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神话-西西弗神话(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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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过低三下四的理性和趾高气扬的理性这两条相反的途径,把思想引向各自的否定,对这种表面的反常现象大可不必感到惊讶。从胡塞尔的抽象上帝到克尔凯郭尔的闪光上帝,两者的距离并不大。理性和非理性导致相同的说教。实际上道路无关紧要,有到达的意志足以解决一切。抽象哲学和宗教哲学从相同的惶恐出发,又在相同的焦虑中相互支持。但关键在于作出解释。这里,怀旧比科学更强烈。意味深长的是,当代思想既受到主张世界无意义的哲学最深刻的渗透,又对该哲学的结论深感切肤之痛。它不断在现实极端理性化和极端非理性化之间摇摆,现实理性化导致现实分裂成理性典型,而现实非理性化则把现实神化。但这种分离仅仅是表面文章,问题在于握手言和,好在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跳跃一下就和解了。人们总是错误地认为理性的概念是单向的。这种说法不管在据理力争时多么严密,其实并不因此而不比别的说法更为灵活。理性带有人情味十足的面目,但也善于转向神明。普洛丁[62]第一个善于把理性与永恒的氛围协调一致。从此,理性便学会偏离其最珍贵的原则,即矛盾,以便融入最离奇也最神奇的参与原则[63]。理性是思想的工具,而不是思想本身。一个人的思想首先是他的怀念。

    理性曾平息过普洛丁式的悲怆,同样也把手段给予现代焦虑,以使后者在永恒的亲切背景下得以平静。荒诞精神就没有那么走运了。世界对它,既不那么理性,也不那么非理性。荒诞精神是不可理喻的,仅此而已。理性在胡塞尔那里最终失去了界限。相反,荒诞可确定其界限,因为无力平息其焦虑。克尔凯郭尔则从另一方面认定,只要有一个界限就足以把理性否决掉。但荒诞没有走得那么远。对荒诞而言,界限仅针对理性野心勃勃的扩张。非理性主题,恰如存在哲学家们所设计的那样,就是自乱阵脚的理性,就是自我否定的同时自我解脱的理性。荒诞,则是确认自身界限的清醒理性。

    正是在这条艰难道路的尽头,荒诞人认出自己真正的理性依据。他把自己苛刻的要求和别人向他建议的东西作了比较,突然感到要改弦易辙了。在胡塞尔的天地里,世界变得清晰明确了,而世人对亲切孜孜以求的渴望变得毫无用处了。克尔凯郭尔在世界末日论中不得不放弃对明晰的渴望,如果这种渴望想要得到满足。知情(在这份账上,大家都是无辜的)和渴望知情,其罪孽不是那么同等的。恰恰这是唯一的罪孽,荒诞人能够感觉得出来,既可将其变成自己的罪过,也可将其变成自己的无辜。有人向荒诞人建议这样一种结局:以往所有的矛盾只不过算作论战游戏。但荒诞人的感觉并非如此。必须保留以往一切矛盾的真实性,即得不到满足的真实性。荒诞人坚决不要说教。

    我的推理决然忠实于不言自明的道理。这种使荒诞人觉醒的道理,就是荒诞,就是抱有希望的精神和使人失望的世界之间的分离,就是我对统合的怀念,就是分散的天地,就是把上述一切联结起来的矛盾。克尔凯郭尔消除了我的怀念,胡塞尔聚合了分散的天地。这不是我所等待的。问题在于体验和思考这些切肤之痛,在于知道应当接受还是应当拒绝。问题不可能在于掩盖不言自明的事实,不可能在于否定荒诞方程某一项的同时取消荒诞。必须知道人们是否可能凭荒诞而活着或是否逻辑要求人们因荒诞而死亡。我对哲学性自杀不感兴趣,只对单纯性自杀感兴趣。我只想消除自杀的情感内容,从而认识自杀的逻辑性和诚实性。其余一切态度对荒诞精神而言,意味着精神回避和在精神所揭示的东西面前退却。胡塞尔说要随意摆脱“在某些众所周知、简单方便的生存条件下生活和思想的积习”,但他认为,最后的跳跃为我们恢复了永恒和永久安逸。跳跃并非像克尔凯郭尔所企盼的那样呈现极端的危险。相反,危险存在于跳跃前的微妙时刻。善于在令人眩晕的山脊上站稳[64],这就是诚实性,其余皆为托词。我也知道性无能从未引发过如同克尔凯郭尔笔下那种楚楚动人的和谐。但假如无能为力在历史无动于衷的景色中有自己的位置,那在推理中却是找不到位置的,因为我们现在知道了推理的苛刻性。

