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北方的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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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雪橇在向前行进,挽具的响声和领队的狗脖子下的铃声,似乎是一支不知疲倦的歌。默不作声的是他们,劳累困顿的也是人和狗。新下的雪,堆积在道路上,使他们举步维艰。尚未压过的路面上,松软的雪总是紧紧地粘着滑板。走一步退三步,像是跟人较劲儿似的。今夜,他们没有帐篷可搭。

    雪,从昏暗的天空中飘下来,不是雪片,而是非常精细的雪晶,气温是零下十度,这算是温暖了,谁也不在乎。在麦思特和比得思的头上,护耳已经翻起,美尔牧特·提德连手套也摘掉了。

    早在那天下午,狗已经累坏了,今天却来了精神。那些天性机敏、反应迅速的狗,已经流露出不甘寂寞的神气。想加快速度,套索的羁绊使它们不能随心所欲,只好竖起耳朵,粗粗地喘气。时间一长,它们开始对那些感觉迟钝的笨狗不满意了,想方设法去咬它们的后腿,催它们跑得快些。受到催促的狗,立刻被感染了,又去咬别的狗。到后来,走在前面的那乘雪橇的头狗大声地叫了一声表示很高兴。它在雪地上用力一挣向前挣去。这样,皮带一收,套索一紧,雪橇一辆接一辆地向前冲去。那些赶狗的人连忙抓住舵杆,加快脚步,不使飞速前进的雪橇压着他们。一天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他们大声地吆喝着,快狗加鞭,向前飞驰。那些狗们,也以非常高兴的大叫应答他们的主人,在渐趋浓重的夜色里,撒开四蹄,飞跑起来。

    “往右拐!往右拐!”来到一扇窗前,灯光从羊皮纸窗户里射了出来,眼看就到了。呼呼的育空式火炉和茶壶仿佛在等着他们。但是,今天这座木头房子却被人占据着。因此,先看到他们的是六十条爱斯基摩狗的狂吠,这群立刻凶猛地扑了过来,准备攻击领头那辆雪橇的狗。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来,他穿了一身西北警察的红制服,踩着没膝深的雪走过来。那些凶猛的动物,在他的狗鞭下,立刻温顺起来。两人都握了手,美尔牧特·提德在他自己的木头房子前,一个陌生人迎接了他。其实,应当由斯坦雷·普利思出去迎接他。没有身来。这十几个客人真是什么样都有。全是为英国女王效力的执法者和邮递人员。这些人虽然属于不同的血统,但共同的生活却把他们造就成一种类型,一种坚强,坚韧不拔的类型。这种人通常都有着在雪野中锻炼得异常厚实的肌肉,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一颗单纯而无忧无虑的心,他们的眼睛是明亮而安定的,向前直视的目光中总是露出率直和真诚。他们所统领的,是女王陛下的狗,使英国的敌人闻风丧胆,他们所食的,是女王陛下发放给他们的微薄的口粮,他们总是每天都很高兴。总之,这是些见过大世面,做过大事情的人,他们的生活极丰富,不过对于这一层,他们并不知道。

    有些客人非常没有礼貌,完全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在美尔牧特·提德的床上,有两个人正在唱歌,他们伸展四肢躺着唱欢乐歌。比得思的床铺上坐着三四个粗壮的押运员,他们盖着毯子,边听故事边搓脚。讲故事的人据称在沃尔斯利的舰队里当过水兵,等他讲累了,一个牛仔又接过去,当年他跟随布法洛·比尔曾经踏遍了各国的首都。在屋角里,有两名曾经在一个战壕里打败了的混血儿。一边修补雪橇上的皮带,一边回忆当初西北到处举起义旗,路易·里尔称霸一方时的经历。

    不管是做什么无聊的事,他们都感到很有意思,笑声不断。无论多么危险的事,只要是水旱两路上的,在他们那尖刻的嘴下,都变得平常而稀松。所以还提起这一类的平凡故事,乃是因为其中的幽默可以博得人们一笑。普利思对这些无名的英雄非常着迷,他们亲身经历了历史的转折、参与了历史的创造,但是讲起那些伟大的业绩,传奇人物时,他们却像拉家常一样,讲得声情并茂。普利思为此慷慨解囊,拿出自己珍爱的烟草分给大家享用,作为回报,客人们那锈迹斑斑的记忆链条,又一环接一环地展开了。又重新想起了那旧忘的故事。

    大家渐渐停止了说话,客人们装上了最后一斗烟草,打开了那些扎得很紧的皮毯子,准备休息了。普利思回过头去找老朋友提德,从他那儿,能听到更多相关的故事。

    “好吧,那个牛仔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吧?”美尔牧特·提德说着伸手解开了他的鹿皮鞋的带子。

    “那个跟他躺在一起的,有英国血统,那你可能猜到了。其余的人,全是流落在森林中的浪荡鬼没人知道他的血统不过,睡在门边的那两个,却是‘法国种’,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木炭’,就是首批来到加拿大森林中以狩猎为生的法国移民的后代。那个围着绒线遮裆的小伙子,透过他的眉毛和下巴,你能看得出有个苏格兰男人曾经在他妈妈的烟雾缭绕的帐篷里擦过眼泪。这边这个头枕着长大衣的帅哥,是半个法国人,他说的话你听到了,他不喜欢睡在他旁边的那两个印第安人。但你可能不知道,当年里尔率领‘法国种’的人造反时,纯种印第安人从未支持过他们。这样,彼此就不大友好了。”

    “可是,坐在炉边的那个双眉紧锁的家伙是谁呢?我肯定他不懂英语。整个晚上,他一言不发。”

    “你弄错了,他的英语很好。从他听别人说话时的眼神你能看得出。不过,他跟这儿的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当人们讲他们自己的家乡话时,你看得出来,这个人听懂了。我也确实给弄糊涂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让我们来了解一下。”

    “请你给炉子加点柴!”美尔牧特望着那个来历不明的人,大声地说。

    他马上照办了。“他肯定在什么地方经过专业性的学习。”普利思小声嘀咕道。

    美尔牧特·提德点了点头。他脱下袜子,谨慎地穿过躺着的人堆,来到炉边,把湿袜子挂在二十来双同样的袜子当中。

    “你什么时候可到达道生?”他试着问。回答之前,那人先将他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听说有七十五里,是不是?可能得用两天吧。”细听他的话,口音有些特别,但说话很流畅,遣词造句非常自如。“从前有没有来过这儿?”“没有。”“西北边远地区呢?”“去过。”“你出生在什么地方?”“不。”

    “那么,那你是来自哪?你跟这些人没有相同的地方。”

    美尔牧特·提德把手挥向那些赶狗的,包括普利思床上的两名警察。“你到底从哪里来总觉得见过你似的,但是却忘记是在什么地方。”“我知道你。”他答非所问。美尔牧特·提德的问题被岔开了。

