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那是她的师父。她叫她,凌无相。
无相,无色无相。
无相不知道她师父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叫师父。直到某日师父被仇家打得奄奄一息,被夏老爷救起,才知道,她师父叫凌盈,是夏老爷的师妹。
夏明远,便是师父念了一辈子,却丝毫不怨的人。
不怨到师父临死,还捉着她的手,跟她说:倘若师兄需要相助,一定要全力而为。
“簌簌红叶几许愁,清风徐徐,流水悠悠。笑看黄粱梦一宿,曲断肠,谁解相思扣”。
师父最爱的一支曲儿,也是最后一支曲儿。师父死于肺痨,吐了满地的鲜血。红彤彤的,印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从此,凌无相爱上了血的腥味,杀戮中荡漾的鲜红,让她找到活着的感觉。
血的腥味。
没错,是血的腥味!
凌无相蓦然睁眼,脸上一片湿润,血!
廖暮仁站在凌无相身边,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一柄小刀的刀刃,鲜血顺着手臂流下,滴落到她脸上,弥漫一片。桑沉河手握刀柄,面目狰狞如同恶鬼:“不要以为你救过我,我就不敢动手。”
廖暮仁手一挥,震开桑沉河,道:“有我在一日,便不允许我的朋友在我面前死亡。无论是你,还是她!”
桑沉河冷笑道:“朋友?我何时成了你的朋友。”
廖暮仁道:“至少在你让我们登上甲板的一刻,你是我的朋友。”
桑沉河脸上紫气大盛,笼在袖里的双手合掌成拳。廖暮仁知他动了杀意,不敢怠慢,挡在凌无相前,全身戒备。两人武功相当,轮内力修为究竟是廖暮仁胜了一筹,桑沉河心中清楚得很,但廖暮仁如今护着凌无相,倒让他赚了些便宜。
桑沉河一掌劈出,身子斜飞,手上打的是廖暮仁,脚下踢得却是凌无相。凌无相拼着一口气,就地滚开,避开要害,肩膀还是着了一下。桑沉河一踢不中,暗道可惜,与廖暮仁对了一掌,但觉气息一窒,十分难过。
廖暮仁怒道:“这般打法,是要把这洞震塌吗?”
桑沉河目露凶光:“如果我不是活下来的那个,不如拉着大伙一起死。”
言毕又蹂身而上,竟是招招狠辣,只攻不守。廖暮仁截住他的攻势,道:“为何不能一起活。”
桑沉河冷笑:“痴话。”手上功夫丝毫不停,他两人连番过招,气息翻滚,早已经震的那洞中石灰扑扑落下,几块钟乳石摇摇欲坠,大有掉落之意。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洞内伸手不见五指。凌无相咬牙道:“不杀他。今日我们都要葬身此处。”
廖暮仁掌心青气顿现,隐隐腾起一团青云,黑暗中凝神不动。“嗤”的一声,桑沉河将以刀为暗器,向凌无相射去。那刀破空有声,来势汹汹。凌无相怒道:“桑贼,休小瞧了我。”当下,抬手接住。
那刀十分锋利,刀面所在,反射一丝亮光。廖暮仁暗叫不好,桑沉河已经一掌向那刀光所在处拍了下去。凌无相重病在身,这一掌势难躲过。
