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后柳枝稠,
寂寞黄梅雨乍收。
畏日正长凝碧汉,
薰风微度到丹楼。
有了此作,皇帝也就亮了身份来意,李师师还能如何,只有在“朕已困倦了,请伴君眠”的圣言中,同徽宗帝走进罗帏帐里便了。
如今那篷复制的罗帏帐子,在樊楼三楼敞开着帘门,任人去触景生情地臆猜着徽宗帝赵佶对名妓李师师被后人美誉为爱情的性欲。而每个人的臆猜,又都是由彼及此地回忆或者联想,昨天来此,周明不曾走上三楼。这次他走了上去,站在那廉价复制的龙床前边,看见了十余年自己同季红在狼藉的野战医院里的情爱。以为那是战场,以为狼烟未灭,以为周围的地上,还有战士们腥红的血渍,以为对战争的恐惧等等,都是他和季红情爱的阻隔。这些阻隔,使他们彼此那被盛赞为智慧的理智充满着信心,然而又哪里料想得到,年少的严冬,总也阻隔不了年少的春日。以为一切都好,彼此便和衣躺在了一张床上,拉一条留有弹痕的被子盖着,从那烧黑的弹痕里,散发着枯焦了的战争的黑色气息,也并不能阻碍他们稍微平静之后,涌起的桃红的情感。毕竟也是夜阑人静,毕竟也是那般的年龄;毕竟他们已经生死相依,有了通常所说的深厚的爱情。真的到了那番境界,也就顾不了许多事情;就是到了他们做爱,被子在他们身上,掀起了一浪一浪战争的波纹,被头上隐藏的弹头儿,在他们的活动中,被抖落出来,不期而至地掉在床板边上,发出一声空洞的呼唤,又跌落到地上去,砸在哪位战友的军用水壶上,发出了战争的惊叫,响亮而又凄厉,如同一枚流弹从他俩的爱情中一滑而过,也终于没有阻止他们对爱的追求。
她说:“什么声音?”
他说:“随他什么声音。”
这也就是那时候仅有的一问一答。站在樊楼复制的,八百年前特为皇帝光临妓院制作的红木床前,周明想着自己和季红的那一段情爱,感到了震颤,又悲哀。在那张遭了枪击的床上,事完之后,季红忽然呜呜地哭了。黑暗中他看不见她是如何地用被子裹着身子,哭得哀伤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周明就跪在她的面前,惶惑了一阵,小心地说,很疼是吧季红?
季红说:“我就怕你不和我结婚。”
周明说:“我是那样的人吗,季红?”
季红说:“你不和我结婚,我这一生就完了。”
周明说:“我是那样的人吗,季红?”
我想着你不是,周明。这样说着,季红也就拉过被子,缩在周明的怀里,两人半忧半喜地拥着睡了,直到天亮时候,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及做事的响动,悄悄从帐布的弹洞窥望出去,认出是排长和兄弟部队的战友的时候,才算把一切的情事、战事,等到了一个暂时的了结。
徽宗和李师师所谓的爱情,被徽宗所洞穿,那是次年三月的事情。和李师师第一夜的同床,徽宗以五十两黄金做了酬谢。之后,徽宗曾又派张迪给李师师送来黄金、白银各千两,并赐绢十匹,金簪、戒指各五对,映月珠环、白玉棋盘、碧白二色玉棋子,及琥珀杯各一对,唐朝宫中的珍品蛇附琴一张,还有玉管狼笔、风味砚、李廷圭香墨、南溪宣纸等文房四宝。并给李姥金条三根,金砖两块。这期间,回家奔丧的周邦彦,也终于捎来书信一封,说家父已故,田地已变卖过半,相会指日可待。因此,李师师初接赵佶五十两黄金,倒为私幸皇帝暗自窃喜,想,皇帝无非偶来妓院寻找一次野趣罢了,我师师纵然色艺双全,宫中贵妃又哪在我色才之下。哪想到几日之后,又有这么多的赐物,足见赵佶还要不断来的,倘若长此下去,自己和邦彦的情缘又如何能够持续?见周邦彦说择日就要带着银两动身来京,于是,李师师就对此事忧愁起来。在这忧愁之中,徽宗帝是果然常到镇安坊来,李姥也不断得到皇上送来的金银珠宝,喜不自胜地拆去原有的旧房,盖了一座典雅的花楼,专等徽宗临幸镇安坊。三月间,花楼前边杏花盛开,蜂蝶翩翩,李姥请徽宗赐书题字,以增光辉,徽宗也就欣然提笔,写下了“醉杏楼”三字。因这三字,是徽宗帝自幼独创的瘦金体书法,凡路过镇安坊者,仰头一看,便知出自皇帝御笔。皇帝肯给妓院题字,也就不难推断皇帝与妓院的那层关系。于是,一时间,消息不胫而走,满东京都知道皇帝不断要私幸名妓李师师了。
也就这个时候,周邦彦到了东京。先见李姥,说要见师师,李姥说,师师也很想你,早该见了,可过夜不成,师师眼下概不接客了。周邦彦说,不接了就好。李姥说,你去候芳室吧,天黑前一定要离开那儿。
这时候也正是天将黑未黑的时分,二人见了,免不掉痛哭一场,亲热一阵;亲热一阵,又哀叹几声。最后,周邦彦说,我把田地卖了七成半,赎身钱凑了大半,你这儿攒了多少?李师师脸上立马僵了一层白色,泪水叮叮当当落在地上。周邦彦说,怎么了?李师师哭着不言。再问,仍是哭着不言。周邦彦说,有话你说师师,银两若还不够,我让家人回去将田产卖尽也就是了。
李师师也就终于擦了泪说,“你入城没听说什么?”