    “你见过我吗?那是在什么地方?”“不,是你的朋友,牧师,在帕斯提里克,在很久之前。有一回他问我,有没有见过美尔牧特·提德。他拿过我干粮,在那里,我没有多呆。不知道他是否跟你提起过我。”

    “是你!你就是那个用海獭皮换狗的人?”他点了点头,磕出烟斗里的灰,显然,他不想谈下去了。美尔牧特·提德吹灭了那盏铁罐头盒做的油灯,同普利思一块钻进毯子里去了。

    “喂,这个人是谁呀?”“不知道,他故意岔开我的话不知为什么,一谈到自己,他就像蛤蜊一样紧闭了口。这使人更加奇怪。关于他,我知道一些。八年前,在沿海一带,人人都对他感到非常奇怪。说实话,这个人还真有点儿神秘。在一个严寒的冬天,他从几里之外的北方而来,沿着白令海,像被魔鬼追赶着,他一路赶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从哪儿来,只知道那是遥远的北方。他到过高洛温湾,瑞典牧师给过他一些粮食,并且指给他向南走的路线,当时,他已经走得没有一点力气。这些,都是我们后来听到的。他离开了海岸线,从诺屯海峡笔直地渡过来,气候非常恶劣,真是雪暴风狂,要是换一个人,就是有一千条命也死掉了,但是他却坚持地。由于错过了圣·迈克尔,他选在了帕斯提里克登陆。他扔掉了所有东西,只剩下两条狗,差一点就把性命也丢掉了。”

    “见他如此急于赶路,罗布神父就给了他一些粮食,但是狗,一条也不能给他,因为神父只等我一到,也要马上出门。我们的尤利西斯最了解这样的事了,没有狗无法上路,因此有好几天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他的雪橇上有很好的海獭皮,这东西很值钱,跟黄金差不多,这你是知道的。那时的帕斯提里克有个俄商,他有几条狗,要杀了吃肉的。这笔生意一谈即成。当这个奇怪的人继续往南走时,他的雪橇前边已有一群狗了。这个夏洛克于是就有了一批珍贵的海獭皮。我见过它们,真是漂亮之极。我们给他算了一笔帐,他在每条狗身上至少赚了五百块。这倒并不是由于这个人不知道海獭皮的珍贵程度和价格,他虽是个地道的印第安人,但他肯定跟白人打过不少交道,从他话里就能听出来。”

    “后来有八个年头他一些消息都没有,今天却在这儿又见了,努尼娃特岛的人说海水解冻时他曾在那儿找东西吃,后来就不知去哪儿了,真不能想像他在多艰苦的地方呆过,做过什么,怎么又离开了那儿?而且他还受过训练,普利思,这个印第安人可真有点神秘。”

    “是呀,不过我还是先解决自己的事吧,我的事也够烦的了。”这个年轻的采矿工程师被弄得极度兴奋、幻想不断,在漆黑一片里凝视着屋顶出神,听着美尔牧特·提德的呼噜声,心情才渐渐沉静下来。最后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梦见自己在无尽的雪野中流浪飘泊,在路上与狗一起跋涉,梦见忙碌和艰辛,终于像男子汉一样英雄般地死去。

    次日,天亮前几小时这队人马便摸黑匆匆上路前往道生了。七天以后他们就得将运往盐湖的大批邮件带到斯土尔河岸。这是女王陛下利益高于一些的年月,当局是不介意普通老百姓之安危的,无论赶狗的人,还是警察都得拼命赶路,不过狗倒是换了一批新的。

    克朗代克是北方新建的一座黄金城市,富饶无比,人们都想多呆些天,可赶到了这儿,又是烤湿袜子、抽完烟,没多少空余时间了。人们大都意识到这一点,两个胆儿大的设想向东越过洛基山麦思基山,到达耶伯温一带,那儿他们最熟悉的。另外几个竟盘算服役结束后冒一冒险,如久居城市的人想去森林中休假一样,先要回到他们的家,预想出行动的方案。

    用獭皮换狗的那一位显然对这类事没有兴趣,他的心像被什么锁住了,忧心忡忡的。一会儿,把美尔牧特·提德叫到旁边,小声说着什么,说着俩人竟戴上帽子、手套他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美尔牧特·提德秤了六十两金砂给了那个奇特的人,普利思还看见紧接着,狗队的头头也加入了进去,还跟他做成了一笔生意。第二天那位用獭皮换狗的人带上食物就回道生去了,其余的人继续循河而上。

    后来美尔牧特·提德对普利思说:“他肯定隐瞒了什么事,而且他认为不是小事,真搞不懂到底为什么。这就等于是当兵了。他一签了字,就得干满两年,要想开小差只能付出一笔很大的金子作代价。刚一到道生他就不让他再干下去了,着魔似的想留在这一带,可惜他身无分文,又没一个熟人,就是跟我还算有一面之交,他说跟副总督谈好了,一借到钱就能退役。所以借了钱年底就能还,还说要是我愿意,也能赚上一笔。”

    “真难说!他几乎眼泪汪汪地把我拉到外边,又哀求又央告,甚至跪在雪地里,我赶紧把他拉起来,他还是不停地反复地说,简直疯了。问他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只说他为此已奋斗了多少年,如今要是落空的话真没法活了,他就怕把自己派往另外一段路上做事,若两年内回不到道生,他可把一切都耽误了,说这话时他那么伤心欲绝的,我终身难忘——我答应借给金子时,他又一次跪下致谢再三。我说这钱就算我入你的股吧,你猜怎么说,嘿,兄弟!他,发誓要让我阔得不得了,要把他得到的金子全给我,老是这几句他没完没了地说。普利思,一般人借了款后拼命干活,一旦赚了钱,总是分给投资人一小部分,这里头有文章,你信不信,若他还在这地方,准能听到点线索……”

    “他要不在这儿呢?”“那我活活倒霉,六十两金子当时就扔了。”冬天来了,夜越来越长。美尔牧特·提德的钱还是悬在空中。一个又阴又冷的早晨,斯土尔河下游一所小屋前来了几辆好多狗拉着的沉重的雪橇。用獭皮换狗的那个人出现了,同时还有一个身材强壮的人,如果大伙围坐在营火边,提起英勇、体健、强悍的故事,一定会谈到阿格赛尔·高帝生,他的名字又跟运气、胆识和一锹金砂五百块连在一起,他成了人们情绪的调和剂,无论谁谈得多没意思,只要一提起跟他患难与共的那个女人就立即情绪高涨了。

    上帝创造阿格赛尔·高帝生时一定忽然想起他们古时伟大的身长,便造出这么个仿佛远古时代的巨人来。他简直是一位黄金之王,身高七尺有余,虎背熊腰,手脚跟巨人的一样大,连鞋都比人们的长出一码多。他有一头黄头发——宽大的脸庞,宽阔的下巴,浅兰色永不会褪色的双眼,露出满脸的强悍——那头发像阳光照射着黑发,从头顶一直披散到熊皮袄上。他衣着高贵,漫不经心地从狗队前面的窄道上摇来晃去的,像惯于生活在海上的人那样。到了美尔牧特·提德的门前,用狗鞭的把子猛敲大门。