廖暮仁发了狠,斜身滑入,将凌无相推开,硬吃了桑沉河一掌。桑沉河冷笑:“廖大侠英雄过人,可惜救得不是美人。”廖暮仁身着一掌,手下却并不歇着,当下也劈出一掌。凌无相看得心惊肉跳,廖暮仁刚中一掌,不调息内力直接出招,既有可能震的自己筋脉断裂,非死即伤。
桑沉河倒没想到他用这等决裂的方法,两掌相对,竟险些被廖暮仁震了开去。他凝了心神,全身内力集中于右掌,两人僵持不已。此时已成骑虎难下局面,一旦收掌或内力不继,必然为对方内力所伤。
廖暮仁脸色发青,桑沉河暗道:“我看你能强撑几时。”但廖暮仁内力源源不断涌来,倒比那排山倒海的掌力更让人害怕。
凌无相慢慢站起身,她身子没有丝毫力气,全凭了一股子刚毅,拿了桑沉河的短刀,一步一步走近。
桑沉河心中连珠价叫苦,他竟然把凌无相忘了!此时凌无相只要稍微动他一根手指,他都可能被廖暮仁打得内脏俱裂。
凌无相的刀,慢慢逼近。
似仙非仙归何处? 须就桃园问主人
眼见凌无相短刀就要刺入心窝。
桑沉河心一横,竟然拼着被打成重伤的危险,向凌无相撞去。凌无相一愣,万万没想到他用如此手段。说是迟,那是快,凌无相手中短刀已经没入桑沉河肩膀。在桑沉河就要被打得内脏碎裂而死之际,廖暮仁大喝一声,掌风疾转,虽然没直接招呼到桑沉河身上,也将他震了出去,如同一团棉花般,摔在石壁上。
桑沉河从石壁滑下,连连吐出几口鲜血,道:“你..今日不杀我。他日定然后悔。”
廖暮仁脸色惨白,气息不定,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洞内掉落更多石灰,钟乳石块也摇晃不断,大小石块纷纷滑落,这洞眼见着要塌方。凌无相苦笑,今日三人,当真要葬身此处了。
眼见石块越来越多,眼见三人命不久矣。
霹雳一声巨响,洞底巨岩,竟然开了。
廖暮仁一见岩石大开,一手抱了凌无相,也不顾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更不管那岩石后面有豺狼还是有虎豹,只是提气一跃,跃过巨岩。
他身子刚过,那巨岩仿佛有感应一般,竟然慢慢合拢。
桑沉河一惊,又吐出一口鲜血。他离那巨岩不远,但受伤实在是太重,短短几步路,竟然走不过去。眼见巨岩缝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桑沉河竭力拖动身躯。
一步……
两步……
终究是摔倒在巨岩旁,巨岩慢慢合拢,眼看就要缩至一人大小。桑沉河吐了一口浊气,突觉手臂一痛,人已被大力拉扯过去。巨岩慢慢并拢,石块擦得他四肢生疼。待回过神来,人已经过了巨石这边,衣裳下摆被巨石所夹,抽之不出。那巨岩严丝合缝,完全看不出适才豁然中开过。 其凶险可见一斑——若稍微迟了一步,如今被这巨石夹成肉饼的,可就是他桑沉河!
桑沉河知廖暮仁又救他一次,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嘴唇蠕蠕,一个“谢”字始终说不出口。
凌无相双目紧闭,靠在一棵树旁歇息。廖暮仁目光如电,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不禁暗暗喝彩。这等庭院,就连夏家的荷花院都须自愧不如!