周邦彦微怔:“听说什么?”
李师师说:“你没看见镇安坊的‘醉杏楼’三字?”
周邦彦说:“没见。”
李师师便拿出徽宗帝赐给的《夏日》一诗,铺到周邦彦面前。周邦彦看了那瘦金墨字,抬起头来盯着李师师,说,赵佶来过你这?常来,李师师说,今夜还来。这时候周邦彦突然从床上坐起。
“你喜爱赵佶?”
李师师说:“是他喜爱我。”
周邦彦说:“你到底还打算赎不赎身?”
李师师说:“赎。”
周邦彦说:“何时?”
李师师便又哭了,说:“待赵佶厌腻了我。”
周邦彦本欲变卖田产,提着银两,千里迢迢赶至东京为师师赎身,哪想到忽然间有了皇帝私幸师师之事。真如百姓说的当头一棒,然正要厉言厉声几句,李师师却话未落音,突然跪在了周邦彦面前,说,邦彦,我生是你的,死也是你的。皇帝与我,说到天东地西,皇帝则皇帝,妓女则妓女。普天之下,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皇上会妓之事。想他徽宗,三朝两日之后,就是不厌腻于我,也该顾及身为真龙天子,不会因为我一妓而名失天下。到了那时,我会请徽宗念在我师师肉侍于他的情分,恩赐我师师一条生路,脱妓为民,远离东京,到你室内做一小妾,一心一意侍奉你邦彦一世。李师师这样说着,也就抱着周邦彦的双腿哭得愈加伤感,仿佛怕周邦彦不肯原谅她,因而拂袖而去。所以她愈抱愈紧,愈哭愈痛,最后就把脸捂在周邦彦的双腿之间,说,邦彦,我师师别无所求,只求你这次到东京来能多住一些时日。徽宗他也并非每天都到镇安坊来。他不在时,你多给李娘一些银两,使我每天都能见你一面,待皇上有一日明白该以朝政为重,他会恩准我离开镇安坊的。那时候就是我千金散尽,也要同你邦彦远走高飞,离开这喧嚣尘世。
文人周邦彦又能如何?
毕竟赵佶是当朝天子。
扶着李师师的头让她站将起来,替李师师抹了眼泪,对她既未点头,又未说话,两个人就在候芳室相拥相抱默默落泪直至李姥走进,说,师师,快收拾一下,皇上马上就到,邦彦你也赶早儿离开镇安坊吧。
这一夜,徽宗帝和师师在床上睡觉,发生了一样想不到的事情。无论李师师对周邦彦情爱如何,对徽宗,她却不敢慢怠一步,至少说,浮层的情爱,她必须让皇帝感到亲热。而另外的一个情况,是中原北方的金兵屡犯边界,或多或少,总是徽宗的一桩心事。这天又从北界传来消息,说边界半年来屡战屡败,金兵不断向南进取。因此,徽宗心烦,天麻黑便奔了镇安坊来,比往日最少提早一两个时辰。这边周邦彦刚刚离开候芳室,那边皇上已经走了进来,见李师师素装不言,本来图的就是这个素装野趣,且还见她两眼微红,有层哀伤在她的脸上飘飘荡荡。她向他躬身请安以后,徽宗问李师师因为了什么,李师师说闻听边患吃紧,内又有方腊、宋江造反,我恐皇上因我一妓而误了国事,那时候我李师师才真为罪该万死。徽宗本来心烦,没想到大宋兵屡战不胜,原想到李师师这儿讨一番清静乐趣,不意李师师也同众臣谏言一样,便说,我赵佶不是无能安邦治国之君,用不着你为朕担忧,金兵南侵之事,朕已派人前去议和,化干戈为玉帛;方腊、宋江草寇,早被重兵包围,内乱就要平息,大宋依旧是一统江山笙歌多,花红柳绿满城廓,你师师尽心侍奉朕的精神也就是了。
至此,李师师便默着不言。
徽宗说:“鼓琴助乐。”
李师师取过唐朝宫中的珍品蛇附琴,没有调试,便坐下抚拨,边弹边唱: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河畔青芜,堤上柳,
不辞镜里朱颜瘦。
独立小楼,风满袖。
问苍天,国难谁不忧!
