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长篇小说全集Ⅱ-东京九流人物系列(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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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师师与男人同床,向来有个习惯,多数时候都沉默不言,一副逆来顺受模样,使男人觉得她文静而又温柔,唯和周邦彦在一起,哭是哭,笑是笑,言说是言说,等到了床上,彼此先是一番恩爱抚摩,才会认真去做那样事情。在那事情高潮来临之前,她便浑身颤动不止,呢呢喃喃,不知说些什么,待高潮如期而至,她断不了哇哇大叫,抱紧周邦彦的身子,一遍又一遍呼叫周邦彦的名字,仿佛站在旷野,呼叫她丢失的一个孩子,或日落未归的丈夫,那声音听来鲜红如血,使人感到即刻就要在男欢女乐之中发起狂来,以为世界都已消失,只留下他们一双男女,尽可以无所顾忌地享受人世的情爱。

    然她和徽宗同床欢乐,却从无此番景象。

    可是,今夜有了。

    她呢呢喃喃之后,突然大叫起来。脱口而出的,却是连唤了三声不带姓的邦彦的名字。

    徽宗帝在她身上稍微一怔,便极为从容地摸来龙衣,不等将尽的事情有个最后,就从李师师的身上走了下来。

    “你刚才叫谁的名字?”

    李师师知道言中有失,也就披衣坐起。

    “皇上,我叫周邦彦的名字。”

    徽宗帝面对窗外冷月。

    “周邦彦来过这里?”

    李师师拨亮了烛光。

    “没有。”

    徽宗帝转过身来。

    “他在东京?”

    李师师半疑地望着徽宗的脸。

    “不是皇上让他在京外做事吗?”

    徽宗帝审视着李师师的表情。

    “你为何和朕做爱却叫了他的名字。”

    李师师给徽宗沏了一杯热茶。

    “师师今晚刚读过周邦彦的一首词。”

    徽宗说:“什么词?”

    李师师说:“《满庭芳》。”

    徽宗问:“其中有什么佳句?”

    李师师说:“且莫思身外,容我醉时眠。”

    徽宗说:“此句好在哪里?”

    李师师说:“沉郁顿挫之中,别有人生蕴藉。”

    徽宗问:“你以为周邦彦的词如何?”

    李师师说:“其词可与苏轼同论。”

    徽宗问:“与朕的词文相比?”

    李师师又看一眼徽宗:“师师不敢直言。”

    徽宗朝前倾了一下身子:“讲。”

    李师师跪将下来:“师师更偏爱周邦彦的词风。”

    徽宗默了一阵,说:“朕与周邦彦两人相比?”

    李师师抬头:“当然师师钟爱于皇上。”

    徽宗帝坐下抿了一口茶水,说:“因为朕是皇上?”

    “不是。”

    “因为朕给了你金银财宝?”

    “师师向不看重身外之物。”

    “那你为何就偏爱了朕?”

    “皇上词虽略逊苏轼与周邦彦,可皇上能兴邦治国,诗文俱佳,字画又都名冠天下,哪一样都非周邦彦所能相比。”

    徽宗再也没有说什么,一杯茶呷了一半,最后看了一眼李师师,既没说师师请起平身之言,又无怒颜呵斥之色,就那么让李师师跪着,平平静静从她身边走去,穿过候芳室,入了通往宫中的暗道,默默回宫去了。

    自徽宗帝私幸名妓李师师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情未尽而去,且自此,他对李师师的兴趣也日渐少了,大约这同他年事已高,国事多难也不无关系。

    那一夜,徽宗帝刚走,李师师便站起身来,到徐婆惜房里找到周邦彦,前后说了经过,同徐婆惜一道,连夜将周邦彦送出了东京。本以为镇安坊自此不大难临头,也要受皇帝冷落。哪料时过不久,徽宗帝又让张迪给李师师送来了却尘被、藕丝灯、暖雪灯、芳蕊灯、火凤衔珠灯各十盏,让其分悬各厅,使醉杏楼在东京大摇大摆地金碧辉煌起来。并另送舞鸾青镜、金香鼎、蒙顶香茶、金砖玉马等宫中珍品,价值十万两黄金,供李师师收藏。最后张迪走时,悄声对李师师说了一句,皇上今晚要来过夜。

    也就果然来了。

    徽宗帝在候芳室看到李师师,一股春风就从他脸上的纹络一掠而过,过去一手拉着李师师,说还是忍不住要来会你,原来你和宫中众嫔妃皇后相比,差别是假如你们都在一起,她们也不穿宫服,而各自素装,我能一眼认出素装的你,却认不出素装的她们来。

    没想到季红不在樊楼。

    三楼之上,并无人参观,无非是几页简介,几个传说和几张《李师师》电视连续剧的剧照,周明沿着现代人的思路,从那剧照拼接的故事中徜徉出来,到复制的李师师的围棋台旁坐了下来,看墙上的挂画,看宋徽宗的蜡像,看李师师和徽宗旁的膳房,无论如何,觉得这几间房子,几样陈设,几件道具,不能把人带回八百年前李师师的历史之中。坐在那里,他想,这有些哗众取宠之感。现在,季红是这樊楼的历史研究员,是三楼展厅的解说员,可并不知道她对名妓李师师有什么见解。

