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的事情,就是读书训练、毕业分配、调入都市的军政机关、结婚生子、等待升迁,似乎没有脱掉一般军人的命运轨迹。谈到家庭婚烟,也是二十分的大众,妻子是军营附近的师范学校的教师,教历史课。你说和妻子没有同季红那样的生死情爱,日子却也过得温暖而又平静;你说彼此能够生死相依,然而就是他高烧到四十摄氏度,昏睡在床上,妻子在电视机前织着毛衣,带着孩子,最体贴的一句话,不过是说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周明,你们吃药打针又不付钱,你给谁省呀,周明。
总之,也就这么过来了。
过了十年。
终于在一个月前的一天夜里,睡至半夜,他们过完夫妻生活,准备安然入睡的时候,妻子又拉亮电灯,披衣坐在床头,说,几天前我钥匙锁在屋里,去你办公室拿钥匙的时候,见你抽屉有几封信。那信我都看了,我没想到你和那叫季红的女人有这么一段经历。我很尊重你们。妻子说,人一辈子难得有这么一次。
他惊恐地坐了起来,接受着妻子的审判。妻子并不看他,妻子看着已经五岁的女儿。女儿睡熟的脸,真如俗语所比拟的一个苹果。妻子说,我想离婚周明,你常说宋代的大词人周邦彦是你周家的祖宗。周邦彦和东京名妓李师师的故事我也知道。我尊敬你们周家的传统。周邦彦为了纳李师师为妾,差一点休了妻子刘氏。这刘氏也是,何苦阻拦了人家一对情人。她说,我想离婚周明。
他说:“季红的信上并没写什么。”
她说:“是没写什么,不过是阴晴圆缺的几句旧话。”
他说:“都是过去了的事情。”
她说:“我不会做刘氏那样的周家的女人。”
他说:“你别轻易说出离婚二字,这是大事,你再认真想想。”
她说:“我都已经想了几天了周明。”
这也就离婚了。说离居然也就离了。离婚手续的简便和执法人员的开明,使周明觉得,它是现代社会地地道道的一个文明标志。这种突然降临的文明,颇有些让他猝不及防。说起季红的来信,也是十分的偶然。本以为过去的情爱,经过十余年的中断,如何的珍贵,也不过是一件失传的珍品。丢失过的宝物,少有失而复得的好事,充其量也就是孤独寂寞和夜间的梦里,享受一下那过去的温情;忙的时候,是绝然想不到的。可是,一次在和老指导员同桌吃饭,恭贺他升迁为一处之长的时候,他却说半月前他携着家小,去东京旅游,到东京御街的樊楼,见到了季红。他问真的是季红?答说拿不准,人家是樊楼解说员,大庭广众之下没敢乱问。不几天元旦也就到了,他寄一张邮政明信片投石问路,也竟真的就是季红,便有了来信,有了回信。信虽写得长些,不过都是叙旧问安,彼此谈谈自己的生活状况。自然,其中也夹叙夹议一些对人生的感慨。原想这些隐私不该让妻子知道,可终于还是让她知道了。也许,索性早些全盘托给妻子,不定还能得到她的一个原谅。然而一切都已晚了。
离就离吧,季红不是也一再地在信上强调,她自结婚的那一天起,就是和丈夫在凑合人生,想要讨得幸福,不是说丈夫不行,而是自己没有了那样的心力和诚意。
那就离吧,离婚也不是一件大事,上纲上线地说法,只不过是对家庭的一种逃避。但是,话反过来讲,又如何就不是对爱的冲锋呢?