    普利思一边不停地瞅着这三位一般的客人,心想如此三个人同在一个房间真是机会难得,一边用他那女人一样的胳膊和着面,被美尔牧特·提德叫做尤利西斯的那个奇怪的人,依然让他奇怪,不过阿格赛尔·高帝生和他老婆更令他好奇。普利思年青力壮,可在这儿几个月都见不到一个女人。这女人在丈夫因金矿发财后就成天躺在舒服的木屋子里什么活都不干了。身体越来越弱了,加上赶了一天的路,更是辛苦得很,此刻正偎依在丈夫厚实宽广的怀抱里,像墙边开着的一朵柔弱的娇花,慢悠悠地跟美尔牧特·提德说着闲话。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间或对普利思望一眼,普利思马上欣喜万分了。这女人看上去比他大几岁,跟别的印第安老婆可不一样。她游历过许多国家,包括她丈夫的老家英国,白种女人懂的她都懂,甚至许多女人不该知道的事她也知道。她能整顿饭只吃鱼片,搭床睡在雪地里。不过她故意讲他们听都没听说过的丰盛筵席,她讲得越仔细,他们的口水越得往肚子里咽。她知道麋鹿、熊和蓝狐,甚至北方海里所有两栖动物的习性,熟悉雪地上的脚印是什么动物留下的,总之森林、河湖、人、鸟、兽、畜,什么都知道。不过刚才她正赞赏地看着他们的宿营规定。规定写得简短有趣,是裴特兹一时冲动写的。普利思总习惯把它翻过来迎接女人们,没想到这个印第安女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呢……唉,别提啦。

    阿格赛尔·高帝生的老婆的美名,不声不响地传遍了北方的很多地方,跟她的丈夫不相上下,美尔牧特·提德一边吃饭一边像老朋友似的肆意地跟她开着玩笑,普利思也一块逗乐起哄,早把初见时的不自在丢开了。她的嘴挺厉害,多少人都斗不过她,她丈夫口才却很差,也不敢吱声,只在一旁叫好示威。他很爱他的妻子,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表明他是多么珍惜和骄傲。吵吵闹闹中人们把用獭皮换狗的那人全忘光了,他很快地吃饭,一声不吭,别人还没吃完他就跑到外边狗队那儿了。一看见他出去,他的朋友们马上穿戴整齐跟到了外面。

    很长时间没有下雪,路冻得又滑又硬,沿育空路滑行跟在冰上一样省劲。尤利西斯驾着头一辆雪橇,第二辆由普利思和阿格赛尔·高帝生的老婆驾着,美尔牧特·提德和黄发巨人自然是第三辆。

    “这只能算是预感,提德。”高帝生说,“可我相信这没错。几年前在库特拉地区就听说过那张地图,我想让你同去,可他直言若要别人参与,他就不干。那你就等着吧,我回来第一个拜访你,给你一些矿和新兴城市的一半儿地基。”

    他抢话似的说:“这对我可是件大事,一定要提前好好计划一下,喂,老兄,可真称得上格丽布尔河第二,懂吗?格丽布尔河第二!那可不是什么矿砂,完全是石英金矿哪!弄好了整座矿都是我的——价值成百上千万呢。你肯定听说过这地方,我老早就知道这么个地方。到时候我们可以建一座新城——雇人先开一个水道——轮船——大量生意便找上门来——或者弄个小火轮再往上游运——再修上条铁路——木厂——发电站——还有,银行、商铺——唉,如果我没回来可千万别走漏了风声!”

    到斯土尔特河口了,冰川茫茫一片,通向神秘的东部,人们停下来了,把雪鞋从雪橇上解下来。阿格赛尔·高帝生跟同伴们一一握手,走到队伍最前头,用他那蹼似的大鞋在鹅毛般松软的雪地上开出一条硬实的路,这样狗就不用耗废更多的力气了。他女人跟在最后那辆雪橇后头,她一定是经验丰富,穿着如此笨重的大雪鞋开路。狗在沉寂的大地上高兴得叫个不停,像在说再见似的。用獭皮换狗的人正在训练一条狗。

    一小时过去了,雪橇队行驶在冰天雪野中留下了一条黑黑的长线。

    二

    几个星期以后的一天晚上,美尔牧特·提德和普利思专心致志地探讨着从某张旧杂志上撕下来的一张棋谱。提德从波那泽矿回来先休息几天,然后再去打上一大段时间的麋鹿。普利思在冰雪中几乎呆了一个冬天,在木屋里歇上一礼拜可真算享福了。

    “将军,把黑骑士往上跳。不过,没用,下步又……”“用小卒换子儿,别让它进第二步,关键是要消灭主教……”

    “你这样往上走是不会有错的。”他俩都对这局面着迷了。第二次更急烈的敲击声才唤醒美尔牧特·提德,他说“进来”后,门一开,一个什么东西摇晃地进来了,普利思面对门坐着,抬头一看,吓坏了,美尔牧特·提德下意识地转过脸,也呆住了,他虽然经验丰富,可这场面还是头一回遇上。顷刻间那个东西跌跌撞撞冲他们过来了,普利思侧转身缓慢后退,手已经摸到了那个挂着他手枪的钉子。

    “上帝,那是什么东西?”他悄悄地对美尔牧特·提德一望。

    “不清楚。这家伙因为饥饿和寒冷都冻僵了。”提德边说边往对面蹭去,关住房门又回来,“小心!这东西肯定发疯了。”

    那东西已走到桌边了。看到明亮的灯光它眼睛一亮就愉快地笑起来。天哪——人!——这家伙是个人!他突地跳到一旁,唱起歌儿来,唱的是起锚时水手们在海浪中一起转绞盘的歌儿:

    勇士们,一起拉!美国船,快如飞——你猜船长他是谁?

    吉那林·杰司,就生长在南卡罗莱纳。一二拉,勇士们,使劲拉……他突然狼嗥了一声,不唱了,直奔食品柜奔去,他们正听他唱歌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叼了一块生咸肉在嘴里。美尔牧特·提德马上去抢夺,他虽然来势凶猛却没有力气了,交出了战利品虚弱地倒下了。提德和普利思把他抬到坐凳上,他疲惫地趴在桌上。先喂了他一小杯威士忌,提德又把糖罐送到嘴边时,他就自己用勺儿舀开了。一会儿他吃得差不多了,普利思心惊胆战地递过来一杯淡牛肉茶。

    这人吃饭的样子很吓人,吃一口,目光就亮出一道狠毒的光,紧接着又陷入深深的黑暗中。他的脸很难让人相信是张人脸,极瘦,表皮干而且硬,黑紫黑紫的,大半的皮肤都冻坏了,而且没有好就又冻了一层新疤,几道深深的锯齿形伤痕,现在还露着红肉。皮衣服一边的毛靠近火睡觉时给烧焦了,有些全烧光了,脏得很。

    美尔牧特·提德注意到晒得黝黑的皮衣上一道道刀割的痕迹,顿时感受到了饥饿的恐惧。

    “你——是——谁?”提德一字一句地问。

    没有反应。“你从哪儿来?”

