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可见,演员知道什么惩罚会落到他的头上。生活本身为他保留了最后惩罚,以此为代价的隐约威胁能有何等意义?他事先体察和全盘接受的正是最后惩罚。对演员如同对荒诞人来说,过早的死亡是不可援救的。他涉猎许多面孔和世纪,其总和是任何东西都补偿不了的。但不管怎么说,事关死亡啊。因为演员必定到处出现,而时间也拽着他不放,并跟着他起作用。
只要一点儿想象力,就足以觉出演员的命运意味着什么。正是在时间中他塑造和列举一个个人物,也还是在时间中他学习驾驭他的人物。他越体验不同的人物,就越与他的人物分离。时间一到就必须死在台上,死在上流社会。他体验的东西历历在目。他看得明明白白。他感受到了一生冒险所产生的令人心碎和不可替代的东西。他心知肚明,现在可以死了。老演员们是有退休所的。
征服[92]
征服者说:“不对,不要以为我喜欢行动就得放弃思想。相反,我完全能够确立我所相信的东西。因为我信得有力,见得肯定和清楚。不要轻信有些人说的:‘这个嘛,我太明白了,就是表达不出来。’他们之所以说不出来,就是因为他们不明白或由于懒惰而浅尝辄止。”
我的见解不多。人一辈子下来发觉只为了确保一种真理而度过不少年头。单独一种真理,如果是显而易见的,就足以引导一种人生存在。至于我,对于个体,我确有一些话要说。我们应当毫不客气地说出来,必要时,带着适度的轻蔑。
一个沉默多于说话的人是一个更有价值的人。有许多事情我不会说出来,但我坚信,所有判断个体的人,为判断的依据立论,他们的经验比我们少得多。智力,扣人心弦的智力,也许预感到了应该证实的东西。然而时代及其废墟和鲜血以显而易见的事实成全了我们。古代的民族,甚至比较近代的,直至我们这个机器时代的民族,有可能衡量社会和个体的德行,有可能探求哪个为哪个服务。这首先可能是依据人心根深蒂固的差错,这种阴差阳错导致人来到世上要么侍候于人,要么被人侍候。其次可能因为社会和个体都还没有展现各自的全部技能。
我见过一些雅士,对产生于弗朗德勒血腥战争的荷兰画家的杰作叹为观止,为西里西亚神秘主义者在可怕的三十年战争中发出的祷词不胜感动。永恒的价值在他们惊讶的眼中飘游于现世的动乱之上。但时过境迁,今天的画家失去了泰然自若。即使他们本质上具备创造者所必需的心灵,我想说,一颗冷漠的心,也毫无用处了,因为大家,连圣人在内,都给动员起来了。这也许是我感触最深的。每种形式的战事失败,每种特色,隐喻也罢,祈祷也罢,被钢铁粉碎也罢,都使永恒损失一部分。我既然意识到不能与我的时间分离,便决定与时间结为一体。我之所以对个体那么重视,只因我觉得个体微不足道和备受凌辱。我知道不存在胜利的事业,于是对失败的事业感兴趣:失败的事业需要一颗完整的心灵,同等对待失败和暂时的胜利。对自感与人世命运同舟共济的人来说,文明的一次次冲击是有些令人焦虑的。我把这种焦虑当做我自己的焦虑,同时也想赌一把。在历史和永恒之间,我选择历史,因为我喜欢事事确实可靠。我至少对历史有把握,如何否定得了负荷于我的力量?
总会有一个时刻,必须在静观和行动之间作出抉择。这叫人成为一个男子汉。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是很可怕的。对一颗骄傲的心来说,中间抉择是没有的。要么上帝或时间,要么十字架或刀[93]。这个世界有一种超越人世骚动的高层次意义,抑或除了人世骚动,任何东西都不是真的。应当与时间共生死,抑或为一种更伟大的生活而摆脱时间。我知道人们可以将就,可以生活在世界中,相信永恒。这叫接受。但我讨厌这个词,我要么什么都要,要么什么都不要。我若选择行动,别以为静观对我像一片陌生的土地。但静观确实不能把什么都给我,而我失去永恒时,就想与时间结盟了。我不愿把怀念与辛酸记在我的账上一了百了,我只想看个清楚。我对你们这么说吧,明天你们将应征入伍。对你们和对我,都是一种解放。个体什么也做不成,却什么都办得到。在这种奇妙的预备役期间,你们明白我为什么既激励个体又贬压个体。其实,是世界把他贬压,是我把他解放。我把他的全部权利都全部给他了。
