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周明对那包烟的发现,已是在上了火车的一天一夜之后,到了四川的大巴山脉。新绿的崇山峻岭,一望无际如无边无岸的蓝色的海。火车在这山岭之间行驶,尽管已经加挂到三十余节车厢,还依然如漂在浪峰之间的一叶扁舟。山是无休无止的,士兵们的沉默也是无休无止的。抽烟的声音,倒惊天动地,山鸣海啸。就这个时候,季红来了,不知她从哪节车厢走了过来,用手赶着车厢内流不走的烟雾。她背一个药箱,如同客车上送茶水的服务员一样,从大家面前昂然而过,高唤着谁晕车谁晕车,却谁也不看地到了另一节车厢。
大家都把头扭将过去,紧追着季红的身影。看不出她多么漂亮,不过到底是个女的,青春年少是自不消说,用一句物以稀为贵的俗言相称,也就明白了当时满车人的怦然心动。想不到开往前线,同车随行的还有女兵。女兵也是人,只不过更加严肃而已。周明和大家一样盯着季红的身影,当时唯一使他念念不忘的,也仅一样东西:头发,黑得少见。
季红不见了,大家又开始抽烟。
周明本不抽的,随着一个女兵在面前一闪而失,他便抽了。拿出了母亲临行前送的那包大前门牌香烟,打开包儿,才发现盒里封着一张纸条,慌忙走进厕所,锁上门,才知道原来那张纸条上是父亲、母亲的一片狭隘:
明儿:
我和你母亲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在前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千方百计地活着回来。
父亲切切切切
可是,在今天看来,如若不是父亲的这一短信,你和季红那一段醉醉痴痴的相爱,也怕是不会那么自然又那么不合时宜。东京的御街,笔直如一把尺子,正对着皇城遗址的龙亭公园。昨午到了东京,下午季红曾陪着他游了这一名胜。要说龙亭,也算巍峨壮观,上下的梯道有三,各有异趣可寻。正面上下,大起大落,也颇算险峻。东西两侧的两条梯道,弯弯曲曲,走起来别有情趣。季红拉着周明的手,从那弯道上慢慢款款地下来,见正东有供人小憩的凉亭、石桌、石凳,有人在那饮酒下棋,闲赋诗句。所谓赋诗,也绝非古人那样严肃,无非是东凑西拼几句卖弄卖弄罢了。她说到那边坐坐,周明便朝那儿瞟了一眼。
“怕有你的熟人。”
“不怕,一不做二不休。”
“毕竟你也是别人的妻子。”
青砖铺地的小路两旁,在四月的春季,显得芳草萋萋,青树翠蔓。进一步说去,就蒙络摇缀,芬芳馥郁。有几棵倒柳,柳枝儿参差披拂,一副舞影弄情的轻浮模样。当然,在都市的高楼之下,穿行而过,走过被人们形容为花丛玉池的几潭清水,置身于通常人们所说的鸟语花香之境,不能说品尝不出普通生活中难以寻觅的大自然的趣味。在这几棵柳树下面,季红拉了一下她提早穿在身上的毛裙,席地而坐,说,真没想到你周明还会来这找我。
他说:“你不显老季红。”
她说:“混到正营职少校了你?”
他说:“正营干事都当了三年。”
她说:“转吧,转业了好好过日子。”
他说:“我离婚了。”
她笑笑:“不离婚你不会来找我。”
他说:“你打算怎么办?”
她说:“我那位这几天出差了。”
他说:“我问的不是这。”
她说:“趁他不在,今夜你就住到我家。”
他说:“季红。”
她说:“法国的席梦思,你睡没睡过周明。”
他说:“我来不是为了和你睡觉的。”
她说:“有的话不睡到一块根本没法说。”
他们的身后,是一座假山,虽然规模不大,却很有野心气势,峰峦叠嶂,苍松翠柏,攀臂俯颈,别有一番撩人的滋味。季红说,咱们去那儿坐坐吧,那儿安静,没人打扰。周明坐着没动,仰头看了看水色的天空,似乎天空中有一股从季红身上挥发的浓郁的气息。那时候她从火车厢里穿过时没有,在二号沟里没有,只有少女的清纯,宛若二月早上起床时田野上流动的一股凉爽,在围着他周身弥漫。再有,也就是枪声平息后的静寂,和如雨柱一般的炮弹,烧焦的土石那焦苦的白色味道。放眼远处,是莽莽山野,连头顶的沟崖壁端,都还悬着丝丝的翠青,唯这曾经隐藏过师野战医院的二号沟里,被敌军洗劫得一空二白,使那青山绿水的医院,连一点青山绿水的印痕也不复存在了,那时候,他们面面相觑,彼此对坐于一个炮弹坑里,夕阳的余辉,如同薄亮的尘土,铺撒在他们面前。她说部队走了,天也黑了,我们怎么办呀?等到明天再说,他说,也许明天会有人来找我们。
她怔怔地望着他,手里抓一把烧糊的焦土。
“今夜咋睡?”