    “美国船,快如飞”他唱了一句,声音抖动着。

    “一定是顺河而来的吧?”提德说着,一边晃他,希望他能更清醒一些。

    提德刚一挨着他,他就大叫了一声,痛得手捂着腰,慢慢站起来,半靠着桌子。

    “她笑话我,这样望着我,有点气愤的,她就是不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听不清了,若不是美尔牧特·提德抓住他的手腕,他就倒在地上了,提德问:“你在说谁不来?”

    “恩嘉,她又打我又笑话我。她打我,就这么着,又笑我,最后——”

    “怎样?”“最后——”“最后怎么样了啦?”

    “最后她就躺在雪里,根本没有动一下,现在还在——”

    两个人都呆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到底谁还躺在雪地里?”“恩嘉,她望我的眼神是那样,愤愤的,然后——”“噢,她又怎么做了?”“她用刀子一下一下地——可她连这么点儿劲都没了。那地方遍地黄金,多极了,我走不快。”“恩嘉现在在哪?”美尔牧特·提德拼命地摇那人,“恩嘉是什么人?她在哪儿?”从这个人的话里看她一定快不行了,正在不远处雪地等着解脱呢。

    “她——在——雪——地——里——”

    “接着说!”提德用力握着他的手腕。

    “我——也——想——在——雪——地——里,可——为——了——还——债,很——重——要——的,我——非——还——不——可,我——的——”他艰难地一字一字地说着,从旅行包里掏出个鹿皮袋子,“这——笔——债——五——镑——金——子——美——尔——牧——特——提——德——垫——款——请——”说到这里他一点儿劲也没了,昏迷了过去。

    “他就是尤利西斯,”他把金子放在桌上,默默地说:“阿格赛尔·高帝生和他女人准死定了。好啦,先把这个印第安种儿抬上床,盖上毛毯,他会康复的,到时候还能讲很多故事给我们呢。”

    给他脱或者说割下衣服时,他右胸口那儿是两处没愈合的伤口,时间一长血肉都硬邦邦的了。

    三

    “也许你们会明白,这是我的亲身经历的情绪。从头说吧,说说我,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的事。”

    用獭皮换狗的人向火炉靠得更近些,十分小心地听着。美尔牧特·提德挑亮油灯,往那边挪了挪,灯光正照着讲故事者的脸,普利思也从床边挪过来。

    “我叫那司,一个酋长的儿子,现在也是酋长。我出生在我父亲的皮船上。那是漆黑可怕的一夜,暴风雨怒吼着,海浪直往舱里灌,女人们全部往外弄水,男人拼命地摇桨,谁也来不及照顾我娘一下,海水竟在她胸前结成了冰……最后她还是抛下了我。”

    “在那段时间我是住在阿克顿的……”“在哪儿?”美尔牧特·提德睁大了眼睛认真地问。“阿克顿属于阿力生群岛,比耶哥尼克岛、卡莱达克岛,比乌尔玛格岛还远,四周全是海,东边是几个孤零零的小岛,到处都一样。我们的房子都连在一块儿,房后边是树林,前面是黄色的海滩,我们的皮船就放在那儿的岩石上。我们这伙人就在这一小块地方以捉鱼、捉海豹和捉海獭为生。”

    “我的身世还有一段故事呢。听老人们说从前我们岛上不知从哪儿来了两个男人,皮肤是白的,跟你们一样,身体虚弱得很,像很久没吃饭,我们那儿三面是海,他们乘着自己的小船一天到晚四处闲逛。好多天过去了。一开始这两个人不习惯我们那儿的生活方式,但鱼和油脂一天天使他们结实起来,他们变得很强暴。”

    “后来,他们造了房子,娶了我们那儿最出色的女人,不久,也都生了孩子——这就是我父亲的爷爷。”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跟同伴们不一样,我有那个从遥远的地方的白人的强壮的血统。这两个白人性情强暴,成天家跟人吵嘴打架,直到再没一个人敢跟他们较量才行。然后他们当上了酋长,废除老一套规则,他们规定男人要跟随他父亲,而以前男人却跟着母亲,并且大儿子要继承他老子的职位和一切,其他孩子不论男女都得自己谋生。他们立了许多文明的规矩,如何捕鱼啦,怎样捉熊啦,怎么保存食品,以防不测。这些又给大家带来不少益处。”

    “他们当上了酋长后再没人敢冒犯他们了,可这两个外来的白人内部撕打起来,我得了他血统的那一位,首先抓起捕海豹的大叉直刺过去,刺了有胳膊那么深。这样他们的孩子继续较量,孩子的孩子接着打下去,把仇恨都记在内心深处里,经常互相伤害,直至我这一辈,因为每家只有一个继承人,我们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他家只丢下一个女孩,就叫恩嘉,跟着她娘一块住。一天晚上她父亲和我父亲都出海打鱼,再都没回来。后来给浪冲到沙滩上,两人就在一起了。”

    “人们对我们两家的深仇大恨感到很奇怪,老人们既感叹地摇头,又说等我们都有了孩子要继续比试下去。我从小就听到这些,渐渐地相信了他们,认为恩嘉是敌人,将来生下小孩一定会和我的孩子打斗。我对这事难以忘怀,终于长大成了一个小伙子时,我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这样。他们对我讲‘这我们可不清楚,只知道你们祖宗就是那样子了’。我觉得根本没这个必要,打过的人都死了,还要让后代们接着打,真是荒唐。可大家偏都认定要打下去,我那会儿还年轻得很。”

    “人们告诉我一定要早点成个家,那么我的孩子就先长大成人,占一定优势。你知道我是酋长,有财产,有祖宗的功劳和他们定好的规矩、制度,大家都很尊敬我。要结婚容易至极,姑娘们都想嫁给我,可我一个也看不上。老人们、姑娘的母亲都急着催我赶紧结婚,听说不少猎户都跟恩嘉她娘谈到结婚的事,要让她抢先生了孩子,那我的下一代就处境不是很好了。”

    “可我还是找不到一个特别合得来的姑娘,就在那天傍晚,我刚刚打鱼归来,夕阳低低地迎面照着我的眼睛。忽然恩嘉的皮船从我旁边擦过去,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可不知为什么,她望了我一眼。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那就是一见钟情。她的脸蛋给浪花打湿了,头发像黑色的云朵轻盈地飘动。等她想起来赶路,划起船桨时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还是那种天使的眼神,只有恩嘉这样的女人才配有。我们一前一后飞也似的窜出去老远,把那些慢吞吞的大船丢在远远的脑后,响起一阵喝彩声。她划得很快,我心情高涨,但还是没追上她。一会儿风更大了,海浪也大了,我们的船像海豹一样迎着金黄的阳光,伴着波涛声,在白色的浪花从中奔驰而去。”