征服者们知道行动本身是无用的。只有一种有用的行动,那就是重造世人和大地。我永远重造不了世人,但应当装得“煞有介事”。斗争的道路使我遇见肉体。哪怕受凌辱的肉体,也是我唯一可确定的东西。我只能靠眼见为实的东西生活。造物是我的故土。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又荒诞又无意义的努力。这就是为什么我站在斗争的一边。时代对此已作好准备,我说过了。迄今为止,征服者的伟大还是地缘性的,是以征服的领土大小来衡量的。征服一词改变了含义,不再指凯旋将军了,这不是无足轻重的。伟大改变了营垒,置身于抗议和无前途之牺牲的行列了。倒不是喜欢失败。胜利还会受人企盼。但只有一种胜利,那就是永恒的胜利,是我永远不可企及的胜利。这就是我磕磕碰碰和死抓不放的地方。一次革命总是以对抗诸神而告成,而始于普罗米修斯的革命:普氏在现代征服者中独占鳌头。这是人对抗其命运的诉求。穷人的诉求只是借端而已。但我只能在人的历史行为中抓住这个精神,惟其如此,我与其会合。别以为我老于此道:面对本质矛盾,我支持我的人性矛盾。我把我的明察置于否定它的东西中间。我在贬压人的东西面前激励人,于是我的自由、我的反抗和我的激情汇合在紧张、明智和过分的重复中。
是的,人是他自身的目的,而且是唯一的目的。假如他想成为什么,也是在人生中进行。现在我毕竟明白了,征服者有时谈论战胜和克服,但他们想说的意义总是“克服自我”。你们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凡是人总会有时候自感与神并驾齐驱。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吧。然而,这来自人在一闪念之间,感到人的精神伟大得令人不胜惊讶。征服者只不过是世人中间的一部分,他们感觉到了自身的力量,足以肯定永远生活在高层次上,并充分意识到这种伟大。这是个算术问题,或多或少是如此吧。征服者可能成为最伟大的,但当人决意如此时,他们不能超过人本身。所以他们永远离不开人的熔炉,即便投入革命灵魂的最炽燃处。
他们在那里发现残伤的造物,但也遇见他们所喜爱所欣赏的唯一价值,即人及其沉默。这既是他们的贫乏也是他们的财富。他们只有一种奢侈,就是过分享用人际关系。怎么会不明白在这种脆弱的天地里,一切有人性的东西都有较为脍炙人口的意义?紧绷的面孔,受威胁的博爱,人与人之间如此强烈又如此羞怯的友谊,这些都是真正的财富,因为都是转瞬即逝的。正是在这些财富中间,精神最充分感受其权力和局限,就是说精神的效力。有些人谈及天才,但天才,此词用得轻率了,我更喜欢智力。应当说智力可以是卓然的。智力照亮荒漠,控制荒漠。智力认知自身的奴性,并把它表现出来。智力与躯壳同时死亡。但,认知者,自由也。
我们并非不知道,所有的教会都反对我们。一颗心,弦绷得紧紧的,回避着永恒,而一切教会,神明的或政治的,都是永恒的。对教会来说,幸运和勇气,报酬或正义,都是次要的目的。教会提出某种学说教条,我们就必须认同遵守。而我与理念或永恒风马牛不相及。于我适合的真谛,是触手可及的。我须臾不可与其分离。所以你们不能在我身上建立任何依据:征服者的任何东西都待不长久,甚至其教条也长久不了。
不管怎样,这一切的终点是死亡。我们一清二楚。我们也知道死亡结束一切。所以遍布欧洲并困扰我们中间一些人的公墓形骸丑陋。人们只美化所爱的东西,死亡令我们反感,使我们厌倦。死亡也需人去征服。帕多瓦被鼠疫掏成空城,又受威尼斯人的包围,最后一名卡拉拉[94]受困其间,在他空荡无人的宫殿厅堂里边跑边喊:他呼唤魔鬼,请求一死。这是克服死亡的一种方式。把死神自以为满载荣誉的地方搞得如此面目可憎,仍不失为西方固有的一种勇气标志。在反抗者的天地里,死亡激发不公,是不封顶的滥用激情。
其他一些人也是不妥协的,他们选择了永恒,揭露了人间的幻想。他们的公墓在花丛鸟鸣中微笑。这很适合征服者,向他展示他所摈弃的东西的清晰形象。相反,征服者选择了黑铁围栏或无名壕沟。永恒者中最优秀的有时也不禁毛骨悚然,对智者们既充满敬意又不胜怜悯,因为后者可以带着自身死亡的这种形象生活。然而,这些智者从中获得自身的力量和自身存在的证明。我们的命运就在我们面前,正是我们的命运受到我们的挑战。出于自尊,更出于对我们无意义的状况的觉醒。有时,我们也怜悯我们自己。这是我们觉得唯一可以接受的同情,也许是你们不理解并觉得无魄力的一种情感。但我们当中最大胆的人才有这种感受。我们不过把清醒者称为有魄力者罢了,我们不需要与洞察力分离的力量。
再次说明,上述种种形象所提出的寓意,不牵涉判断,是一些素描,仅仅表现一种生活作风。情人、演员或冒险家扮演荒诞,但要是他们乐意,同样可以扮演贞洁者、公务员或共和国总统。只要知情和毫不掩饰就行了。在意大利的博物馆里,有时看见一些彩绘小屏幕,那是教士从前在囚犯们面前遮挡绞刑架的。各种形式的跳跃,匆忙跳入神性或永恒,沉溺于常人或理念的幻想,所有这些屏幕都在遮挡荒诞。但有一些无屏幕的公务员,我要讲的正是他们。
