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恒被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甜酒味包围,浸在四面八方的陆必行里,仿佛要在溺毙在这极端私密封闭的地方,同时,也仿佛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下,放肆地触碰他放在掌心里珍视的人。
陆信石像的目光好像穿过大半个银河城、军事基地和机甲厚厚的舱门打在他后背上。
他觉得自己漂在半空中,又被钉在舱门上,青年人的气息滚烫而真挚,机舱冰冷而坚硬,复杂的感官洪流一般席卷过他,激起更复杂的感受——三十多年来他每次午夜梦回时对自己与未来的痛苦诘问,那些涌动的、滚烫的与颓靡的血气,沃托死去的碑文与八星系活跃的生命力……
这一切让他无比渴望,无比畏惧,无比珍视,又无比羞惭,百感交集于每一寸冬眠许久的神经末梢,它们像是被火苗燎着的森林,一发不可收拾地燃烧起来。
陆必行突然轻轻地说:“原来你不是性冷淡啊,将军。”
林静恒倏地按住他的手,机甲内部的舱门应声而开,陆必行倒退几步,被他抵在一个小沙发旁边。
林静恒轻声附在他耳边说:“我等一会还要走,时间太局促了。”
陆必行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表情有些迷茫。
他那目光非常纯粹,像沉淀过的山泉,爱憎在里面都一目了然,瞳孔清澈得能当镜子用,林静恒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像在污染一块没有脚印的雪地,抬起了脚,半天不知道应该往哪踩。
“你……”林静恒顿了顿,“在第八星系这么多年,没有试着喜欢过别人吗?也许你应该试试。”
说这话的时候,他是非常矛盾的,觉得陆必行值得更好的,可他想不出“更好”是要多好,同时,自己既不舍得放手,也断然不放心把他交出去。
即使陆必行心有九窍,也没能读懂他那一刻乱麻似的情绪,十分意外地问:“啊?林,你的风格不应该是‘我要是敢朝三暮四,就炸了我的三,移平我的四,再顺便打死我’吗?呃……完全打死还是不要了,可以留一口气给我深刻反省。”
林静恒低头笑了一下,摇摇头,心想:“那怎么可能?”
他的手背掠过陆必行的下巴,手指轻轻一蹭,衬衫上的扣子就识相地自动弹开了。
攒了半天贼胆才敢动手动脚的陆必行猝不及防地和他的掌心亲密接触,忽然意识到了他想干什么,汗毛都战栗地竖了起来,也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激动。
“别怕,”林静恒轻声说,“没那么多时间,我用手。”
陆必行——这个纸上谈兵多年、很没见过世面的纯情青年,听了这话,灵魂瞬间达到了启明星的第二宇宙速度,脱缰野狗似的挣脱了引力,仿佛要化身桌球,把第八星系的每颗小行星都撞一遍,撞得他晕头转向、言语失灵,只会颠来倒去地叫林静恒的名字。
不过……他神魂颠倒了不到一分钟,很快又正回来了。因为接下来的事,不是灾难也差不了多少了。
图兰卫队长那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猜测居然全都说中了,林静恒着实不大会“照顾”别人——陆必行怀疑,这位可能是个在流氓堆里假装自己闷骚的“真禁欲系”,连自己都没怎么打发过,非但不得要领,而且大概也是紧张,还有点没轻没重,这罕见的笨手笨脚成功地把旖旎的气氛一路带到了“手忙脚乱”和“左支右绌”,两人狼狈成一团。
林静恒:“……”
陆必行想不出别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反应,他憋了两秒,决定顺应本心,于是“噗”一下笑出了声。
林静恒把随手放在一边的外套捡起来,摔在他脸上:“笑什么笑!”
陆必行越想越觉得啼笑皆非,抱着他的外套闷声笑得停不下来,突然觉得这个恼羞成怒的男人比什么时候离他都近,近出了真实无比的亲密感,感觉很微妙——反正如果这会他再心血来潮地咬林静恒一口,不会担心冒犯他惹他生气了。
“你自己收拾一下,我走了。”林静恒板着脸,“你……又干什么!”