    他有声有色地比划着,弯着腰,身体已从小凳上站起来,像划船比赛似的。他早已忘记眼前的炉子,沉浸在美丽的故事中:颠荡起伏的皮船,恩嘉迎风起舞的黑头发,风声,咸味的海水完全把他的脑子占满了。

    “她船一靠岸,就大笑起来,飞奔回她母亲的房间。我一宿都没睡,终于做出一个无愧于阿克顿人民的伟大决定。到了半夜月亮升起来时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她母亲那儿,门口堆放着一个强壮的猎户叫亚西奴亚的小伙子的聘礼。在他之前已经有好几个男人把东西放在那儿,然后又自行搬走了,堆的东西却越来越多。”

    “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我不由笑起来。然后回到我放财物的那间房子,开始来来回回地搬东西,直到高过亚西奴亚的那堆一只手。堆的东西又多又好,有薰鱼和鱼干,四十张海豹皮二十张毛皮,每张皮都装满油扎好了口。还有春天我在森林里打到的十张熊皮。至于玻璃球儿,毛毯和红布是跟东边的住户换来的。他们则是跟更东边的人换的。看着亚西奴亚的那堆财礼我忍不住笑起来,我的祖辈建功立业,制度礼俗,名垂千古,我一个阿克顿领袖,财产比此类年轻小伙不知要多多少倍。”

    “早上,我走到沙滩上瞟了瞟恩嘉姑娘的房子,我的东西还在老地方,没人动过。许多女人指手画脚又说又笑。我没想到,因为从来没人能出得起这么多。当天夜里我又添了许多东西,还有一条新船还从未下海使用过的。第二天却仍然没被接受,所有的人都取笑起来。真把我气坏了,恩嘉的娘真是有点太尖酸了,当着全族的人让我遭此羞辱。到了晚上,我又加了许多东西,把那条价值二十条船的大皮船也从海里拖到她门前。结果,早晨谁也不知道它哪里去了。”

    “下面就是为婚礼作准备了,丰盛的宴席和给客人回的礼品都很齐全,连远在东面的客人也要来为我庆贺。按我们计时的方式我比恩嘉要小四个太阳,还只算上个毛头小伙儿。”

    “起风了,船上的人忙着用力开动抽水机,水从排水口流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船头,海水似的蓝眼睛,海狮毛般的黄头发,像南方成熟的稻草,又像水手编绳子用的马尼拉黄麻。他正高声喊着,打雷似的发布着命令,一边察看水位的深浅。”

    “前几年我们就见过这种远处而来的大船,但没有一艘在阿克顿靠过岸。这一来宴会也散了,妇女孩子都躲进屋里,男人们全拿起武器,等着那伙不速之客。但是,等大船靠了岸,那伙陌生人并不理睬我们,只忙他们自己的事。海潮退了,他们把这只双桅船侧倒在地上,一起动手修补船底的一个大洞。女人们又都不知什么时候地回来了,继续品尝着各种美味。”

    “涨潮时,他们把双桅船抛锚在深水处,径直向我们走过来。他们很恭敬地送上一些礼物,所以我们也以礼相待,让了座,末了还回赠似的地给了他们纪念品,因为我毕竟是阿克顿的一酋之长,又是大喜之日。那个铁塔似的黄头发男人也来了,他结实健康,举手投足仿佛也会为之一震。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恩嘉,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直等到日落西山,他方回船上去。他走后我马上拉着恩嘉的手带她回我自己家去了。妇女们像通常那样在我家说说笑笑,后来大家渐渐散去,只剩下我们俩了。”

    “那个黄毛流浪汉不知何时已进到屋里来了。他坐下打开他的几个黑瓶子里的一个,我们一起愉快地喝起来,你知道我那么年轻,又住在天边,什么也没见过。我一杯一杯地喝,血像烧着了,心里飘飘然她。恩嘉坐在一堆堆皮子上不声不响地看呆了。不知所措。那个长着海狮毛头发的人直盯盯地瞧了她一大会儿。接着,他的手下把一捆捆的货物——全是阿克顿岛上见不着的——放在我面前。有大枪小枪,火药,子弹和炮弹,光亮光亮的斧子和钢刀,尽是些上等的好东西,还有不知道名堂的许多怪东西。他示意这些全给我,我还心想这人真了不起真大方,可他接着又表示要带恩嘉走。天哪,这小子要恩嘉坐上他的船跟他一块走!我祖宗的热血顿时涌上来,我抓起长矛就想要一下戳穿他,可黑瓶子里的液体弄得我一点儿劲都没了,他抓起我的头往墙上乱撞。几下我就昏了。他已经把恩嘉拖向门口了,恩嘉尖叫着,两手乱抓起来,把东西弄翻了一地。后来那双巨大的手臂把她抱起,恩嘉狠劲扯他的黄头发,他却冲她哈哈大笑,像大雄海豹发情那么野蛮。”

    “我爬到海滩边喊手下人,他们都被震住了谁也不敢往前走,只有亚西奴西是个真正的勇士,那些人举着桨狠揍他的脑袋,一直打得他趴在沙滩地上动不了。接着他们上了船,撑好帆,唱着歌顺风驶去。”

    “人家都说,这样也罢,往后阿克顿就没人打什么仗了。我什么话也没说,月圆那天,往皮船上放些油和鱼之类,径直向东边出发了。一路上看见许多岛,岛上有许多人,我在荒郊野外住了这么多年,头一回长见识,原来外面大得很呢。我用手势问他们看到过双桅帆船,及长着海狮毛般黄头发的大个子男人,他们却不明白就是老指着东面。人们大都当疯子一样笑话我。但有时候老人们在阳光里为我祝福。有的年轻姑娘听了我讲的外来船,恩嘉和那伙航海的家伙的事儿都哭了。”

    “我一路走来,但是没有我要找的那一条。再往东走,世界越来越大,寻遍了路那奠格岛、哥迪亚克岛和阿土格内克岛还是没那条船的音讯。一次,一群人在一座岩石山里凿出几个大洞,同时把出的石块运到船上,那儿也有一条双桅船,当然不是我找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运这些看起来遍地都是的破石头,开玩笑似的。但他们给我饭吃,并强迫我参加一块干。船吃水很深了。船长给了些钱让我走。我问去什么地方,他向南指了指。我又用手比划说我想同他一起走,他冲我大笑起来,我仍在坚持,他就留我在船上帮忙,这会儿,船上正缺人手。慢慢我学到很多经验诀窍,连说话也跟他们一样了,尤其知道狂风突起时要卷起硬邦邦的帆,专人拉锚索,轮班掌舵。不过这并不奇怪,就算是继承祖业吧。”

    “开始我心想到了他们族人的地方,找他没什么不方便。第一次要到达陆地时,船从海峡进入港湾,我觉得这儿也是有好几只那样的双桅船,我要找的一只定在其中,可一到码头才发现这种船跟小鱼似的排得足有几英里长,我上前去一个挨一个地打听是否有人见过一个头发很长的男人,我听不懂那么多种各地的话,就知道大伙都在笑我这个乡巴佬。”

    “嘈杂混乱的城市什么人都有。永无止息的喧嚣使我昏昏沉沉。在偌大的城市我一张脸一张脸地寻找,一英里路一英里路地问,经过了许多阳光明媚如歌如画的地方,走过满地是吃不完的庄稼的平原,还有不少地狱般的大城市。可我那阿克顿海岛上的人们整天快乐地捕鱼狩猎,还以为世界只有自己呆的那么一小片。”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次打鱼归来时恩嘉的表情,冥冥中老认为总有一天,我一定能见到她。在岛上时,她喜欢伴着朦朦夜色在寂静的小路上散步,有时我真忍不住,顾不得茂密的庄稼上沾满浓重的晨露去追求她,她那天使的眼神啊,只有恩嘉这样的女人才有如此的眼神!”