    他等着季红回来。上班时间,外面又阴天小雨,估计她不会走远。环境倒是不错,能倚窗遥望龙亭湖,能侧身望到宋都一条街,只是雨虽不下了,天还阴得浓烈,无休无止的情调。偶有一辆汽车驶过楼下的御街,被雨水洗过的声音,摔打在樊楼的墙上、窗上,很像是鞭子抽打什么篷布。周明就这么坐着,看看手表,又看看楼梯的门口,找到的是一片往事的宁静。

    最没想到的是,那天边境的早晨,太阳从帐篷的弹洞里穿射过来,响动的声音也从弹洞里穿射过来。他和季红醒了之后,又从那弹洞望将出去,发现排长领着一片人马,在那一片灰烬中刨来刨去,然后把一样一样的东西,抬麻袋一样抬到草地,并排地放在一起。远处的山坡下,有走来走去的哨兵。狼藉的医院里有几堆人在搜寻着什么。太阳光很足,如同铺在大地上随物赋形的玻璃。周明拉着季红的手,走出帐子,阳光一针一针地扎在他们眼上;流水的声音,如同李师师弹奏的唐宫的琴弦,极有韵致地朝远处响去。他们默默地在一片死静中朝着排长们走去,一种死而复生的亲切,如同一道无声无息的暗流,在他们身上汹涌澎湃得红浪涛天。

    走近了,他唤:

    “排长。”

    排长和大家转过身子,站着看了一会他们。

    排长说:“你还活着,周明。”

    他依然拉着季红的手,默默朝前走着。

    周明说:“这是卫生班的季红。”

    排长看了一眼季红,说:“活着就好。”

    之后,排长半转身子,对那些在灰烬中扒着什么的兵说:

    “别扒了,都出来了。”

    也就不再扒了。从大堆灰烬中直起腰的几个士兵,抬起头来,他们的脸,满是黑色,在阳光里,那黑色发出一种炭亮。他们的手,架在空中,十指支岔开来,仿佛怕弄脏了本已脏了的军衣。他们都是警卫排的士兵,和季红、周明沉默着对望一眼,便无言地走出了燃烧后的灰堆,站在了他们抬出的东西的一边。那是四具烧枯的尸体。

    草地被夜露洗得十二分素洁,在阳光下嫩绿成一种碧水的颜色,泛着一波一动的光泽。那四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并列着头东脚西,如同大火没有烧尽的四段枯焦的房梁。有一股淡淡的烧焦的血气,呈出炊烟的黑色,在明净的天空流荡起伏。实在是沉静得可以,能听到太阳光照晒的声音,宛若破竹一般在每个人的耳边噼噼啪啪地炸响。排长望着半痴半呆的季红,说都是女的,一个军医,一个护士,两个卫生员,你来认认她们是谁。

    季红朝前走了一步。

    太阳把季红的脸,照出一种银白的色彩,仿佛有一层冰霜,极厚地凝结在她的脸上。她站在那四具尸体面前,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好像她也已死了,不过是一具竖直的僵尸罢了。唯一活动的地方,是她的嘴角些微地还在哆嗦。嘴角哆嗦的声音,也是十二分的响亮刺耳,极如人们提着一样东西,为了辨认它的真伪或者质量,而在空中一抖一抖。排长说,能认出她们吗?季红没有吭声,排长也不再问了,留给她一段无头无尾的时间,让她从容地去辨认那四具尸体。依然很静。有士兵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在手指上如同刮泥一样,刮那沾在手指上烧烂的女战友身上的肉。刮完了,大家都把目光搁在季红身上,似乎都把一副担子压在了她的肩上。

    这就把她压垮了。

    周明说:“认不出来吗?”

    季红没有说话,她移动如重山一样,缓缓地半旋了身子,木木痴痴地望着周明。周明以为她要说句什么,及至和她相遇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双眼泛白,一脸痴相,整个脸容扭曲得使她仿佛遭到了一场地震。周明有些害怕,他叫着她的名字,想去扶她一把,然而双手碰着她肩膀的时候,她却极为敏感地朝边上一闪,“啊!”的一声尖叫,撒腿朝着正西跑去,且跑得异常急速,边跑边唤,声嘶力竭,其模样如同是赤身裸体狂奔在街头的一个疯子。

    眼下,周明安静地坐在李师师的棋台上,听到季红的那一声长唤,穿越时间,穿越历史,越过崇山峻岭,越过田野河流,从御街,从樊楼飘荡而至,哆哆嗦嗦,在自己的耳边萦绕不休。那声声血一样红艳的嘶叫,终于就成为一条艳丽的绸带,在他的面前舞动得乱云飞渡,抖落了满屋子烧焦了的血气。他沿着她的嘶叫追将过去,一路上都唤着她的名字,以为她果真疯了,谁知她跑至一天前,他们因约会而侥幸逃生的那块石头下,一手扶着石面,一手插进自己的喉咙,啊哇啊哇,极像要把自己的肠子,掏出来吐在地上。他说,季红你认出她们了?她却冷不丁儿跪在周明面前,抱住周明的双腿,用脸上的苍白,托起了一团哀求。