陆必行伸手勾住了他的衬衫,把他扎好的衬衫下摆拽了出来,陆必行把笑出来的眼泪抹掉:“哎,你能从会议室旁边的那个‘衣柜’里搬出来吗?去我那好不好?我那离指挥所也不远啊。”
“好好说人话,别撒娇,”林静恒把衬衫下摆抢回来,“你爸呢,栓起来?”
陆必行张嘴吹了一口大牛:“我摆平。”
林静恒脸上还有点挂不住,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扣好了扣子,重新整理好仪容,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脚底下却抹了三层油,转身就走。
陆必行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背影,无师自通地朝他吹起口哨来,林静恒走到机甲舱门口,卸下精神网,才想起自己身上少了点什么:“外套还我。”
陆必行的口哨转了个花腔,四肢并用地抱住了林静恒那件制服外套,把脸埋在上面,冲他挤眉弄眼地深吸了口气:“不给。”
林静恒黑着脸无奈,皱着眉纵容,要不回来,也惹不起他,只好匆匆穿着衬衫回指挥所去了。
他离开半天,陆必行才抱着他那件外套爬起来,无端雀跃,没什么具体事由,就是很开心,口哨停不下来,觉得自己对着冷冰冰空荡荡的机甲都写首诗或者唱个什么歌,站着酝酿了一会,实在没有这个才能,脑子里只会乱七八糟地跳出些别人的句子,驴唇不对马嘴地烩了一锅,他觉得很有意思,想记下来发给林静恒,刚一打开个人终端,又发现自己全忘光了。
混搭的诗词歌赋随着他无数个火花似的念头顺流而下,只留下他震荡过后、十分静谧的灵魂。
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里都要有爱情呢?难道除此以外,大家没什么好写的了吗?
陆必行这时才有点明白了,原来真的很值得一写。他把那件外套搭在肩上,悄无声息地从机甲隐藏的舱门里溜了出去,听见机甲站里在说“各部门就位”,走向独眼鹰。
独眼鹰刚才看见林静恒匆忙在指挥所里点了个卯,带着一帮人上了重三,放心了,以为自己蹲点蹲得大功告成,此时正要走。
看见陆必行晃悠到他面前,独眼鹰明知故问:“找谁?要干嘛?”
陆必行故意干咳了一声:“找林将军,我听说军工厂的规划图出来了,来看看。”
独眼鹰叼着烟屁股,斜眼看着他装――军工厂规划图的设计底稿就是工程队这帮人搞出来的。独眼鹰嘴一撇,贱模贱样说:“林将军啊,林将军不在,我刚看见他走了,要飞外星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也没准顺便去攻占个第七星系吧。”
陆必行就“哦”了一声,当着老波斯猫的面,跟做服装广告似的,把林静恒的外套缓缓披在身上,事无巨细地向独眼鹰展示了这件衣服的全部细节。
独眼鹰莫名其妙了一会,陡然反应过来这件军装外套是谁的,再一看陆必行发丝凌乱、春风满面的贱样,疯了:“林静恒堂堂一个……他是黄鼠狼变的吗!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也干得出来,要不要脸了?!”
陆必行吹着流氓哨,欣赏独眼鹰暴跳如雷。
独眼鹰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掴了一巴掌:“滚蛋,别在我这散德行,养你还不如养盆花!”
陆必行靠在指挥所大楼门口的石阶上,不痛不痒的挨了老波斯猫一爪子,晃了晃头:“爸,大家一起出生入死这么长时间了,你承认对他有误会了吧?”
独眼鹰:“误会他是个王八蛋?我误会了吗?”
然而话是这么说,他眉目间的暴躁却少了很多,独眼鹰一低头摸出根烟,睨了陆必行一眼,看他一无所知的傻儿子被人迷得五迷三道的二百五样,就知道这块“人形虎符”早归了林静恒。他大可以以此高调回归联盟,召齐白银十卫,挟持所有正在第一线和海盗对抗的陆信旧部。
在这样妖魔鬼怪频出的乱世里,狠毒的人可以轻易翻云覆雨,远不必像他一样小心谨慎、瞻前顾后。
他把陆必行身世的秘密捂得比自己还紧,他留在第八星系,甚至小心地把自己这个注定腥风血雨的人物隐藏在爱德华总长的幕后,生怕招来狂风,吹倒这片荒原上尚且脆弱的新草。每次都大言不惭要见死不救,每次都把自己折腾得九死一生,实在不是个野心家的料。
独眼鹰虽然暴躁,但也不傻,听说陆信在联盟的旧部们后来的去向,慢慢也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一点,只是有时候一想起来,依然十分窝火,觉得林静恒这小子太刚愎自用,那副“我安排一切,我不解释,我谁也不信”的臭德行欠一顿臭揍。
陆必行说:“你说他是陆信将军的养子,那不是你追随过的人吗?林还跟你们还一起修建了广场和新政府,你怎么不能对他爱屋及乌一点?”