    “我四处游走,经过了成百上千的城市。有的人恭敬地给我饭吃,有的只取笑我,还有人毫无理由地骂我。无论怎样我都默默地往前走,从这条陌生的路走向那条陌生的路。遇上铁石心肠,一心只想从同伴那里榨油的那种人,我这个酋长的儿子并且也是酋长的人也得给这些满口脏话的混蛋做苦工。就是没有我寻找的人的一点消息。我像海豹归巢一样回到了大海上,那是一个北方国家的海港,却终于听到一点线索。”

    “当时是捉海豹的黄金季节。我上了几个迟迟懒得起程的希洼瑟人的一只猎船,沿路北去。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我们被颠得个个筋疲力尽。他们讲了很多船队的事,也讲了许多那个黄头发男人的野蛮故事,不过压根没有遇到他。我们继续向北走,在布雷底洛弗群岛海滩有很多海豹被捕获。往船上搬的时候身子还热乎乎的。我们堆了满满一大船,甲板上连一个立足的地方都没有了,排水口成了排油和血的口,这时一艘轮船向我们追来,还向这儿发射大炮,那条破轮船走得一点也不快,我们扬起满帆,奋力前行,不一会儿就钻进茫茫雾海里,大浪挟着海水不停地冲刷甲板,把什么都洗得干干净净了。”

    “为他来到达布雷底洛弗岛时,我们受到炮击吓得半死扯起帆急忙逃跑了。他上了岸直奔工厂,命令手下人一部分威胁住工人,一部分抢走了有一万张生皮,从仓库搬上他的船里,这虽然是传说,但我知道他一定干得出来。沿海飘泊的这些天虽然没亲眼看到的,却灌满了耳朵。北方海洋上的人对他的粗野残暴无人不知,有三个大国还派人捉拿他。我也听说了恩嘉的事,人们说她老跟那小子在一起,看起来她喜欢那种生活方式,人们都对她赞叹欣赏。当然没有人像我这样清楚她的心永远属于阿克顿的黄沙滩的人们。”

    “我又一次回到那个海峡处的港湾是很久以后的事,一到就听说他穿过洋面到俄罗斯南部的东海岸温和些的地方捕海豹去了。那时候我已成了一名真正的水手,立刻乘上他们族人的双桅船按他的踪迹追着去抓海豹。很少有船到这个新地方来,整个春天我们守着海豹群迫使它们向南走。后来天气常常起雾,母海豹怀了小豹全游到俄罗斯沿海一带,每天都有几个人乘着小船出去就不来回了。大家伙都害了怕,说什么呆不下去了,船长没办法只得原路返回。我知道那个黄头发的野大汉不会被吓住,他肯定跟着海豹群一直追到偏远的俄罗斯群岛。趁守望的水手在船头甲板上打瞌睡的间隙,我摸黑驾着小船往温暖的长岛方向驶去。我一路朝南行驶,到江户加入了又一伙儿不懂害怕是什么的队伍。吉圆的姑娘们个个漂亮,个子低低的,皮肤光白油亮。我一心想着恩嘉,一个劲儿地在北方的海豹窝附近冒险流浪,急忙地赶路,顾不上休息半刻。”

    “江户的人杂乱,无家无地也没什么信仰,坐在悬着日本旗的船里,缓慢地开往富强的铜岛海湾,这时我们船舱已高高堆起了一座皮山。这儿真是太安静了,到现在还没遇见一个人。接着某一天,大风吹散了浓雾,一前一后两条船紧紧跟着向我们这边奔来,前面一只是双桅帆船,紧追不舍的是俄国战船,烟囱里冒着阵阵浓烟。我们把帆涨满,顺着风势飞奔,可那只双桅船比我们跑得更快,我们走两尺它就走三尺,所以眼看向我们逼过来,一个有着海狮毛般黄头发的家伙站在船尾,他正手按着使帆的横木,冲我们笑着,看上去非常强壮。恩嘉在他旁边坐着,我一眼就认出她了,他在炮弹快要能射住船时把她安置到舱里去了。你知道我们前进两尺他就进三尺,一个浪把它绿色的舵在我们眼前高高掀起来,这时俄国人的炮弹已经打在我们船上了,我边掌好舵,边骂这个狡猾的家伙,我知道接着是什么场面了——我们被抓住,他却乘机逃掉。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们的桅杆被轰倒了,船像受伤的海鸥一样乱转着飞不出去,就在这会儿他和恩嘉飞也似的冲向前方,很快就没有踪影了。”

    “我们被俄国佬带到某个他们的港口,又送到一个荒野里被迫下矿掏盐。有的被折磨死了,有的硬是活了下来。”

    他说着揭开毛毯,露出一道道鞭子留下的伤疤,那种疙疙疤疤的肌肉真恐怖,普利思赶紧帮他盖上。

    “我们度日如年。起初往南逃,总被他们捉回来。后来一天夜里,大伙夺下警卫们的枪,拿着它往北面走。那地方幅原辽阔,平原湿润,森林非常之多。最坏的是天冷后地上雪特别深,连路都认不出。我们在无边无际的大森林里熬了好几个月,忍饥挨饿,有时一点吃的都没了,我们就躺下等死。末了,只剩下三个人走到冰冷的海边。从江户来的那个船长了解这一带大陆的地形,他知道从哪儿可以到达另一块陆地。他领着我们不知多长时间,就只有我们俩了。到可以从冰上渡过海去的地方,我们遇见了五个当地的陌生土人,他们有那么多狗和皮子,我俩却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们跟他们打起来,最后把他们全打死在雪地里,那船长也死了,一切都是我的了。我带上狗和皮子从冰已破裂的地方起程了。又在海上漂流了一阵子,一股大西风把我吹上了岸。我到了芬勒温海湾,巴士德里克,还访问了那个神父。再往南就回到我第一次所到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地方。”