    “我们什么也不想了周明,我就想活着回家。回家我们就结婚,当工人也行,种地也行,只要不当兵就成。”

    季红还没有回来。那场战争很快就结束了。

    如同热渴时如期而至的一泉冷水。现在,周明再来回想那些事情,忽然发现所谓的人生命运,在所谓的历史之中,委实是小得可怜,说微不足道也似乎有些夸张。

    部队从前线撤回以后,接下来便是休整、安抚、评功和到全国各地进行英模报告演讲。警卫连住在小镇上的师部大院,而师医院在五里外的山脚下,如此,他们便约好每周见面一次,即每个星期天的上午,彼此请假到镇外的一个公路大桥下面,可是,周明第五次去请假时,指导员却把他留在屋里,说,你抓紧准备准备,有一批免考上军校的指标来了多日,我决定第一批就把你送到军校去。

    他说:“指导员,我想退伍。”

    周明,指导员白了他一眼,你们排一直有人怀疑你和师医院的季红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至少是竟敢在前线谈情说爱,趁现在大批士兵都还不想继续留队服役的时候,你上学走了也就走了,我不想让我们连伤亡最重,又有最丑的新闻。指导员是周明的同县老乡,他这样说的时候,显得又气又无可奈何。你和季红每个星期天都在大桥下面约会,指导员说,有战士已经知道了,那不是一般的见面说话。有人反映,说师医院被突袭那个晚上,只有你和季红没被敌军围住,而且不等大批医务人员突围出来,你就领着季红逃了。你知道那次医院牺牲多少?

    周明说一半。

    还有十八个轻伤不算,指导员说,在师医院,一滴血没流的是季红,在你们排一点皮没破的是你周明。说到这儿,指导员在屋里转了一圈,如领导一样,把话拐了一个弯儿。当然,他说,若不是你那一夜机警勇敢,首先发现敌人,并用三块石头给排里报告了情况,那伤亡怕不知道要重多少。我送你上学,也就是这个根据,加上你们排只有你是高中毕业生。

    周明在那屋里站着不动。

    指导员说:“你再想想,抓紧离开部队才是上策。”

    三日之后,周明便慌慌张张填了几张表格,被一部汽车拉着,送出山外,到了陆军步兵学校。

    楼梯上有响动的声音,周明以为是季红回来了,但迎接到的却是几位游客,他们谈笑风生,如同嚼糖一样,在嘴里嚼着徽宗对李师师那无尽的情欲。周明从楼梯口返回身子,立到窗边,与其说是为了躲开那些游人口嚼的故事,倒不如说是为了重新走进自己的故事之中。

    他就真的上学走了。

    走的前一夜,他和季红躲在那座公路桥的下面,春末夏初的闷热和凉爽,依次先后围着他们。就那样依着到了天亮,分手时她说:

    “我年底就退伍。”

    他说:“我一毕业咱们就结婚。”

    她说:“我等不及。”

    他说:“那就是明年寒假。”

    然而他到千里之外的步校以后,接到她的第一封来信,竟是这样一行字:

    千万千万不要给我来信!

    你未来的妻:红红

    直到这次来到东京,他才明白一连三天接到她三封挂号信,都是那句“千万千万不要给我来信”的原因竟是——

    她怀孕了。

    想不到她怀了身孕,自己竟浑然无知。在战后部队休整期间,组织上怕前线人员从战场上带回什么病菌,依着总后卫生部的一份文件,也为了体现对参战人员的关心,医院对所有参战官兵,进行了一次例行公事而又全面细致的身体检查。组织上告诉她说,季红,你怀孕了。接下来,组织上就问那男的是谁。

    “我什么也不说。”

    昨天晚上,自己同季红坐在御街的徽宗宴雅静餐厅,她举着盛了葡萄酒的高脚玻璃杯,一副豪杰的模样,半傲慢、半得意地说,我知道我说出你周明的名字,他们就会把你从军校弄回来,你要给我来信,他们也会把信给拆开了。她说她怀孕以后,自然是声名狼藉,幸亏父亲还没有从第一线退下,待她做完流产手术,就通过师长的关系,回家养了半年身体,直到十月份将退伍手续寄到家里,她就再也没有回过部队。

    他说:“我往你家写了十几封信。”

    她说:“都收到了。”

    他说:“你总该给我回一封信的。”

    写了,她说,没寄走,把酒杯放在桌上,对周明笑了笑,笑得平淡而又酸楚,说仗打过了,也怀孕流产了,父亲也退休病故了,母亲也为我的声名狼藉哭得不想哭了,我也就没有力气给你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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