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于无尽头的坚信中,从此对自己的生活感到相当陌生,就像情人似的盲目增岁,走完人生历程,这里包含一种解放的起因。有如一切行动自由,这种新生的独立已告终,不对永恒开支票。但替代对自由的幻想,人一旦死亡,这些幻想统统停息。某天拂晓,监狱的门在死囚面前层层打开,死囚表现出神圣的不受约束性,除了对生命纯粹的火焰外,对一切都令人难以置信的冷漠,还有死亡与荒诞。人们感觉得出来,这些都是唯一合乎情理的自由起因:这样的自由,人心可以体验和经历。这是第二种后果。荒诞人于是隐约看见一个灼热而冰冷的、透明而有限的天地,在那里什么也干不了,一切都定得死死的,过了这片天地,便是倾覆和虚无。荒诞这时可以决定同意在这片天地里生活,从中汲取自己的力量,对希望予以摈弃,对无慰藉的生活作固执的见证。
然而,在这样的天地里生活意味着什么?眼下只不过意味着对未来的冷漠和耗尽已知的一切激情。相信生活的意义,一直意味着一种价值等级,一种选择,也意味着我们的种种偏爱。相信荒诞,按我们的定义,则是相反的教益,值得一谈。
我只对人是否能义无反顾地生活感兴趣,硬是不愿意让步。这种外加给我的生活面貌,我能将就吗?而面对这特殊的担忧,对荒诞的信仰又用经验的数量来代替经验的质量。假如我确信这样的生活只有荒诞的面目,假如我体会到生活的全部平衡取决于一种永恒的对立,即我有意识的反抗和生活挣扎时的晦涩不明之间永恒的对立,假如我承认我的自由只在与其有限的命运有关时才有意义,那么我不得不说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和睦,而是生活得最充实。我不必操心这是庸俗还是令人厌恶,是风雅还是令人遗憾。这里,价值判断给排除了,一劳永逸地让位于事实判断。我只需从我的所见所闻得出结论,不拿任何假设的东西去冒险。假定这样生活是不正直的,那么是真正的正直迫使我不正直。
生活得最充实,从广义上讲,这条生活准则毫无意义,必须将其明确下来。首先似乎对数量这个概念挖掘得不够,因为数量概念可以使人了解大部分人类经验。一个人的道德,其价值等级,只是通过人经历的经验所积累的数量和种类来看才有意义。然而,现代生活的条件强加给大多数人同样数量的经验,从而也是同样深刻的经验。诚然,也非常应当重视个体本能性贡献,就是他身上的“已知项”。但我不能对此作出判断,我的准则在这里再次表明是处理直接显而易见的事情。于是我看清,一种共同道德的特性与其说在于推动道德原则的重要理想,不如说更在于可以分门别类的经验标准。说得强词夺理一点儿,希腊人曾有他们娱乐的道德,正如我们现今有八小时工作制的道德。但已经有许多人,包括最具悲剧性的人物让我们预感到,一种更加漫长的经验会改变这张价值表。他们促使我们想象平常事像个冒险家,单凭经验的数量就打破所有的纪录(我故意使用体育用语),从而赢取了自己的道德[68]。不过,让我们摆脱浪漫主义吧;当一个人决意接受打赌并严格遵守他所认可的赌规时,那就让我们弄明白上述形态意味着什么。
打破所有的纪录,这首先并且唯独要尽可能经常地面对世界。如何做得到不闹矛盾和不搞文字游戏呢?因为,荒诞,一方面指出一切经验都是无足轻重的,另一方面又趋向最大量的经验。那么怎能不跟上述那类众多的人一起随波逐流呢?如何选择给我们带来尽可能多的人文材料的生活形式呢?从而怎样引入另一类人硬要摈弃的价值等级呢?