    “但是,在海里已经不再能再做些什么了。捕捉海豹,冒很大的风险,却只能赚到很少的钱。船队已经散开了,那些船长和水手,没人知道他们在哪儿。所以我离开了大海,离开了那永远也不会静下来的大海,来到陆地上,在这个充满了树木、房屋和山脉的大地上,我走得非常远,学到了很多过去不明白的东西,甚至包括读书和写字。我觉得,这么干也许是对的。”

    “恩嘉一定学会了这些东西,总会有那么一天那时……我们……你们当然清楚……到时候……”

    “我四处游荡,就像一条小渔舟,虽然乘风破浪,但是却没有舵。不过,我的眼睛没时没刻在留意看,耳朵在随时地注意听。我经常和有见识的人接触,我知道,如果他们见到过我要找的那两个人,他们肯定会记得的。直到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刚从山里走出来的人,他有几块矿石,这矿石上镶着许多有豆子那么大的金粒。他不但听别人说起过他们,而且亲眼见过他们并且知道他们。他告诉我,他们发了财,就在那个有金子可挖的地方。”

    “那是个荒凉辞静的地方,非常遥远,我最终还是走到了那个地方,它隐藏在群山之中,在那里,人们白天黑夜地干活,总也见不到太阳。又这样错过了。从那些人的话中我得知,他已经离开,他们已经离开此地,到英国去了。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有钱的投资人来一起开公司。我看到他们住过的房子,像古老王国的皇宫一般。晚上,我从窗户里爬了进去,想看看他究竟是怎样对待她的。我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感觉好极了,只有帝王和皇后住的地方才会是这个样子。人们还感到很奇怪,弄不清这位皇后陛下究竟是哪一个民族的人,显然她有着异族的血统,跟阿卡屯的女人当然有不同。但是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的确是一位皇后,不过那个帝王或者说酋长是我,一位真正的世袭酋长。就是因为这个,我曾付出了无法估价的皮子、船以及玻璃蛋子。”

    “但是,我又何必多说呢?作为一名水手,我知道一条船在海中航行的路线。因此我跟踪去,到过英国,还到过几个别的国家。有时候,从一些人的口中我听到了他们的消息,有时从报纸上我还读到过他们的行踪。但是我却从未见到过他们。因为他们有钱,行动起来非常快速,我不过是个穷光蛋罢了。后来,他们突然倒了大霉,一夜之间,他们的巨额资产耗尽了。一时间,报纸整版地报道这件事,过后就只字不提了。完全销声匿迹。我知道,他们肯定又到了那个能够挖出金子的地方。”

    “现在,我们是一样的。只有我还没有。我依然四处流浪,从一个宿营地到另一个宿营地,甚至到过北方的库特奈一带。在那里,我又得到了一点过时的消息。他们到过那里,但已经又走了。他们都有不同的说法。所以我有总是不停地东奔西走,以至于厌倦了这个无边无际的世界。在库特奈,我曾经同一个西北的当地人同行。那是一条漫长而又艰难的道路,由于饥饿的折磨,他想一死了之。他知道一条无人知晓的道路,可以翻山越岭直抵育空河。他知道自己不行了,临终之前将一张地图交给我,并且把秘密都跟我说了,他严肃地认真发誓,说在那个地方我能找到数不清的金子。”

    “因为穷,我只好找份工作,为别人赶狗,其余的事情你们已经知道了。在道生,我遇到了他们。”

    “她一点也不认识我了。当初我还是一个小伙子,她的生活又如此富裕,她根本就无暇想到我,为了她,我付出惨痛的代价。”

    “难道不是吗?我由于你的帮助,提前脱离了苦差事。我回过头来,要把事情以我自己的方式去了结。我已经等了很久,现在,他终于落到我的手中,所以我镇定自若。刚才我说了,我打算用我自己的方式结束这件事。因为我想起了我的一生,回忆起了我看到的和经受过的一切,在俄罗斯海边的森林里,我曾经受冻挨饿。你们也知道,我带着他们一直往东走,向东而去。那个地方,去的人很多,活着回来的却很少。我打定了主意把他们带到那个堆积着黄金和白骨的地方,那个令人厌恶的地方。”

    “雪地上的路是漫长的,而且还没有被踩出来。我们的数目庞大,每天都要吃大量食物,雪橇上不可能放得下开春前所有的东西,我们必须在河水化冻之前赶回来。因此,我们沿途藏了许多粮食,这样既可以减轻雪橇的负担又,在返回途中不致于饿死。在麦克奎森,住着三个人,我们在他们附近搭了个棚子把粮食藏了进去。到马育时,我们又搭了个棚子,那儿住着十二个佩利人在打猎,他们是从南面的分水岭来的。再往东走下去,我们就看不见人了。沿途只有沉睡的河流,一动不动的森林和大北方那寂静的雪野。我刚才说了,这条雪路漫长而没有被踏出来。有时候,我们忙一整天,不过才走出去八到十英里,到了夜里,我们睡得很死。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他们身旁的人就是阿克顿的酋长。”

    “到了这里,我们的粮棚更小了,等天黑之时,我穿过我刚踏出的雪路又回到那里,把棚子弄得变个样,让人看了误以为粮食已经被黑獾偷走了。这样的事情。还有,一些地方水流很急,冰只结在浮面上,底下的那层冰总是被水冲刷,所以很容易掉到河里。有一回,我赶的雪橇和狗一块掉进了河里。那乘失掉的雪橇上装着很多粮食,并且套着最强壮的狗。他对此并不在乎,倒因为精力旺盛而大笑起来,从那以后,他就喂狗很少的食物了。后来,干脆切断缰绳,把狗一条一条地拉出来,让它的同伴吃掉。一路上,我们可以从一个粮食棚吃到另一个粮食棚,用不着狗和雪橇了。这倒是实话,现在我们的粮食的确很少。到了那个晚上,我们终于走到了目的地,那个被临死之人诅咒过的地方,最后的一条狗也死了。”

    “地图上的这个地方在山群之中可是要走过去,我们得在一座冰封的分水岭的峭壁上凿出阶梯来。我们原指望在分水岭后面有个山谷,但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伸展得犹如个大平原一样的积雪。那个本该是个山谷的雪原上,大地和积雪向下沉去,仿佛一直沉入了大地的心脏。假如我们水手经历,眼前的景象一定会弄得我们很混乱,但是我们却一直立在这里,想找一条下去的路。好在其中的一边,而且也只有这一边,峭壁是逐渐地倾斜下去,不过也陡得跟狂风巨浪冲击下的甲板差不多。我到现在也不明白,然而它却一味地那样下去。他说:‘这是地狱的入口,让我们走下去吧。’于是,我们就走下去了。”

    “在谷底,有一座小木屋,先后来到这里的人,都孤零零地死在了那个木屋里,从地上我们发现了几片桦树皮,上面有他们的遗嘱和诅咒,有一个死于坏血病,其中有一个是由于他的同伴抢了他仅有的粮食和弹药逃走了,最后他死了。第三个人遭到了一头脸上有白斑的灰熊的攻击,第四个也曾想打猎充饥,最终还是被饿死了……别的死人,情况也类似。总之,这些人舍不得离开那些金子,所以都死在了金子旁边,只在死的方式上稍有不同而已。他们挖出来的那些没有用处的金子,在木屋的地板上,散得到处都是,像一个梦境。”