独眼鹰嘟囔了一句:“陆信教育不出这种混蛋玩意,肯定是他自己瞎他妈长的——你到底看上他哪了,欠人虐吗?”
陆必行脱口说:“长得帅啊。”
独眼鹰无法反驳,被他噎了个倒仰。
“长得是特别帅,我小时候看他照片都能舔半天,承认吧,爸?”
“谁是你爸?我不是你爸,说多少遍了,你是我从垃圾箱里捡的,我生不出你这种二百五色狼,滚滚滚!”独眼鹰有气无力地一摆手,嘴里说着让陆必行滚,自己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滚了,决定揪几朵小白花到陆信石像前谢罪。
这时,一个工程队的研究员匆匆跑过来:“陆老师,你在这啊,我正找你呢!”
陆必行心情飞扬地应了一声:“什么事?”
“上次你们从反乌会老巢里缴获的加密文件,我们按你的方案,试验了波尔洛旋转加密,找到了一点门路,快过来看看。”
陆必行一跃而起。
二十分钟后,简单休整的图兰也赶了过来。
研究员们一个个表情狂热,基本已经不记得他们在弄什么了,全体沉浸在了解锁游戏的乐趣里,陆必行带着一帮八星系四处搜罗来的技术宅们开了个短会,连总长的召唤也不理会了,专心致志地破解加密。
图兰在旁边开了个小休息室,替林静恒批阅完了近期军备消耗,正在就第八星系征兵计划写意见的时候,听见旁边传来了一声欢呼,她连忙合上个人终端,赶了过去。
只见正中央三百六十度的大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件和资料露出了真容。
研究员试着打开了一个视频文件,一个女人面向镜头,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她穿了件研究员的白大褂,长发简单地在脑后扎成一束,不着粉黛,还有点憔悴,但是五官非常秀美,那双冷冷的灰色眼睛穿透屏幕望过来的时候,无端让人觉得惊心动魄。
图兰一呆,看着她,心里升起某种怪异的感觉。
“能源系统所剩不到15%,备用能源系统已被炸毁,我弹尽粮绝,正在林蔚的瞄准镜下录这一段话。”
话音没落,镜头巨震,画面花了一下,能看见机甲尾部似乎被击中了,爆出火光,机甲上的人惊慌失措地跑过。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笑了:“重型核导,看来他真是连道别都不肯啊。”
第97章
“我是劳拉格登……”
图兰睁大了眼睛,
屏幕上的女人那尖削的下巴与蒙着雾似的眼睛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一时又想不起是在哪见过。她还姓“格登”,可是沃托那个著名的格登家族全家都热爱镜头,
家里连块低调的地砖都没有,
没有图兰不认识的,
她是谁?格登家某个旁系的亲戚?还是恰好姓这个倒霉的姓?