但依然是荒诞及其矛盾的生命向我们诉说。因为错误在于认为经验数量取决于我们的生活环境,其实只取决于我们自己。这里,不妨简单地看问题。对于两个寿命相等的人,世界始终提供相同数量的经验。我们必须对此有所意识。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反抗,自己的自由,感觉越多越好,这就是生活,生活得越充实越好。清醒占上风的地方,价值等级就没有用了。不如再简单化一点儿,这么说吧,唯一的障碍,唯一“错过赚钱的机会”,是由过早死亡造成的。这里所烘托的天地得以生存,只因与死亡这个恒定的例外相对立。就这样,在荒诞人看来,任何深度、任何动情、任何激情、任何牺牲都不能把四十年有意识的生活和六十年持续的清醒等量齐观,即使他希望如此也不行[69]。疯狂和死亡,是荒诞人不可救药的事情。人是不选择的。他具备的荒诞和多余的生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而取决于其反面,即死亡[70]。讲句掂斤播两的话,这仅仅是个运气问题,不同意也得同意。二十年的生活与经验,是永远替代不了的。
像希腊人如此老资格的民族,居然期望早夭的人们受到诸神的宠爱,未免轻率得离奇了。假如人们愿意承认,进入诸神可笑的世界,等于永远失去最纯洁的快乐,所谓快乐就是感觉,就是感觉在人间,那倒是再现实不过了。今日,今日复今日,向着不断有意识的生灵,这就是荒诞人的理想。但这里,理想一词走板了。理想不是荒诞人的天职,而仅仅是他推理的第三个结果。对荒诞的沉思,从不合人情的焦虑意识出发,在人类反抗的激情火焰中漫游之后,又回到旅程的终点[71]。
综上所述,我从荒诞取得三个结果,即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我仅仅通过意识的游戏,就把对死亡的邀请变为生活的准则——而且我拒绝自杀。想必我认知了在那些日子里成天萦绕的沉重共鸣。但我只有一句话要说,因为共鸣是不可缺少的。尼采写道:“显而易见,天上和地上的主要事情就是长期朝一个方向顺从:久而久之便产生某些东西,值得为之活在世上,诸如德行,艺术,音乐,舞蹈,理性,精神,某种使旧貌换新颜的东西,某种精美的、疯魔的或神奇的东西。”[72]他写此话时,表明了大家风度的道德准则。然而,他也指明荒诞人的道路。顺从灼热的激情,这既是最容易的又是最困难的。好在人与困难较量的同时,偶尔也对自己作出评价。唯有这样的人才能做到。
阿兰说:“祈祷,就是黑暗笼罩思想。”[73]“但精神必须与黑暗相遇”神秘主义者和存在主义哲学家答道。[74]诚然,那不是合眼时产生的黑暗,不是仅仅由人的意志而产生的黑暗,总之,不是精神为了迷失方向而激起的那种漆黑一团的黑夜。假如精神应当遇到黑夜,那宁可是绝望的黑夜,尽管这种绝望是清醒的;那宁可是极地的黑夜,精神的不眠之夜,从中也许会升起白色而贞洁的亮光,以智力的光辉把每个物件照得轮廓分明。在这个层次上,等值就与满腔热情的理解相会了,届时甚至不必审理存在的跳跃了。精神在古老的人类形态中重新获得自身的地位。对观者来说,假如精神是有意识的,这种跳跃仍不失为荒诞的。精神要是以为清除了这种反常现象,倒把它全然恢复了。以此理由,精神是楚楚动人的;以此名义,一切重归原位,荒诞世界在其光辉和多样中再生了。
然而,浅尝辄止是糟糕的;满足于独自一家的看法,自决矛盾,即自决一切精神力量中最灵敏的力量,是很困难的。以上所述仅仅确立一种思想方法。现在,重要的是生活。
荒诞人
假如斯塔夫罗钦信教,他不信他信教。
假如他不信教,他不信他不信教。
——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75]
歌德说:“我的能力范围就是时间。”[76]这真是荒诞警句。荒诞人究竟是什么?就是不为永恒做任何事情,又不否定永恒的人。他并非对怀念一窍不通,但喜爱自己的勇气和推理胜过怀念。勇气教他学会义无反顾地生活,教他知足常乐,而推理教他认识自己的局限。虽然确信他的自由已到尽头,他的反抗没有前途,他的意识可能消亡,但他在自己生命的时间内继续冒险。这就是他的能力范围,就是他的行动,他审视自己的行动,而排除一切评判。对他而言,一种更伟大的生活不能意味着另一种生活,否则就会不诚实了。这里我甚至不提被人称为后世的那种可笑永恒。罗兰夫人[77]寄希望于后世。这种轻率咎由自取。后世倒乐意引用这个词,但忘了加以评判。后世对罗兰夫人漠然视之。
问题不在于论述道德。我见过一些人,他们讲着三从四德,却干坏事;我每天观察到诚实不需要清规戒律。只有一种道德,荒诞人可以接受,就是须臾不离上帝的道德,因为是自律的。而荒诞人恰恰生活于上帝之外。至于其他的道德(我也指背德),荒诞人只发现世人一味为其辩护,他就没有什么好辩护的了。这里,我是从荒诞人无辜这一原则出发的。