李师师伴琴歌唱,操琴抒怀,唱至“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便先自想到在东京的周邦彦,泪水止不住地汩汩滴落,直至“问苍天,国难谁不忧!”她已唱得哀怨凄惋,催人泪下。唱完了,她指离琴弦,余音颤动,人却看着窗外月色,满脸极浓的愁容,以为徽宗会为此或怒或有所心动,因此舍妓而去,以国事为重,不料他突然站起,走到李师师身后,说朕要纳你进宫为妃。李师师听了此话,极为惊讶。她转过身子,突然下跪至徽宗面前。
“妓女进宫,有累至尊,请皇上三思。”
徽宗说:
“朕纵有三千粉黛,却无一人替朕忧国,你李师师虽为妓女,朕以为你才貌均在嫔妃之上。”
“请皇上万万不可这样比说,”李师师低头快言,“皇上为真龙天子,师师为下贱妓人,不要说纳妓为妃,就是现在已经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百姓无人不知皇上私幸民妓。我师师本就下贱,皇上决不可为我一时激动。一旦消息传至边关,不知前线将士还肯不肯为大宋江山卖命打仗,望皇上为国事、民事、你我之事从长计议。”皇上至此也默了一阵,说师师你平身说话,以你之计我该如何。
师师依然跪着。
“赐师师一死,一可平民愤,二可让皇上静心操持国事。”
徽宗望着墙上自己送给师师的《藏娇图》。
“师师可无朕,而朕不可无师师。”
李师师依然跪着。
“那就赐师师一生,使师师远离尘世,销声匿迹,过几年平民生活。待国事平安,民心平静以后,皇上若还记得师师,招师师回京,师师也不敢不回。”
徽宗转过身子。
“不要讲了。朕说过朕不可身边有后有妃而无师师。你若顾虑颇多,不愿进宫做妃,朕愿修一条暗道常与来往,这样一来你我便利,二来也可遮人耳目。”
李师师无言。
周邦彦也终于明白,皇帝的话也果真金口玉言。徽宗说修一条从皇宫通往镇安坊的暗道,也就果然修了。在御林军严密的警戒之下,数月之后,一条通往镇安坊的暗道也竟修成竣工。对外说是御林军的转兵洞,没有皇上旨令,他人一概不得出入。路面上行人来来往往,又岂知天子正在地下暗渡陈仓。而且,有了这条暗道,徽宗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与李师师的肉交也更加频繁。其时,周邦彦一直住在东京,三朝两日就要同李师师会上一面。彼此相见,多是哀叹哭泣。日子久了,泪也自然少了。泪少了,亲热便多。而李师师这边,同皇上一起,毕竟是一种小心侍奉,言语必然谨小慎微,就是一时忘乎所以,事后也觉不到什么意义,只有同周邦彦在一起,方能平起平坐,方能争诗论词,方敢放开一笑,方敢一场悲欢。总之,在皇上面前所不敢的,在周邦彦面前都敢;在皇上那儿得不到的,在周邦彦面前都可得到。七月间,皇上因年迈和房事过度,日渐身虚力竭,御医要他休养几日,他便到李师师那儿狂欢一夜,走时对李师师说要过些时日再来镇安坊。据此,李师师和周邦彦也便日渐胆大,有时候二人白天在一起,夜间也在一起,他们就睡在李师师同皇上睡过的御床上,一切的做派,都如一对夫妻。然这天夜里,二人刚刚上床,皇上又从暗道来了。借得李师师的梳妆之机,周邦彦方及时退出了李师师的房间,到了徐婆惜的房里暂时躲着。徐婆惜是东京五大名妓之一,名列李师师之下,和李师师关系亲如姐妹,自然也妥善保护了周邦彦一夜。而其利害关系,镇安坊的姐妹人人明晓,倘若皇上知道周邦彦刚刚从李师师身边离去,不仅会杀了李师师和周邦彦,只怕众人都要受到牵累。
李师师这边却出了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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