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神话-反抗者(1951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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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社会仅由个人组成,它也是一种机构团体。超现实主义者生来并非为了杀死众人,依照他们的逻辑来讲,他们终于认为,要解放欲望,首先需推翻社会。他们选定为同时代的革命效劳的道路。超现实主义者从瓦尔波[182]与萨德转向赫尔维修[183]与马克思,由于他们与这一试验的对象是一致的。但人们清楚地感觉到,并非由于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而引导他们走向革命,相反,超现实主义不懈的努力就是要与马克思主义一道调和那些引导它走向革命的要求。可以恰当地说,超现实主义者今天之所以走向马克思主义,正是由于他们今天最憎恶马克思主义,人们了解马克思主义的愿望的实质与崇高性,与它怀有同样的痛苦,因而犹豫不决,考虑是否要向安德烈·布勒东点明他的运动,原则上是要建立“无情的权力”与专制,鼓动政治狂热,拒绝自由讨论,认为死刑是必需的。人们对这个警察专横的革命时代的古怪词语(“破坏”、“告密者”等)也惊愕不已。这些狂热分子想要一场“不论什么样的革命”,只要能使他们脱离不得不生活于其中的小店主的与妥协的世界,任何革命都行。他们无望得到最好的,便宁可要最坏的。就此而言,他们是虚无主义者。他们没有看到,他们之中以后会忠于马克思主义的人们同时也忠于他们原来的虚无主义。超现实主义如此固执地所企求的对语言的真正破坏并不在于不连贯或规律性,而在于语序。阿拉贡徒然地开始揭露“可耻的实用主义态度”,最后还是在这种态度中找到了道德的完全解放,即使这种解放与另一种奴役一致。彼埃尔·纳维尔是超现实主义者中对此问题进行过最深入思索的人,他探索革命行为与超现实主义行为之间的共同点,深刻地提出这就是悲观主义,也就是“意欲陪伴人去死亡,为了让这种死亡有用而不疏忽任何东西”。奥古斯丁学说与马基雅维利主义的这种混合,可以说是二十世纪革命的特点。人们不能对那时的虚无主义作出更大胆的表达。超现实主义的变节者曾忠于虚无主义的大部分原则。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想死去。安德烈·布勒东及其他某些人之所以最后与马克思主义决裂,是因为他们身上有些超出虚无主义的东西,即他们还忠于反抗的根源中更为纯洁的东西,他们不想死去。

    的确,超现实主义曾想公开主张唯物主义。“在波将金号装甲舰造反的开始,我们乐于承认这块可怕的肉。”但他们并不像马克思主义那样,对这块肉并没有友谊,即使是理智方面的友谊。这腐烂的肉仅仅象征着使反抗产生的世界,而这反抗是针对它的。即使反抗使一切合理,它也解释不了什么。对超现实主义者来说,革命并非日复一日在行动中要实现的目的,而是一个绝对的神话与安慰者。革命是“真正的生活,如同爱情一样”,艾吕雅就是这样谈论的,他那时没有想象到他的朋友卡兰德拉会由于这种生活而死去。他们想要的是“天才的共产主义”而非其他。这些奇怪的马克思主义者声称自己反抗历史而颂扬英雄的个人。“历史受到由个人卑劣行为所决定的法则所支配。”安德烈·布勒东同时想要革命与爱情,而两者是不能并存的。革命就是要爱一个尚不存在的人。如果某人爱上一个活人,他若真正爱这个人,他只会同意为此人而死。事实上,革命对于布勒东仅仅是反抗的一种特殊情况,而对于马克思主义者以及一般的对于一切政治思想来说,唯有与此相反的是真实的。布勒东不想竭力去通过行动实现幸福的城市,这种城市会使历史臻于至善。超现实主义的基本论点之一就是没有拯救。革命的好处不是给人们以幸福,这是“大地上可憎的舒服”。在布勒东的思想中,革命相反应该净化与照耀世人悲惨的状况。世界革命以及由此造成的可怕牺牲只应该带来一种好处:“阻止社会状况人为的不稳定性,掩盖人类状况真正的不稳定性。”只不过布勒东认为,这一进步是过渡的。可以说,革命应该服务于内心的苦行,每个人可以借此把现实转变为奇妙的东西,这是“人的想象力光辉的反应”。奇妙的东西在布勒东那里所占的位置犹如合理的事物在黑格尔哲学中的位置。难以想象会有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哲学更完全对应的观点。阿尔托称之为革命的阿米埃尔[184]的那些人的长久的犹豫因而不难得到解释。超现实主义者与马克思的区别更甚于反动分子,例如约瑟夫·德·迈斯特[185]。超现实主义者利用生存的悲剧来拒绝革命,也就是要保持历史局势。马克思主义者则利用生存悲剧来证明革命的合理性,即创造另一种历史局势。这两种人都以人类的悲剧为其实用主义的目的服务。而布勒东自己却利用革命来结束悲剧,事实上让革命服务于超现实主义的追求,不论其刊物的名称是什么。