“……‘TDGEC’第一研究院负责人……”
图兰激灵一下,蓦地想起了这个人的身份,
她转头直接用指挥官权限关了视频和大屏幕,
参与解锁的研究员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莫名其妙地转头看向脸色阴沉的女军官。
图兰很快回过神来,
摆摆手,
参与解锁的研究员里有几个人以前是白银九机甲维护队的,
被陆必行借走以后一直没还回来,毕竟是旧部,一眼看见图兰的脸色和手势,就很默契地上前,
分头关闭处理器、小范围内屏蔽启明星内网,
同时禁止了文件复制传输。
“抱歉,
”图兰飞快地搬出一套官方辞令,“我刚才看见加密文件夹里存在了大量实验资料,似乎与反乌会的生化实验有关,一旦外流泄露,可能会造成公共危险和恐慌,为了安全起见,
需要经过专家审核才能酌情披露,希望诸位理解。”
在这里帮忙破解加密锁的技术小组成员,都是黑客型技工,跟陆必行一样,属于对电子产品比对活物兴趣大的,比起在拿枪的人面前找事,大家还是愿意回家打游戏,于是十分识趣地表示理解,在图兰微笑不上眼角的目送下,鱼贯而出。
图兰低声吩咐:“把爱德华总长请过来,联系林将军。”
林将军意料之中地联系不上。他们是去打劫毒贩子秘密基地的,秘密基地当然会屏蔽外界通讯网,而为了保证偷袭行动万无一失,在进入对方警戒范围后,林静恒也很可能会选择割断来自他们自己这方的远程通讯,以防信号穿过跃迁点的时候被对方拦截。
图兰不动声色地吐出口气,低头搓着手,沉思着来回踱了几步。
这时,一直在旁边没吭声的陆必行突然问:“TDGEC第一研究院,就是传说中的‘白塔’?”
“TDGEC”全称是“伊甸园技术发展中心”,其中,第一研究院是中心的中心,因为建筑物高百米,外立面又被刷成白色,民间又叫“白塔”。白塔里,汇聚着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网络工程师、生物学家、人类学家等领域的人才,作为最权威的科研机构,它负责所有与伊甸园有关的技术性事务。
图兰一抬眼:“你知道她是谁吗?”
陆必行想了想:“我没记错的话,伊甸园管理委员会有七大董事,其中一位似乎就是姓‘格登’?”
“格登家族是伊甸园的奠基人之一,”图兰说,“你知道对于沃托的权贵们来说,做慈善是日常必需品,格登家族曾经搜罗过一批智力水平超出常人的孤儿,在第一星系边缘的一个小行星上建了一所公益性的学校,他们家族的基金会支撑学校运营,每个被收养的孩子都要和格登家签约,保证毕业后为他们家族工作五到十年。劳拉格登就毕业于那里。”
“唔,培养人才,互利互惠。”陆必行理解地一点头,“那么看来这位劳拉女士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佼佼者?不止。”图兰声音轻且语速极快地说,“劳拉格登是个天才,后来被格登家的老头——就是占着伊甸园董事席位的那个老不死一眼看中,点名重点培养,收为名义上的养女,并让她改姓格登。靠格登家的后台和她本人的才华,她七十二岁就入主小白楼,后来又代表管委会与军委政治联姻,嫁给了中将林蔚。”
陆必行十分意外:“你是说刚才视频里追着她打的人是她丈夫?”
“对,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后来有一对龙凤胎,”图兰顿了顿,“其中的男孩叫林静恒。”
陆必行的下巴差点砸在胸口上:“……什么?”
霍普从研究院楼顶出来,刚刚拿到农场食品质量检测结果——非常理想,绿色无公害,口感绝佳,而且很适合作为提取营养针与营养膏的原料。
周六带着几个卫兵跟着他,前俘虏身份的人在基地里走动,还是需要监管的,好在霍普是个心平气和的神棍,非但不介意,还和卫兵们相谈甚欢,把剩下的检测样品给大家分了。
“这就是天然蜂蜜吗?”周六稀罕地抹了一点在手指上,舔了舔,“以前第八星系可没见过,都是人工合成的……唔,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甜啊。”
“你们是甜味剂吃得太多了,”霍普慈眉善目地说,“对于远古时代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人来说,甜味代表高热量,在食物匮乏时,是难得又珍贵的东西,所以关于甜味的美好记忆保留在了我们的基因里,后世大量合成的甜味剂就没那么浪漫了。”
“对,就像照着女神的脸批量生产的充气娃娃……呃,不好意思,给他们待惯了,太粗俗了。”周六在瓶口嗅了嗅,又珍惜地把瓶子扣好,“有股花香味,女孩子应该会喜欢吧?”
霍普十分善意地给了他一个揶揄的微笑。
“哎,不是,”周六不太好意思地摆摆手,“我们日常训练对食物热量要求很严,我反正也不敢吃太多,留给那帮小孩们好了……我真的没什么意思,陆老师老觉得我是变态,冤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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