这庭院竟然是生生凿开一座大山,建在山中而成。头顶便是那万仞绝壁,只留一孔可窥日月。然而奇就奇在,仅仅凭借那一孔,竟将月光引入洞内,照得满庭辉。待细细查看,方察觉这四壁竟全是如镜面般的汉白玉。月光透过小孔,经四壁反射,将此庭院笼罩在一片白雾之中,似幻似真。庭院内奇花异草,不可细数,鸟兽相鸣,各得其乐。至于那亭台楼阁,雕栏壁画,俱是能人巧匠之手;假山怪石,嶙峋突兀,更是巧夺天工之技。廖暮仁与桑沉河正暗自称奇之际,忽见一名童子过桥而来。那垂髫童子手持竹杖,衣带飘飘,神色安然,竟带着几分仙意。廖暮仁,桑沉河无想到自己此刻衣衫不整,竟然有些自惭形秽。
待童子走得近些,廖暮仁才愕然发现不妥。
那童子一双大的不合比例的眼里,白茫茫一片,没有瞳仁。
惨白的眼一一扫过三人,除了昏迷不醒的凌无相外,廖暮仁和桑沉河无不打个寒战。那童子倒彬彬有礼:“娘娘说有三位贵客远来,不知如何小仆只听得两位。”
廖暮仁与桑沉河这才意识到,他看不见。
廖暮仁行了个礼,道:“另外一位是在下的朋友,因染风寒,刚睡过去了。”
那小童听声辨位能力极好,当下向廖暮仁行了个礼:“原来如此,还请各位贵客先去厢房洗漱。”
廖暮仁与桑沉河对视一眼,均想: “既来之,则安之。”看这小童虽然没有瞳仁诡异了些,行为举止倒是和蔼可亲,不似有什么恶意。当下廖暮仁横抱了凌无相,桑沉河借了童子的竹杖一前一后随那童子走向厢房。
待行到厢房门口,童子谢道:“我们这里没有女厢房,照顾不周,还请见谅。”此时凌无相已经醒来,挣扎着下地,道:“你如何知道我是女子。”
童子笑道:“女子气清,男子气浊。姑娘体香如何能等同须眉?还请姑娘不要见怪,先在这厢房中歇上一歇,换一件衣服。”凌无相脸一红,心里也赞这小童灵巧。
三人入了厢房,不多时那小童便捧了三件长袍过来:“此处并无女儿家的服饰,委屈姑娘暂穿男装,不要见怪。”凌无相取过衣服,只见三件袍子大小长短与三人身量基本吻合,不由得暗暗纳罕。那小童道:“小仆不才,凭三位声量位置,走路风声妄自揣摩三位身形,如不合身,还请多多包涵。”言毕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廖暮仁三人啧啧称奇,一路走来见过几位打扮相似的童子,都是仙风道骨,不似凡间人物。只是每一个都是惨白眼眶,没有瞳仁的瞎子。
桑沉河道:“这院子里透着古怪,不可不防。”
凌无相恼他适才出手狠辣,并不理睬。廖暮仁却道:“很是。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大家各自小心些。”
言毕两人出了房门,让凌无相先行更衣,暂且不表。
待三人更衣洗漱完,已经月过中宵。童子送来几味清淡小菜,款式精美,入口香甜,不可言妙。那童子福了福身:“穿长袍的相公气息不稳,显然内伤不轻。还有这位姑娘声音喑哑,应是患了些风寒。小仆私自做主,上了些清淡的。招呼不周,请三位见谅。”言毕拿了筷子在没道菜中尝了一口,又行了个礼,才退了出去。廖暮仁等互看了一眼,都道:“若动杀心,不必用这等招数。”
凌无相吃了半碗清粥,已觉头晕脑涨,便伏在桌上睡了。桑沉河坐在一旁歇息,只觉得气血一阵翻腾,见廖暮仁将凌无相抱起放在床上,冷哼一声:“真是怜香惜玉。”
廖暮仁道:“如今都是一条船上的伙伴,互相知照些总是好的。”
是夜,凌无相又烧了起来,满口胡话,一时喊师父,一时泫然而泣。那童子十分体贴,唤了郎中开药。廖暮仁忙个不停自是不消说,连桑沉河也拿了方子,细细看了,嘱咐郎中去了一味重药。“女孩子家,哪里经的起这么猛的药。”