    马克思主义要求不合理性从属于自己,而超现实主义者却起而誓死捍卫不合理性,人们若想到这一点,两者的最后决裂则可得到解释。马克思主义意欲征服全体性,而超现实主义如同一切精神领域的试验一样,意欲征服单一性。倘若合理性足以征服世界帝国,全体性便要求不合理性屈服。然而单一性的欲望更强烈,它不满足于一切皆是合理的,特别想要合理性与不合理性在同一水平上得到调和。没有一个单一性意味着残缺。

    安德烈·布勒东认为,全体性仅仅是单一性道路上的一个阶段,也许是必不可少的,但肯定是不够的。我们在这里又遇到了“不是得到一切,就是一无所有”这个命题。超现实主义倾向于普遍性,而布勒东对马克思进行的奇怪而深刻的指责恰恰是说他不是普遍的。超现实主义者想调和马克思的“改造世界”与兰波的“改变生活”。可是马克思的学说导向征服世界的全体性,而兰波的主张导向征服生活的单一性。荒谬的是,一切全体性都是限制性的。最后这两种公式使人群分成两部分。布勒东选择了兰波,指出超现实主义不是行动,而是苦行与精神体验。他把构成其运动的独特之处放在第一位,这对于思考反抗,恢复神圣的事物与征服单一性是宝贵的。他愈深入地把握这种独特之处,便愈加不可挽回地与其政治上的伙伴以及其最初的几种要求分道扬镳了。

    安德烈·布勒东在要求超现实方面从来没有改变,这种超现实即梦想与现实的融合,使理想与现实之间古老的矛盾升华。人们知道超现实主义的解决办法:实际的不合理性,客观的偶然性。诗歌是对“崇高点”的征服,唯一可能的征服。“精神上的某一个点,生命与死亡,现实与想象,过去与未来”……就是在这个点上不再被看做是矛盾的。标志着“黑格尔体系彻底瓦解”的这个崇高点到底是什么呢?这就是寻求“高峰——深渊”,这是神秘主义者所熟悉的。其实,这是一种没有上帝的神秘主义,它平息与阐明了反抗者对绝对的渴求。超现实主义的主要敌人是唯理论。此外,布勒东的思想提供了西方思想的一幅奇特的景象,即类比原则不断为人采用,而牺牲同一性与矛盾的原则。这恰恰就是用欲望与爱情之火熔化矛盾,让死亡之墙倒塌。巫术,原始的或朴素的文明,炼丹术,关于火焰之花或白夜的雄辩术,这些是单一性与哲学之石的道路上奇妙的阶段。超现实主义即使没有改变世界,也为世界提供了一些奇特的神话,当它宣布回到希腊时代时,便部分证明尼采是正确的。仅仅是部分,因为这是黑暗时代的希腊,是神秘与邪恶的神明的希腊。最后,由于尼采的试验以接受中午为荣耀,而超现实主义的试验则以颂扬午夜、顽固而焦虑地崇拜暴风雨达到顶点。按布勒东自己的话说,他懂得,不管怎样,已经得到了生命。然而他的赞同并不是赞同光明,而光明是我们所需要的。他说:“我身上有过多北方的东西,因而不是一个完全赞同的人。”