    荒诞自由

    现在主旨已定。我掌握着几个不言自明的道理,爱不释手。我所知道的,确实可靠的,我无法否认的,我不能舍弃的,就是重要的。我可以全盘否定依靠不确定的怀念而生的那部分自我,但不包括对统合的愿望,对决策的渴望,对明晰性和一致性的苛求。在这包围我冲撞我或驱使我的世界中,我可以对一切置之不理,但不包括混沌,不包括千载难逢的偶然和与产生于混乱的神圣等值。我不知道是否存在超越世界的意义。但我知道我决不认识这种意义,目前也不可能认识。在我生存状况之外的意义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只能通过人间俗语加以理解。我触及的,我遇到抵制的,就是我所理解的。我对绝望和统合的渴求以及世间对理性的、合理的原则的不可制约性,是两件肯定无疑的事情,我无法将两者调和,这也是我所知道的。我还认知什么其他的真理?除非硬抱着我没有的希望不放?而这种希望在我生存条件的限制下却毫无意义。

    假如我是林中之树,兽中之猫,这生命可能有一种意义,或更确切地说,这样提问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是世界的一部分。我没准儿就是这个世界,所以现在以我全部的意识和全部的放肆苛求来跟世界闹对立。正是如此可笑的理由把我置于一切创造的对立面。我不能将其一笔抹杀。我认为真的东西,我应该加以维护。我觉得十分显而易见的东西,即使对我不利的,也得支持。是什么形成这种冲突的实质,是什么造成世界和我的精神之间的断裂,如果不是我对此所具备的意识?我之所以决意如此,是因为受到意识的支持,一种持续不断的意识,总在更新的意识,总是紧张的意识。这就是我目前应当牢记的。在这种时刻,荒诞,既十分明显可见又十分难以征服,进入一个人的生活,找到了故乡。还是在这种时刻,精神可以离开清醒的努力这条既缺乏想象力又枯燥乏味的途径。这条途径现在通向日常生活,找回无名氏的世界,但人从此带着反抗心和洞察力回到这个世界。他把希望置之脑后了。现实这个地狱,终于成了他的王国。所有的问题重新显露其锋芒。抽象的不言自明面对形式和色彩的抒情性退隐了。精神冲突表现出来了,重新找到人心这个贫困而大方的庇护所。任何冲突都没有解决,但所有的冲突都改变了面目。去死亡,去越障逃避,去量体裁衣重建思想和形式的大厦?还是相反,去支持荒诞这种令人心碎而妙不可言的挑战?让我们为此作出最后的努力和自食所有的后果吧。人体、温情、创造、行为、人类高贵,定将在这疯狂的世界重新取得各自的地位。世人终将找到荒诞的醇酒和冷漠的面包来滋养自身的伟大。

    还要强调一下方法,贵在坚持嘛。荒诞人在人生道路的某个阶段是受到怂恿的。历史不乏宗教,不乏先知,甚至不乏其神。世人要求荒诞人跳跃。他所能回答的,只是不太理解,只是事情并非显而易见。他光想做他心知肚明的事情。人家硬对他说这叫傲视罪,但他不懂罪孽观;还对他说也许地狱已在尽头,但他没有足够的想象力,无法给自己描绘这种奇特的未来;还对他说,他正在失去不灭的寿命,但他觉得这无关紧要。人家很想让他承认罪过,可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说真的,他的无罪感是无法修理的,仅此而已。正是这种清白使他无法无天。因此,他严于律己的,是仅仅凭借他所知道的东西生活,眼见为实,随遇而安,不让任何不可靠的东西掺和。人家回答他,没有任何东西是可靠的。但至少此话是可靠的。于是他与这份可靠性打交道,他渴望知道是否可以义无反顾地生活。

    现在我可以谈及自杀观了。已经感觉得出可能有怎样的解答,以至问题被颠倒了。事先得知道,是否生活应当有值得过的意义。此处显示的正相反,生活因没有意义而过得更好。体验经验,经历命运,就是全盘加以接受。然而,假如面对意识所揭示的荒诞而不千方百计加以维持,那么一经知道命运是荒诞的,就不会去经历了。否定荒诞赖以生存的对立面某一项,就是逃避荒诞。取消有意识的反抗,就是回避问题。不断革命的主题就这样转移到个体经验中去了。生存,就是使荒诞存活。使荒诞存活,首先是正视荒诞。与欧律狄刻相反[65],荒诞只在人们与其疏远时才死亡。这样,唯一前后一致的哲学立场,就是反抗。所谓反抗,是指人与其自身的阴暗面永久的对抗。硬是要求办不到的透明。每时每刻责问世界。正如危险向人提供抓住反抗这一不可替代的机会,形而上的反抗把意识贯穿经验的始末。反抗就是人对自身的始终如一的存在,不是憧憬,不是希望。这种反抗只会遇到不可抵抗的命运,却不具备本应形影相伴的屈从。

    这里,我们看出荒诞经验与自杀相去多么遥远。我们可能以为自杀紧随反抗。不对了。因为自杀并不象征反抗的逻辑结局,而完完全全是反抗的反面,通过其假设的赞同看得出来。自杀,恰如跳跃,是对自身局限的承受。一切得以善终,于是人返回其本质的历史。人识别其未来,唯一而可怕的未来,并投入其间。自杀以自身的方式解除了荒诞,把荒诞拽住,同归于尽。但我知道,荒诞是要坚持原状,是解除不了的;如果说意识到死亡又拒绝死亡,那就逃脱自杀了。荒诞就是死囚的鞋带。处在死囚临终思想的尽端,因为死囚行将眩晕坠落,对一切视而不见,偏偏瞥见近在咫尺的鞋带,自杀者的反面恰好是死囚。