我选择了最极端的。在这个程度上,荒诞赋予他们一种王权,确实他们是无国之王。但他们比有国之君具有优势,因为他们知道各种各样的王国都是虚幻的。他们知道自身的全部伟大就在于此;一提起他们,就说隐藏的不幸,或幻灭的灰烬,那是徒劳无益的。被剥夺希望,并不就是绝望。人间的火焰完全抵得上天国的芳香。这里,我不能、谁也不能审判他们。其实他们并不力图成为优秀者,而试图成为征服者。假如明智一词用于知足者,即对自己没有的东西不胡思乱想的人,那么公务员们是些明智的人。他们之中有人知道得比谁都清楚,那就是征服者,是的,但出于精神;而唐璜,则出于认知;演员,是的,但出于聪明:“当有人将其珍贵的绵羊温情臻于完善时,此人在地上和天上都绝不配享有得天独厚,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不过是头可笑的带角绵羊,仅此而已。还得承担不会因虚荣而完蛋,也不会用法官架势而引起公愤。”
不管怎样,必须为荒诞推理恢复最热忱的面目。想象力可以增加许多其他面目的人,他们被钉在时间上,受困于流放中,却也善于根据没有未来没有溺爱的天地尺度来生活。于是,这个没有上帝的荒诞世界就充满了思想清晰和不抱希望的族群。而我还没有讲到最荒诞的人物,即创作家。
荒诞创作
哲学与小说
在稀薄的荒诞空气中维系的一切生命,如果没有某种深刻和一贯的思想有力的激励着,是难以为继的。那只能是一种奇特的忠诚感。我见过一些有觉悟的人在最愚蠢的战争中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却不认为自己处在矛盾之中。那是因为啥也不必解释清楚。因此,支持世界的荒诞性就会产生一种形而上的幸福。征服或游戏,数不清的爱情,荒诞的反抗,这些都是人在预先就失败的战役中向自己的尊严表示敬意。
问题仅仅在于恪守战斗规则。这种思想足以养育一种精神,因为支持过并还在支持着一些整体文明,人们不否定战争。必须因战争而死,或靠战争而生。荒诞也如此,必须与荒诞共呼吸,承认荒诞引起的教训,找到体现教训的肉体。在这方面,荒诞之极乐,就是创作。尼采说:“艺术,唯有艺术,我们有了艺术就可不因真理而死亡。”[95]
在我试图描述和以好几种方式表述的经验中,毫无疑问,一种烦忧消失之处必然冒出另一种烦忧。对遗忘的幼稚探求,对满足的呼唤,现在都引不起共鸣了。但让人保持面对世界的恒定张力,促使人迎接一切的有秩序的疯魔,倒给人留下另一种狂热。于是,在这个天地里,保持人的觉悟,确是意识的冒险,作品就成了唯一的机会了。创作,就是第二次生命。普鲁斯特摸索性的、焦虑的探求,他对鲜花、绣毯和焦虑精心细致的收集,没有别的什么意义。同时,普氏的创作不比演员、征服者和所有的荒诞人,每日从事持续不断的、不可估量的创造更有意义。大家都千方百计地模仿、重复和重塑各自的现实。但我们最后总会看清自己的真相。对一个偏离永恒的人来说,整个存在只不过是在荒诞面具下的过度模仿。创造,就是最大的模仿。
首先,世人心知肚明,其次他们的一切努力旨在跑遍、扩大和丰富他们刚刚登陆的无望岛[96]。但,首要的是懂得门路。因为荒诞的发现和停顿的时间巧遇时,未来的激情是在停顿的时间里逐渐形成,并取得合法的地位的,甚至没有福音的人也有他的橄榄山。在荒诞人的橄榄山上,他们也不可以睡觉。对荒诞人而言,问题不再是解释和解决了,而是体验和描述了。一切以英明的无动于衷开始。
描述,这是荒诞思想的最后企图,科学亦然。科学到达其悖论的终点,就停止提建议,就驻足静观,就描绘自然现象永远原始的景色。心灵就这样点通了:把我们推至世界面貌之前的冲动感不是来自世界的深度,而是来自世界面貌的多样性。解释是徒劳无益的,但感觉留了下来,带着感觉,就有数量上取之不尽的世界所发生的不断呼唤。在这里人们懂得了艺术品的地位。
艺术品既标志着一种经验的死亡,也体现了这种经验的繁衍。好比是一种单调而热情的重复,其主题早由人世协调好了:形体,即庙宇三角楣上取之不尽的形象,还有形式或色彩,数量或灾难。因此,在创作者壮丽而稚拙的天地里,最终找到本散论的重要主题,不可漠然以对。从艺术品看出一种象征,认为艺术作品归根结底可以被视为对荒诞的庇护。艺术品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现象,仅仅涉及其描述,给精神痛苦提供不了出路,相反是痛苦的一个象征,回荡在一个人的全部思想中。然而第一次使精神走出自身,把精神置于他人面前,不是使其迷失方向,而是明确指出走不通的道路:大家却偏往这条路上走。在荒诞推理的时间里,创作追随漠然和发现,标明荒诞激情的冲击点和推理的停止处。其地位在本散论中就这样自行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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