也便离了。
走出办事处的大门,他和妻子极其陌生地站在路边,望着南来北往的人群,彼此默默地看着,妻子说,周明,你以为你和季红是战场上的生死情爱,可我就怕季红是连李师师也不如的那种女人。
实在是没法把季红同李师师比较而论,时世有了八百年的变迁,真不知道她们的异同各在哪里。雅静餐厅虽然人多,可季红是包的单间,关起门来,依然有与世隔绝之感。彼此坐着,周明想到了京剧大师梅兰芳,和季红故乡的豫剧名人常香玉。两相比较,你说谁唱得更好?同是唱戏,却无法比较。至于季红同李师师,大约也就于常香玉和梅兰芳吧。
然而,名妓李师师,也委实令人可敬。
自那一夜将周邦彦送出京城,日日除了徽宗光临到来,不得已的应酬以外,是和别的任何男人,连逢场作戏也懒得一动了。闲暇下来,就是侧在床上,一遍一遍地低吟白居易的《琵琶行》的其中几句:
曲罢常教善才服,
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少年争缠头,
一曲红绫不知数。
今年欢笑复明年,
秋月春风等闲度。
……
有时这样吟着,也就哭了。
人也老得很快,发现眼角有纹的时候,倒先自吃一惊。就这样凄惶惶地度着日月,私下和周邦彦不断有着书信来往,借以支撑彼此崩溃的精神。谁都知道,名妓李师师事实上已是徽宗皇帝的私妓,自然也极少有人敢动李师师的邪念。然而另一方面,李师师同徽宗的关系,名昭于天下,早时她想归周邦彦为妾的计划也自然成了一场空梦。纵使周邦彦至死怀着不能娶李师师为妾的遗恨,李师师也不能因此而害了周邦彦。这样,把岁月捱到金兵攻占了北方大部,达赖率部直取中原,宋江、方腊又起义临了高潮,徽宗也终是身弱力竭,不能临朝,不得不主动让位于儿子钦宗,李师师也就借机上书徽宗,求赐她离开青楼,在京都盖一慈云观,以能使自己出家归道。徽宗信道教,让位后自称道君太上皇,退居太乙宫后,也就为李师师盖了一座慈云观,李师师便在一天落日时分,举行了隆重仪式,出家去了。在出家之时,北方战事吃紧,宫内国力空虚,前方兵士缺粮缺饷,她便通过京都府尹,除留下一支周邦彦所送金簪插在头上,将徽宗赵佶所赠全部宝物银两义捐,献给了战斗在北方的前线将士。这些金物金银的帐单是:
白金:十五万两
白银:十九万两
金砖:五十余块
金条:五十七条
绢布:一百五十一匹
金簪:十五对
戒指:十五对
珠宝凤冠:一顶
映月珠环:三双
青白玉围棋:一副
琥珀杯:一对
唐时蛇附琴:一张
玉管狼毫笔:无数
风味宝砚:一只
玉香鼎:一个
各类碎金碎银:十箱
各类宝灯:三十只
舞鸾青宝镜:一面
各类零星宝物:二箱
各类金玉首饰:一箱
最后,李师师在出家仪式的末尾,换上道衣之后,一把火烧尽了徽宗和别的文人所赠的全部诗、文、词、画,唯将周邦彦的几封书信和赠词裹在袖中,坐车朝慈云观出家去了。事隔不久,金兵攻破宋都东京,掠走徽、钦二帝和嫔妃群臣。金兵元帅达赖早闻名妓李师师,有倾国姿色,遂派兵四处搜寻,最后还是卖国贼子张邦昌,将李师师从慈云观作为贡礼献出。据有关史载,元帅起初并不想将李师师如何,只是一见李师师之色,果真非虚传之言,决意要携走李师师,并要她以肉体侍奉;又听说李师师不仅美貌,而且才绝,便求弹唱一曲,李师师也就欣然应了。同元帅登上龙亭,自弹自唱:
惨淡君王去国,
风流司马无家。
歌扇舞衣行乐地,
只余衰柳栖鸦。
赢得芳名传乐部,
何惜颈溅血花!