    反抗将自身价值给予人生,贯穿人生的始末,恢复人生的伟大。对眼光开阔的人而言,最美的景观莫过于智力与超过人的现实之间的搏斗[66]。人类傲慢的景观是无与伦比的,任何诋毁都奈何不得。精神严以责己的纪律,全副钢铁锻造的意志,面对面的针锋相对,具有某种强烈而奇特的东西。现实的非理性造就了人的伟大,把这种现实贫乏化,就是同时把人贫乏化。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种种学说向我解释万事万物的同时倒使我衰弱了。这些学说卸掉我固有的生命重负,而这本应该是由我独自承担的。在这个转折点上,我不能设想怀疑主义的形而上会与弃世的道理结盟。

    觉悟和反抗,这两种违拗是克己出世的反面。人心中一切不可制伏和充满激情的东西都朝着人生的反面激励着人的觉悟和反抗。重要的是死得很不服气,而不是死得心甘情愿。自杀是一种忘恩负义。荒诞人只能耗尽一切,包括耗尽自己。荒诞使他极端紧张,而他不断孤军奋战,维持紧张。因为他知道在日复一日的觉悟和反抗中,他表现出自己唯一的真相,即挑战。这是首要的后果。

    这种经过磋商的立场,在于得出由一种毫无掩饰的概念所引出的一切后果(仅指后果),倘若我坚持这种立场,就面临第二种悖论。为坚持这种方法,我根本不必管形而上的自由问题。对人是否自由,我不感兴趣。我只能体验本身的自由。对于自身的自由,我不可能具有一般的概念,但有几个简要的看法。“自在自由”的问题没有意义。因为它以完全不同的方式与上帝的问题相联系。要知道人是否自由就迫使我们要知道是否有个主子。这个问题的特殊荒诞性产生于概念本身可能提出自由的问题,故而等于把自由问题的意义又全部取消了。因为在上帝面前,自由的问题根本不如邪恶的问题。大家知道两者择一:要么我们不是自由的,这样万能的上帝就对邪恶负责了;要么我们是自由和负责的,这样上帝就不是万能的了。对这个悖论的不可置辩性,一切学派的微妙论证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增加和减少。

    一个我抓不住的概念,一旦超出我个人的经验便失去意义,我不能纠缠在对此概念的激扬或简单定义中。我不能理解一个优秀分子赋予我的自由所涵盖的东西。我失去了等级感。我的自由观念只能是囚徒的自由观或国体中现代个体的自由观。我认得的唯一自由,是精神自由和行动自由。然而,若说荒诞打消了我获得永恒自由的一切可能性,反倒还给我行动自由和激励我获取行动自由。剥夺希望和未来意味着增加人的不可约束性。

    碰到荒诞之前,平常人的生活带有目的,关心未来或总想辩护(至于为谁或为啥辩护倒不成问题)。他估量着自己的运气,指望着来日、退休或儿子们的工作。他仍相信他生活中某些东西能有所归宿。真的,他做起事来,就像是自由的,即使所有的事实都来证明他没有自由。碰到荒诞之后,一切都动摇了。“我思故我在”的想法,仿佛一切都有意义的行为方式(即使一有机会我便说一切都没有意义),这一切都被可能死亡的荒诞性推翻了,令我晕头转向。想到未来,确立目标,有所爱好,这一切意味着相信自由,即使有时深信感受不到自由。但在这样的时刻,高层次的自由,即唯一能建立真理的存在自由,我深知是不存在的。在此死亡是唯一的现实。死亡之后,木已成舟。我是没有永存自由的,只不过是奴隶,尤其是没有永恒革命希望的奴隶,这样的奴隶不去求助藐视。不革命不藐视,谁能保持当奴隶?没有永恒作保证,什么自由能在充分意义上存在?

    但同时,荒诞人懂得,迄今为止,与他紧密相连的自由公式建立在他赖以生存的幻想之上。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把他拴住了。如果他为自己的生活想象出一种目的,他就服从必须达到目的之要求,成为自身自由的奴隶。由此,我做起事来,只会当仁不让,俨然是个家长,或工程师,或人民的领导,或邮电所的临时雇员。我相信我可以选择做什么人而不做什么人。我无意识相信罢了,这倒是真的。但我同时坚持我对周围人的信仰公式,对我的人文环境所做的公式:其他人那么确信是自由的,而且这种好情绪那么有感染力!尽管人们可以远远地躲开成见,道德的或社会的,但总会接受部分成见,对其中较出色的成见(成见有好有坏嘛),甚至让生活去适应。这样,荒诞人就明白实际上是不自由的。明确些说,如果我抱有希望,如果我为我同有的真相担心,为存在或创造方式担心,总之,如果我支配自己的生活,并证明我承认我的生活有意义,那我就为自己创造了藩篱,从而把我的生活圈禁起来了。那我就像众多靠精神和心灵吃饭的公务员一般行事了,他们引起我厌恶,我现在看清楚了,他们只是认真对付人的自由,除此之外,一概无所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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