    然而他往往让人减少否定的部分,而提出反抗的正面要求。他宁愿选择艰苦的生活而不是沉默,但仅仅记住了“道德的警告”。巴达耶认为,正是这种道德的警告推动激励着最初的超现实主义:“用一种新道德代替流行的道德,因为这种道德是我们一切痛苦的原因。”他建立新道德的意图并未成功,今天也无一人获得成功。但他对这样做从未失去希望。他想使人变得崇高,而世人竟以超现实主义所采纳的原则的名义堕落了,面对这样一个时代可怕的现象,布勒东被迫建议暂时回归传统道德。这也许不无暂时停顿一下之意。但这是虚无主义的停顿与反抗的真正进步。总之,他清楚地感到人们需要有道德与价值观念,由于做不到这一点,大家知道布勒东选择了爱。不应忘记他所处的是个蝇营狗苟的时代,而他当时是深刻谈论爱的唯一的人。爱是处于焦虑状态的道德,可以作为这个流放者的归宿。当然,这里还缺少一种措施。超现实主义既非政治亦非宗教,可能只是一种不可能实现的智慧,但也表明世上没有舒舒服服的智慧,布勒东令人赞叹地呼喊:“我们想要并能得到我们生命的彼世。”当理性转入行动并让它的大军在世界上浩浩荡荡地挺进时,他在那个辉煌的黑夜扬扬得意。这黑夜也许的确预示着这种曙光以及我们的文艺复兴的诗人勒内·夏尔的黎明。

    虚无主义与历史

    形而上的反抗与虚无主义存在一百五十年后,又看到人类所抗议的同一个被毁坏的面孔顽固地重新出现,带着不同的面具。起而反对生存状况及其创造者的所有的人都肯定了人的孤独,认为一切道德均无价值。然而所有的人同时又设法建立一个纯粹是地上的王国,由他们选择的规则加以主宰。他们是造物主的敌手,必然会按照自己的利益重新创造。那些刚刚创造世界的人们拒绝世界上有其他规则,除了欲望与权力的规则之外。他们跑向自杀或疯狂,歌唱世界末日。对其他人来说,他们想用自己的力量创造他们的规则,遂选择了徒然的炫耀表象或平庸,或者还有杀人与破坏。然而,萨德与浪漫派,卡拉马佐夫或是尼采,之所以进入死亡世界,是因为他们想要真正的生活,结果由于相反的作用,倒是对规则、秩序与道德的召唤声响彻在这个发狂的宇宙。只有当他们抛弃了反抗的重担,逃避反抗造成的紧张,选择了专制或奴役的安逸生活,他们的结局才是不吉利的或破坏自由的。

    人类反抗的崇高的悲剧形式不过是对死亡的长期抗议,对由普遍的死刑所支配的生存条件的激烈控诉。在我们遇到的一切情况中,抗议每次都是针对创造中不和谐、不透明、中断的一切。因而基本上说来,这是对统一性的无休止的要求。拒绝死亡与渴望生存及透明,是一切疯狂行动的动力,不论它们是崇高的或幼稚的。这仅仅是个人卑怯地拒绝死亡吗?不,因为其中的许多反叛者为了达到他们的要求而付出了必须付出的一切。反抗并非要求生存,而是询问生存的理由。他拒绝死亡带来的后果。倘若没有任何东西生存下去,则没有任何东西是合理的,死亡的一切无意义可言。与死亡斗争便是要求生存的意义,为规则与统一性而斗争。

