身子,到下午三时许,他就慢慢闭上眼睛,舒适地睡着了。
人们还在行礼。
二舅问:“叫醒不叫?”
大舅说:“让他睡吧。”
二舅说:“那就别行礼了。”
大舅说:“那哪行,仪式还要有。”
于是,东京鸡界的内外人等,依旧行礼。
大酒楼四面是窗,又有暖气,大厅里极其暖和。太阳从大玻璃窗中透进来,落在姥爷那红亮的脸上和银白的胡子上,把姥爷照得菩萨般神圣。因为说“长命百岁”已经没有意义,姥爷的耳边滑过去的就都是“敬祝倪老万寿无疆”、“永远健康”那样一些早年的圣话。开始,姥爷还能模糊地听见几句,最后就什么声音也没了——梦里,他离开了东京大酒楼,和方家的第四代人方红光一人抱着一只斗鸡到北郊斗鸡坑压注赌斗去了。他压上的是清水巷子的宅院和那个孵鸡场,方红光压上的是马道街的“达宏土杂店”三间金屋……那是什么样的一场斗鸡啊!姥爷经历了从清末开始的上百年中无数次的斗鸡拼杀,却没有经过这样的斗鸡:姥爷的鸡站在斗鸡圈里,方家把斗鸡往里一放,不到一个回合,就败退圈外。第二局时,姥爷的青鸡一昂头,方家的鸡连连撤步。第三局,那败鸡干脆吓得不敢往圈里站,一看到姥爷的鸡子便浑身发抖……这原由何在呢?仅仅是姥爷邀约方家第四代去斗鸡时,顺手在鸡罩旁丢了几粒药水泡过的高粱米……
于是,“达宏”的三间金屋又回到了倪家手里。
方家第四代传人痴呆如傻。
姥爷笑了笑:该轮转回来了。
名妓李师师和她的后裔《东京九流人物系列》之四
根据周家的史考和一些有关载说所记,周邦彦在李师师准备开苞的春天赶到东京,二人一见如故,便频频往来,谈诗说画,下棋议古。有些时候,李师师兴之所至,能写出极好的诗句,连周邦彦也叹为观止;彼此议论古人,李师师常纠正周邦彦所用典故,可见其才华非薄。说到先祖周邦彦,周明一直以为,其妻刘氏,一定不如周家后人说的那样,是大家闺秀,精通诗文。他想若刘氏知书达礼,在李师师落难之时,周邦彦将她带回小镇,欲纳小妾,刘氏决不会大打出手,赶李师师出门,置李师师于人生绝境。再则,刘氏若是小家碧玉,才貌俱佳,周邦彦虽遇李师师,又不是第一次走入妓院,不会一见李师师,便在妓院客房,怔在门口,半天不敢说话,仿佛第一次遇到成熟女子一样。
李师师说:“你就是南方名秀周邦彦?”
周邦彦说:“没想到你果真和市面上传说的一样。”
李师师说:“你坐呀,喝点什么茶?”
周邦彦说:“我没交听琴钱,你弹一曲,我出门向李姥补了怎样?”
李师师说:“不用补交,我弹了你留一首词作就行。”
初次相见,李师师向周邦彦弹了一曲《春江花月夜》。起初,他被李师师的素装美容所骇,以为她琴之美名,多得力于人们对她的美貌倾慕所致,及至一曲未了,便明白李师师艺绝的确。不要说她的指法多么娴熟,弄得余韵如银瓶舞破似的,就是她手指停顿,一手盖在琴上,那琴律的收音,也如清泉击竹一样。弹琴之时,周邦彦本是站着,待一曲过了,他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下来,双手扶着下颚,说:
“师师,《春江花月夜》好像很长很长的。”
李师师淡然一笑。
“我怎么敢漏掉名曲的段儿。”
周邦彦望着李师师的脸。
“没见过像你这样才艺双绝的人了。”
李师师说:
“你送我一首词吧。”
在李师师的接客房里,备有笔墨纸砚。李师师这边说着,也就取了笔墨,展了纸张。周邦彦本爱云游。云游诗人,更善即兴之诗。只要情绪激动,诗句便流淌而来,这也是古文人与今文人的差别所在。同是中华汉字,今人却要三思而后行。古人则能挥笔而就。据一些史书上说,那时候周邦彦给李师师写了一首《声声慢》,李师师先看一遍,对周邦彦的墨字感到惊奇,再看一遍,便将那词收藏起来,说以后你还来看我吗,邦彦?他说只要你不厌我。她说你来吧,每次我都弹琴给你听,你也给我推荐一些词书看看。
有些时候,他们在里屋畅谈久了,时常远远超过周邦彦向李姥所付银两,出门时李师师就拿一些别人送她的恩惠礼物,由周邦彦送给李姥。这样久而久之,李姥看出他们非一般亲热,生怕李师师一时激动,把身子给了周邦彦,那样她将少收一笔开苞的巨费,就在每次周邦彦和李师师相坐时候,她在门口走来走去,不时干咳一下,提醒李师师,不要白白失身于人,我们靠的是身子营生,每一次都不能让狎客占了便宜。
仔细想想,那时候名士以得名妓为风雅,名妓以识名士为知音。加上昔非今比,婚姻制度所迫,古时名士又都有婚姻而少有情爱,在与名妓交往中方能找到精神之乐,这样的彼此追逐,方成一种时尚。李师师才艺双绝,周邦彦词名天下,又温文尔雅,诗文也颇有名望,《汴都赋》无人不知。这样日久时长,哪能见面便诗,分手即琴,就是唐时李白转世,怕也不能见上一面便有一首诗作。而李师师这边,本为妓人,又初出后院,明知道或早或晚都是男人们的乐趣。纵是你多么板正冷面,也要有那么一日,会被一位巨贾买去开苞。所以说她和周邦彦交往不久,便知道彼此的倾慕,若不珍惜,就得被别人作践。因此在一次琴声落音之后,他们便无休无止地亲吻起来,商量了天长地久的日后事情。