纷纷扰扰一番折腾,直至鸡鸣,凌无相方退了烧睡去。桑沉河道:“自家表妹从小体弱多病,是以多多少少懂得些。”廖暮仁轻轻道:“救了你,我不会后悔。”桑沉河眼神一动,冷硬道“不必多谢,我不过怕那郎中有心加害罢了。”
廖暮仁微微一笑,指了指椅子:“你内伤不轻,不调理恐将重。我坐门口给你看着。”桑沉河当即盘腿运功,片刻头顶白烟腾起。廖暮仁不敢打扰,顺手锁了房门。
过了晌午,桑沉河刚吐出一口浊气,收了功,那童子便来敲门,请三人过正堂用餐。廖暮仁心中一动:“这童子算得真准。”此时桑沉河已无大碍,凌无相服了药,又好好睡了觉,也觉得神清气爽。倒是廖暮仁一夜未曾休息,眼窝下略显漆黑,有些疲惫之色。
一路上,廖暮仁暗中观察,只见庭中所有仆人,无不失了瞳仁。然下盘功夫极稳,走路带风,都似武林高手。
正堂堂门中开。
堂中烟雾缭绕一片,似幻似真,不似人间。待烟雾散去,只见一白衣女子坐在堂前。那女子头带面纱,体态娇娆,腰若素柳。一双妙目在面纱下含情脉脉,顾盼流光。三人虽看不清她容貌,却无不惊叹:“从来没见过这等美人。”
那女子蔼声道:“贱妾羡娘,见过三位贵客。”素手轻挥,立即有童子捧了茶点。她举手投足之间,别有一种端庄的气质,让人好生敬重。倘若说司空情是林中精灵,夏若然是池中仙子,虞九止是修罗场上的修罗女。那这位女子便可称为莲花台上的观音宝相。
廖暮仁不禁暗暗称奇:“这般端庄正派的女子,如何会有如此诡异的下人?”
三人互看一眼,向那女子报上姓名。羡娘看着廖暮仁,道:“原来这位公子便是当年手刃毒长老的廖少侠,久仰久仰。”又向桑.凌两人道声:“失敬失敬。”但显然是并未听过两人名号。
三人都觉怪异,廖暮仁掌毙毒长老,已是十年前的旧事。近两年来,廖暮仁几乎不涉足江湖,而桑,凌两人,一人是桑门门主,另一人是千金难求的第一杀手。虽是后起之秀,但也在江湖上风头盛了好几年。
这女子……
到底……在此隐居了多久。
14.仙宫玉女琼浆醉 碧波萧里失魂人
桑沉河双手抱拳,道:“夫人救命之恩,桑沉河没齿难忘。如今桑某有要事要办,须请夫人指点离谷之路。”
“桑相公住在此处,是不舒服吗?”羡娘一双大眼中波光粼粼,柔情宛转之余又别有一番庄重。
廖暮仁道:“承蒙夫人一番好意,只是我等实在是有事。”
羡娘道:“有什么天大的事,非要急于一时?先住上两天,养养伤,有何不可?”她见桑沉河还要推辞,又补上一句:“还说什么,没齿难忘贱妾大恩,小住上几天都不肯。”
桑沉河口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凌无相扯了扯他衣袖,向那羡娘行了个礼:“那我等就叨扰了。”桑沉河不解地看了凌无相一眼,却终究没多说什么。
三人用过饭菜,回到房间。那羡娘十分体贴,另拨了一处三房庭院供三人居住。凌无相道:“桑门主不必动气,你看那女子举手投足之间别有风采,说话中气十足,眉眼之间有一股青气。武功自是不弱。况且这谷中童子,个个身手不凡。如今你重伤初愈,我体力未复,倘若真是一言不合动起手来,光凭廖大..廖大侠一个人,恐怕力所不及。”
桑沉河点了点头:“你心思倒细。”
凌无相淡淡道:“廖大侠有无听说过一种药,叫 ‘无色’”廖暮仁点点头:“略有耳闻,据说那药可使人失明。但具体详情不太知晓。”凌无相道:“说是药,其实是一种寄生在花草上的虫。这种虫吸附能力极强……倘若直接触碰到眼睛,则……”
她话没说完,但桑沉河与廖暮仁已经了然,夏夜闷热,三人却觉得脊梁骨一阵恶寒。
桑沉河道:“想不到这女子竟然如此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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