这种无辜是可畏的。“一切都是允许的!”伊万·卡拉马佐夫[78]惊呼。这未免荒诞,但以不可庸俗地理解为条件。我不知道大家是否注意到,重要的不是解脱和快乐的呐喊,而是出自苦楚的确认。对上帝赋予生活以意义的确定,在吸引力上,大大超过不受惩罚的恶势力。选择不会很困难,但无从选择,于是苦楚就开始了。荒诞不是解套的,而是束缚的,不是一切行为荒诞都允许。“一切都是允许的”并不意味着任何东西都不维护了。荒诞只不过把行为的等值回归行为的结果罢了。荒诞并不劝人犯罪,要不然就幼稚了,但把悔恨的无用性恢复了。同样,假如所有的经验都可有可无,那么义务的经验就同其他的经验一样合情合理了。人们就可以任着性子获取德行了。
行为的后果使行为合乎情理或使行为一笔勾销,所有的道德都建立在这一理念上。一个满脑子荒诞的智者,仅仅决定行为的结果应当平心静气地得到考量。他随时准备付出代价。换言之,他即便可能有该负责任的,也没有该负罪责的。至多,他同意说,利用过去的经验为其未来的行为打基础。时间养活时间,生活服务生活。他觉得,在清醒明察之外,都是不可预测的。从这种不可理喻的秩序中产生怎样的准则呢?唯一使他觉得有教益的真理却不是形式的,而是活跃和展开在世人中间的。所以,荒诞智者在推理之后可能寻求的不是伦理准则,而是一幅幅寓意图景和世人生活的气息。下文描述的几个形象即属此类。形象人物一边继续荒诞推理,一边表现荒诞智者的形态,并向他奉献热忱。
一个范例不一定是必须遵循的范例(在荒诞世界里若有可能,更非如此),而寓意图像并非因此而成为典范,难道我还需要发挥这一理念吗?除非天职使然,人们原封不动地从卢梭那里吸取必须爬着行进,从尼采那里吸取赞成粗暴地对待母亲,未免显得可笑了吧。一位现代作家写道:“成为荒诞是理所当然的,不应该受骗上当。”[79]下文涉及的形态,只有考量其反面时才具有全部的意义。一名邮局临时工和一个征服者若有共同的意识,那他们就是平等的。在这方面,所有的经验都可有可无了。有的经验帮助人,有的经验则帮倒忙。人要是觉悟了,经验就帮得上忙。否则,无关紧要;一个人的失败不能怪环境,要怪他自己。
我只选择一味消耗自己的人物或我意识到他们耗尽自己,但到此打住。眼前,我只想谈论一个世界,那里思想和生活被剥夺了前途。促使世人工作和活动的一切都在利用希望。因此,唯一不说谎的思想是一种不结果实的思想。在荒诞世界里,观念的价值或生命的价值是根据不结果实的程度来衡量的。
唐璜主义
若说只要爱就行了,事情未免太简单了。爱得越深,荒诞就越牢固。唐璜搞女人一个接一个,并非缺乏爱情。但要把他当做受到上天启示而追求完美爱情的人来表现便可笑了。正因为他以同等的冲动去爱一个个女人,并且每次都全身心去爱,他才需要重复这种天赋和深化这种性爱。由此,每个女人都希望给他带来其他女人从未给过他的东西。但每一次她们都错了,大错特错了,只能使他感到重复搞女人的必要。其中一个女人不禁喊道:“毕竟我给了你爱情啊!”他答道:“毕竟?不,又多了一次罢了。”[80]人们难道会对唐璜的嘲笑感到意外吗?为什么必须爱得少才爱得深呢?
唐璜忧伤吗?不见得。我几乎不必查考编年史。唐璜的嘲笑,得意扬扬的放肆,他跳过来蹦过去,偏爱做戏,这些都是一目了然的,快快活活的。一切健康的人都倾向于繁衍。唐璜也是如此。再说,忧伤者有两种忧伤的理由,要么他们无知识,要么他们抱希望。而唐璜有知识,却不抱希望。他使人想到一些艺术家,他们认知自己的局限,从不越雷池一步,在他们的精神有所寄托的短暂间歇,拿着大师的架势,怡然自得。这正是天才之所在:智力识其边界。而唐璜直至躯体死亡边界,仍不知忧伤。一旦得知忧伤,便失声大笑,便对一切都宽恕了。从前,他希望之日便是他忧伤之时。现今,他从眼前的女人嘴上,重新发现唯一的学问所留下的苦涩而安慰的滋味。苦涩?不尽然吧,这种必要的不完美,反倒使得幸福明显可感了。
试图在唐璜身上看出饱读圣书的传教人物,那就大上其当了。因为他认为,除非希望有下世的生活,世事无不皆空。他身体力行,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故弄玄虚。悔恨把欲望消磨在享乐中,这种无能的老套子跟他无缘。对浮士德倒很合适,此公笃信上帝,足以把自己出卖给魔鬼。对唐璜而言,事情比较简单了。莫利纳笔下的“骗子”[81]面对地狱的威胁总是回答:“求你给我一个长一点儿的期限吧!”去世之后的事微不足道,善于活着的人,日子才长哩!浮士德诉求人间财富:不幸的人只要伸手就行了。不善于使自己的灵魂快乐,这已经是出卖自己的灵魂了。唐璜则相反,他要求满足。倘若他离开一个女人,绝不是对她不再有性欲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总是引人产生性欲的。而他是否对另一个女人产生性欲,那不是一码事。
今世的生活令他心满意足,没有比失去这样的生活更糟糕的了。唐璜这疯子是个大智者。靠希望生活的世人与世格格不入,在这个世上,善良让位于慷慨,柔情让位于雄性的沉默,亲和让位于孤胆的英勇。世人众口一词:“他曾是个弱者,理想主义者或圣人。”必须剥去叫人低三下四的那种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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