他倒在弹坑,仰望落日的血红。
“就睡在这个弹坑。”她的手僵在半空,焦土一粒一粒落下。
“会冷的,到半夜准冷的。”
他翻了一个身。
“我俩挤到一块。”
她怔住,手里的焦土一下漏落完了。
“我有些怕你。”
他突然坐将起来。
“我又吃不了你。”
她把头勾将下去。
“你是男人。”
他把怀里的枪往地上一扔。
“打仗的时候,命都难保,谁能顾上那种事情。”
有人从假山那边走了过来,是一对男女,女人的头发上还乱乱蓬蓬,顶着一根草枝,脸上红晕阵阵。从他们身边过去时,季红望着他们,立了起来,说:“走吧少校,那儿僻静安全,是个情人角,今天你我也到那儿诗情画意一场。”周明攀树而立,从假山一侧望去,果然见那儿假山含笑,绿水荡波的风景里,有一对一对的男人女人,千姿百态爱样。望着那郁郁葱葱的天然林地,想一人从中行走,必然如是摸进了幽林寂谷,那过于凄静的气氛,甚至会使人讶然止步。可是二人,又一男一女,到那儿也就不免会大胆妄为了。
她说,走呀。
他想她不再像是十余年前的那个女兵了。
她说,你怎么站着不动。
他想这就是他所痴情的东京女子吗?
她说,周明,十余年前炮弹还轰轰响着,你胆大得像一个男人,现在怎么就变得老鼠一样,这么胆小怕事,你千里迢迢来这儿会什么情人呀。
今天,周明是去向季红做最后的人生一别。天依然是蒙蒙细雨。御街上,水亮得如一面镜子,周明走在路上,看到自己的脸色,是一种变霉转腐的白灰,仿佛倾国倒政之灾,摆在自己的脸上。究竟起来,先祖李师师是如何沦入烟花柳巷,做起了万不得已的供给男人欢乐的营生,大致的说法,也就是宋文的一些记载:
李师师者,东京东二厢永庆坊染局王寅之女也。寅妻既产而卒,寅以菽浆代乳而乳之,方得不死。在襁褓之中未尝啼。东京有俗:凡男女生,父母爱之,必为舍身佛寺。寅怜其女,乃为舍身宝光寺。女时方知孩笑。一老僧目之曰:“此何地,尔乃来耶?”女至是忽啼。僧为摩其顶,啼乃止。寅窃喜,曰:“是女真佛弟子。”为佛弟子者,俗呼为“师”,故名之曰“师师”。师师方四岁,寅犯罪系狱死。师师无所归,有娼籍李姥者收养之。比长,色艺绝伦,遂名冠东京诸家坊曲。
这种说法,也颇为能够让人接受。想王寅父女,孤苦伶仃,生存于繁闹的京都,女生而妻死,自己含辛茹苦,以豆浆代奶,终于将女儿养成四岁,期间断不了病灾粮荒,若非死去,绝然不会把女儿送给开妓院的李姥。只是王寅犯了何罪,而致死狱中,倒是一个难考的谜结。说到李姥,也不能说她便是弥天大罪之人。她本来经营坊曲,买卖男欢女乐,如俗言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靠的便是女子的皮肉,你不让她操此营生,自然也不合情理。退一步说,祖人李师师若非李姥从四岁供养,不要说她终于有了衣食住行,有了与祖先周邦彦的真挚情爱,有了皇帝供给的金银财宝,有了高风晚节,怕是不如此,连一条性命也不会有的。这样说来,后人当然没有理由,怪罪她色艺双绝,却做了妓院的招客女子。
再一说,周明走在人行道上,望了望新栽的宋时盛行于东京的国槐,透过烟雨槐枝,把目光从御街楼房的吊角之下穿过,搁在烟雾迷迷的樊楼的三楼,那儿站着李师师的蜡像。如今说的樊楼也就是当年的妓院镇安坊了。想当时的境况,不要说李师师由李姥耗金费银地育成一个窈窕淑女,就是良家女子,不也照样有许多为衣食而步入勾栏,做了万人唾弃的娼妓。更何况说,其时东京城内,一片假的昌盛实则内忧外患,边患内乱,除了妓院林立,素有东京坊曲甲天下之称,的确也无别的可以表彰。周明读过民国才女芸兰女史的一些著作,依稀记得,她说那时候的世界,是章台走马,纵情于风月之天;曲院微歌,买醉于烟花之队。追欢索笑,掷尽黄金,低唱浅斟,沉酣酒色。此惟五陵年少,恣无厌之豪华,门第金张,夸一时之富贵。置这样的风景之中,谁又能拒风拒雨,一身素洁?仔细想想,你一个孤苦的年少女子,不沦进烟花巷里,那才是一件咄咄怪事。
讲起来,周明的心里似乎有些阴暗。自昨天中午踏进东京城内,本是来寻找十几年前的情人季红,该始终如一地想着自己和季红的一些过往事情,然事实上却不是如此。每每闲暇下来,他却总是想到名妓李师师,想到祖先和李师师第一个相陪通宵。行话说的“开苞”那份艳福,为何偏就落到了祖先周邦彦身上。照李师师色艺双绝、名震东京坊曲的艳名,那开苞的大价,也决非千两黄金所能拿下。然而,黄金的价码,也只是李姥开门的一把钥匙,要想撩开李师师的帐子,男人非能诗善画,才情俱佳不可。
这样,这人就只能是自己的祖先周邦彦了。从常人的情爱中考查,若李师师不是最早心满意足地把自己一切给了自己的祖先,她又如何会至死爱着这南方才子?甚至到了和皇帝同床欢乐,皇帝投掷金千银万,国宝件件,而李师师心里想的,却仍然是自己的祖先周邦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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