这样的事情一经开始,便就难以有所收场。可以想像,两人的情感如火如荼起来,不烧得彼此枯焦,也是果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走在东京现今复古的御街之上,少校周明已经确信,北宋时期名噪天下的红妓李师师,委实也就是自己的先祖了。不要说那个家乡的南方小镇,有着关于周家在八百年前,祖先周邦彦与李师师春艳秘史的载说,就是八百年后的今天,东京的东二厢永庆坊和镇安坊、州桥和古楼等地的遗址上方,都还印着周邦彦和李师师情爱的足迹。至于御街的樊楼里,周邦彦和李师师的恩爱欢乐,则春华秋实得十二分可以。有关的记载和传说,播散着桃红李白的清香,多得说俯拾皆是,也是不为过的。当然,你若不是周家与李师师的后裔,怕他们的恩爱即便是满山遍野,在你眼里也难有一草一木。偶而所获,大概也就只有宋徽宗赵佶登上帝位之后,与李师师暗道私通的一则趣闻了。
御街的两旁,是古时期的宫廷楼阁,鳞次栉比的商户门面的大字牌号,高悬在御街的半空。张记李传的字样,昭示着今日商人的骗局。挂着皇家镖局招牌的一家商店,卖的是体育用品和健身器材;写着宫廷饭庄楷字的酒家,卖的是河南人做的川味杂菜。
天下着霏霏小雨,路面上是浅黑淡白的水光,上白班的高潮人流已经过去,行人稀稀落落,倒显出了御街本该有的凄清。周明在这凄清中走着碎步,如山如海的孤独,终于也就是他看见了八百年前,祖先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的一朵情爱之花,穿越皇帝宋徽宗的权势和性欲,开放得十分灿然,使已做了多年少校的周明,面对圣洁得无以言表的爱情,不能说操着皮肉生涯的妓女,不是自己的列宗列祖了。作为周家的后裔,对先人的一种精神的寻找,使他感到了自慰和落寞,浓重如雾地罩着御街,罩着樊楼,仿佛八百年前的一道晨雾,至今在东京飘流不散。
相比之下,倒是自己显得可怜许多。
十余年前的那场南线战争,说起来倒成全了你和季红的一段姻缘。在前线医院的偶然相识,彼此以生命作为代价,应该说是一段生死之交。若没有你周明对她的血肉之爱,怕她早就埋在云南的幸福村了:一块尺宽米长的青色石碑上,刻下几个“季红烈士之墓”的粗糙汉字,也就完结了你季红的所谓人生追求。可是,今天她还活着,一句请你搓一顿宫廷宋菜,也就了结了那一段货真价实的生死相爱。原来,如今所谓的爱情,不过是妓院内房里的一道绿色窗帘而已。周明想,倘若说真有爱情,怕那就是少男少女不谙人事时,因寒冷而对春日的一种幻想罢了。或者说,原本就是错觉亦未可知。揭开妓院那天蓝色的窗帘,让人看到的,就仅仅是男欢女乐的一堆皮肉了。
回想起来,那场战争是否有它的必要,倒不是平民百姓可以妄加评说的事情。你既然当了兵,有命令来了,眼泪是阻止不了把你拉往前线的。一九七九年,周明是二十周岁,已经算个老兵,在师部警卫连任八班副班长。全师的官兵开往了云南,你也自然没有理由留下,随部队开拔的当天,母亲从那南方小镇上赶来,没有哭,也没有笑,陪儿子吃了一顿米饭,想说什么。连长来了,母亲便说,你安心去吧周明,几十年不打仗,你当兵这就轮上了,是你命好,要贪生怕死你不是周家的儿子。母亲是镇上小学的教师,母亲说镇上这支周家,是祖宗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的后代。说李师师虽为妓女,晚节时却忧国忧民,你不能连个妓女也不如。母亲说这番话时,脸上风平浪静,既不以是李师师的后裔为荣,也不以是李师师的后裔为耻,宛若述说一件平常家事。周明站在连长的身边,对自己是谁的后代,也同母亲一样,并不怀有兴趣,倒是战争迫在眉睫,大家生死未卜,母亲在此紧要关头,能说如此一番道理,使周明感到吃惊不小。连长听了母亲的话,怔怔地望着母亲的脸,就如读一页看不懂的文字,直到过了许久,连长才慌忙握着母亲的手,说连队家属都像你这样,连队的战前工作也就好做了。
这时候,连部的外面,是一片流水样的哭声。二月的天气,在中原西部山区,已经开始有了李花之白。营房后边的山坡,没有披红挂彩,却有点点滴滴绿意。从沟壑吹来的暖风,还时不时夹着绿水青山的气息。营房外面的柳树杨树,枝枝梢梢都鼓胀起来,昭示着春日的来到。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士兵的父亲、母亲,被一道秘密的命令,集中到了礼堂里。有首长要来看望他们、安慰他们,其结果却是流水样的哭声。连长是来叫周明的母亲去礼堂参加首长接见的。母亲随连长出去时,递给周明一包烟,说你父亲先前不让你抽烟,现在让你抽了,说打仗了,想抽就抽,抽什么都行,但千万不能怕死不往前面冲。
周明接过烟,母亲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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