    对恶的抗议居于形而上的反抗的核心,这很能说明这一点。令人愤慨的并非是儿童的苦难,而是这种苦难竟没有得到辩解。不论怎样,痛苦、流放、幽禁有时为人所接受,当医生或情理说服我们这样做时。在反抗者看来,世界的痛苦所缺少的,如同在世界的幸福时刻一样,是解释的原则。反对恶的起义首先是要求统一性。在被处死刑的人们的世界,反抗者不倦地以要求最后的生存与透明性来反对生存条件的致命的不透明性。他追寻一种道德或神圣的事物而不自知。反抗是一种苦行,虽然是盲目的。反抗者这时之所以亵渎神明,是希望有新的神明。他在最早的更深刻的宗教运动的冲击下而动摇,但这是一种落空的宗教运动。并非反抗本身是高尚的,而它所要求的是高尚的,即使它所得到的依然是卑鄙的。

    至少应该认识到反抗所得到的卑鄙的东西。每当它将对现在存在的一切完全拒绝,亦即绝对的“不”奉为神明时,便会杀人。每当它盲目地接受现存的一切并高喊绝对的“是”时,也要杀人。对创造者的憎恨可转为对创造的憎恨或者对现存的一切独有的爱。但在这两种情况下,它都走向杀人,并失去被称做反抗的权利。人们可以两种方式成为虚无主义者,而每次都通过过度的绝对。显然,有的反抗者想要死去,有的反抗者却想让人死去,但他们都是一样的,都焦灼地渴求真正的生活,对生存感到心灰意冷,宁要普遍化的非正义而不要被肢解的正义。当愤怒达到这种程度,理智会变成狂怒。人类心灵本能的反抗多少世纪以来一点儿一点儿地走向其最大的觉悟,倘若确系如此,我们也看到,它的盲目的胆量也在增长,直到它决定用形而上的谋杀来回答普遍的杀人。

    我们认识到,“即使”标志着形而上反抗的最重要的时刻,它在任何情况下均以绝对的破坏而收场。今天照耀世界的不是反抗与它的高尚精神,而是虚无主义。我们应该阐述它的后果,但不忽略其根源的真实情况。即使上帝存在,当伊万看到对人施加的不公正,也不会投诚于他。然而,对这种不公正进行长期深思后,一道更凄惨的光芒将“即使你存在”改变为“你并不值得存在”,然后又改变为“你并不存在”。受害者在他们所认为的自己无辜中寻求最近的罪恶力量与原因。这些受害者对他们的不死性感到绝望,确信他们要被判决,于是决定杀死上帝。从这天起便开始了当代人的悲剧。如果这样说是错误的,那么说这种悲剧已经结束同样是不真实的。这个谋害相反标志着古代社会终结以来所开始的悲剧的最早时刻,这场悲剧的最后的台词尚未引起反响。从这个时刻起,人决定摈弃圣宠,依靠自己的手段生活。从萨德到今天发生的进步即在于日益扩大封闭地区,没有上帝的人照他自己的规则粗暴地统治着那里。人们面对神,愈来愈把有堡垒守卫的地盘界线向外推进,直至使整个宇宙成为一个反对被放逐的失望上帝的要塞。人在反抗终结时把自己封闭起来,其最大的自由,从萨德的悲惨的城堡到集中营,仅仅是建造他自己的监牢。但戒严状态逐渐普及,对自由的要求想扩展到所有的人。于是必须建立反对圣宠王国的唯一王国,即正义的王国,最终在神的社会的断壁残垣上建立人的社会。杀死上帝并建立教会,这正是反抗的持久而矛盾的运动。绝对的自由终于成为绝对义务的监牢,集体的苦行,要完结的历史。作为一个反抗世纪的十九世纪便这样进入二十世纪,这个正义与道德的世纪,这个人人都感到欢畅的世纪。尚伏,反抗派的道德学家,已经对此给出了公式:“首先要公正,然后才谈得上豪爽,犹如先要有衬衣然后才谈得上花边。”人们于是放弃了作为奢侈品的道德,而仅仅保持创建者艰辛的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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