自李师师在镇安坊接客以来,弹曲千万,听者万千,向来无谁听过李师师激越高亢的弹唱,这天在龙亭之上,她引颈高歌,唱得似激流高山,行云流水。然未等元帅在这激越的国亡之恨中醒悟过来,李师师便面对南方,说一声邦彦,我先你去了!就拔掉周邦彦所送金簪,向咽喉猛刺三下,又将带血的簪子,一折两段,吞进了肚里。
终于,她就倒在了龙亭的柱旁,待元帅惊醒,地上已是一片艳血,李师师也已面青手白,抽搐不止,把自己的生命随手扔给了八百年前的那个尘世,而唯一握在手中的,却是周邦彦写给她全部的书信和赠词《解连环》:
怨怀无托,
嗟情人断绝,
信音辽邈。
纵妙手、难以解连环,
似风散雨收,
雾轻云薄。
燕子楼空,
暗尘锁、一床弦索。
想移根换叶,
尽是旧时,
手种红药。
汀洲渐生杜若。
料舟依岸曲,
人在天角。
漫记得、当日音书,
把闲语闲言,
待总烧却。
水驿春回,
望寄我、江南梅萼。
拼今生、对花对酒,
为伊泪落。
天是半灰半白之色,云彩低得仿佛伸手可及,站在樊楼顶上,倚窗而望,不要说《清明上河图》上的繁华东京,早已一去不返,就是一落千丈的徽宗时期,也是无踪无影。大宋朝代,除了给东京百姓留下一些梦幻以外,再就是古都的虚名了。周明靠着窗栏,手里捏着《清明上河图》的画卷,把目光落在东京的形像上,忽然觉得,不要说宋时的山水城廓已去,就是宋时的东京人心,委实在今日东京人的骨血中,也残存不了几滴。在前面不远徽宗宴的雅静餐厅的单间,昨晚他和季红围着一桌所谓的宫廷宴菜,简略地述说了彼此十余年的情况,周明便开门见山地说:
“我真的离婚了。”
她说:“真的是为我?”
他说:“真的是为你。”
她便笑了:“也算我没白爱你周明一场。”
他说:“你呢?”
她说:“什么?”
他说:“离婚。”
她说:“你离婚也不先征得我季红同意。”
他说:“由不得你我了,季红。”
她问:“那由得了谁?”
他答:“情爱。”
她就看着周明,说,周明,你怎么十多年了一点也没变。然后又说,今晚就住到我家吧,我丈夫出差了,今晚肯定不会回来,要说爱,我还真的只爱你周明一个,可要说离婚,我觉得犯不着的。我实话给你说周明,我和我丈夫谁也不爱谁,可我们过得很好,从没吵过架。他也当过兵,打过仗,在外面有情人,时常十天半月不回家。我不管他,由他去吧,男人们就这样。他能挣钱,对我管得也不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来了这就好了。说到这,她停下稍顿片刻,把目光搁到周明的脸上。这么说吧,她说,我季红一生一世都是你周明的女人,不管你什么时候到东京来,或你在天涯海角让我季红去,一句话或者一封信,一个电话或一封电报,我季红也就是你周明的女人了。
说完,她没有吃菜,也没有抚弄酒杯,而是把身子倚在高背椅上,让目光从周明的头顶,翻山越岭地爬将过去。
她说:“走吧,到我家,早些睡。”
他说:“季红,你实说,你还有没有别的情人?”
她说:“有。”
他问:“几个?”
她冷眼盯着他:“和李师师的一样多。”
他说:“我排在第几?”
她说:“第一,就像周邦彦之于李师师。”
他说:“你回去睡吧季红,我住在东京饭店。”
周明委实没有料到,他和季红的生死情爱,经过了十余年的洗礼,却再也不是那时候绿茵茵的圣洁了。她说她愿做你周明的生死情人,而不愿做你生死相依的妻子。她说,我不想折腾,男女的事情,你犯不着那么认真。她说你想想,周明,我三十几岁了,孩子都上了幼儿园中班,还能像当兵打仗时对所谓的爱情认真?什么爱呀情呀,不过是妓院候芳室的一道窗帘罢了。
他愕然。
她说:“真的,去我那住吧,我想你周明。”
他说:“我想让你离婚。”
她说:“和你结婚,你能像我眼下的丈夫一样,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他愕然不语。
她笑了笑。
走吧周明,有的话只能躺在床上一道儿说。是她在雅静餐厅,把他从半痴半呆中拉了出来。他没想到,十余年的时间,她已经没有了十余年前的半点身影。如她所说,我早就长大成人了,你还以为我是十几年前天真无邪的女孩儿。
他终于还是没有同她一道去她的家住。在街上分手时,她拥抱了他,亲吻了他,在他耳朵上说受不住了半夜你来,在后窗上敲四下,她便走进了一所洋楼小院。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突然决定要离开东京,离开季红。在旅社一夜的辗转反侧,一大早起床洗脸,吃了东京的街道小吃,慢慢步行来到御街的樊楼。他要向她做一次最后的人生诀别。
那几个游客,咽掉了李师师与徽宗的故事,踩着自己的言谈笑语下楼了。
季红还没来,已经是上午九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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