    “不过,被我引入此地的那个人非常镇静,他头脑很清醒。他说:‘我们连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了,所以只能看一眼这里的金子,搞清楚它们来自何处,有多少。然后我们得迅速离开,免得被迷住了眼睛,丧失了理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重新回来。’于是,我们勘察了一下那个脉矿,我们对它进行了测量,又从上至下绘出轮廓,然后又打了些木桩,在树上刻上字,表明我们拥有着它们。那时,因为没有东西吃,我的肚子疼痛难忍,膝盖打颤,心脏猛烈地跳动,扑通扑通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最后我们爬上了那个大峭壁,又走了回来。”

    “在最后一段路上,恩嘉得由我们两个人架着走,我们不停地打架,终于走到了那个粮食棚。看哪!粮食全丢了。这件事我做得真是好,看上去很像是被黑獾偷走了,他开始一个劲地诅咒黑獾和他的上帝,不过恩嘉表现得很英勇,她仍旧微笑着,把她的手放进他的手中,我气得背过脸去,尽量克制着自己。她说:‘我们在火堆旁休息吧,等到明天再走。我们把鹿皮鞋先吃掉。不要丧失体力。’这样,鹿皮鞋的底子被切成条状,煮了半夜,我们勉强把它吞下。第二天早晨,我们分析了一下目前的处境。距下一个粮食棚,还有五天的路。我们怎么也走不到那里,一定要找到野兽才行。”

    “‘还可以去打猎呀。’”他说。“好,‘我们去打猎吧!’我说。”“按照他的规定,恩嘉留在火堆旁,我们俩分头行动,他去找麋鹿,我趁机到那个被我挪过的粮食棚那儿,不过我只吃了一点,我不想让他们看出我的体力很强。那天晚上,他摔了不知多少跤,才艰难地回到露营地。我也假装虚弱,跌跌撞撞。”

    “直到后来,我们吃了鹿皮鞋,才又有了点力气。”“他实在是一条好汉。依靠精神的力量,他一直支撑到最后时刻。除非是为了恩嘉,他从来没有大声哭过。第二天,我主动跟他一道打猎,免得看不到他的结局。他时常躺下休息。到了那天晚上,他几乎不行了。可是早晨来临时,他仍然起来了,无力地骂了一阵儿,又往前走。有那么几次,我认定他完蛋了,然而他却是一个坚强无比的人,有着超人的精神,来支撑他的身体,又熬过了整整一天。那天,他打了两只松鸡,但是自己却不肯吃。松鸡不必用火烤,可以生吃的,吃下去就能救活他的命,但是他时刻想着恩嘉,一打到松鸡转过身就往营地走。他再也走不动了,只能用手和膝盖在雪地上爬,我走近他,从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死亡。即使到了这一步,他只要把松鸡吃下去,也不算晚。他把来复枪扔掉了。用嘴叼着那两只松鸡,像狗一样往前爬。我挺着身体走在他的旁边。他在休息时总是迷惑地望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如此强壮。虽然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但是我能看出他的嘴在动,不过发不出声音。我刚才说过了,他实在是一条好汉,这样想着真有点于心不忍,可是一想起过去的一切,一想到在俄罗斯森林里所受的那些罪,就狠下心来。何况,恩嘉本来就是我的,为了她我付出了不计其数的东西难以数计的皮子、船和玻璃蛋子。”

    “照着这个样子,我们穿过了白茫茫的森林,周围都是死一般的沉寂,浓雾朝我们弥漫过来,使我们忆起往昔,我仿佛又看到黄色的阿克顿海滩,归航的皮船,和林边的家。还有两位独立的头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们是我和恩嘉的先祖。我晓得是时候了,我看到在恩嘉的眼睛里有默许的神色。”

    “前面已经说过了,我们穿过了丛林,这时突然闻到篝火的气味,于是我就府下身,从他嘴里拉出那两只松鸡,他动了动,又停下来,手却向身上的刀摸去。我上前卸了他的家伙,看着他笑,他依然弄不清楚怎么一回事。于是我给他表演从黑坛里饮酒的动作,表演着在雪地上堆起很高的货物,把新婚之夜所发生的事重新表演了一遍,我无声地干着,他终于明白了,便面露嘲讽,甚至有几丝气怒,这使他增加了力量,他努力向前爬去,他移动得很慢很慢。有一次他不动了,我就帮他翻了翻身,他的眼睛,忽而又失掉了任何神情。我们最后挪到了篝火边,恩嘉马上扑向他,他的嘴颤抖着发不出声音了,用手指着我想说明白什么,随后便趴在了地上,在雪里静静地躺着。”

    “我一声不吭地烧着松鸡,什么也不说了。后来,我张口了,但说的是家乡的语言,她肯定多少年都没有听过这种乡音了,她呆住了,吃惊地看着我,眼睛瞪得溜圆,立刻询问我从哪儿学的这话,我是谁。”

    “我说,‘我是那司。’”“你是说是那司吗?”她朝我爬过来想看清楚。“我告诉她,‘是我,阿克顿的酋长家最后的血脉,正如你也是你家里最后的香火一样’。”“她猛然迸发出笑声。我愿以我的生命中的一切起誓,再也不要听到那种刺耳的笑声了!在这白茫茫雪原之中,死神和尖笑的女人陪着我。我的心冷了。”

    “她的神经看来受了刺激。我就对她说,‘来吃下些食物吧,我们还要返回遥远的阿克顿呢!’”

    “然而她却把脸埋进他的黄头发里,时哭时笑,哭得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我原以为她见到了我会欣喜若狂,不料使我吃惊的是她会有这样的表情竟如此表现。”

    “我使劲抓住她的手,朝她喊道:‘让我们离开这儿!快走吧!’”

    “‘上哪儿?’她直起身茫然地询问,她不再了笑。”“‘回阿克顿呀!’”

    “我热切地希望用‘阿克顿’这个名字吸引住她,使她兴奋起来。”

    “她流露是和他自己一样的愤怒还有嘲讽的表情。”

    “‘那好,我们一同回到阿克顿去吧,呆在那种肮脏的草棚里,以鱼和油脂为餐,生儿育女,为他们自豪,离开这个地方,会幸福的,会愉快的,好!真是很好的打算,让我们回阿克顿去吧。’”

    “她恶狠狠地吐出这些话,脸上呈现出笑意,眼中没有真诚,她在用手理着他的头发。”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话,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了。我又想起那个晚上。他抢她,她是那样地挣扎嚎叫,而今天她这样温柔地对待他。这么多年,我的艰辛,我的等待都是白费,我上前牢牢地抓住她,像他抢她那样去拉她,她也像当年那样躲着,像一只保护幼崽的母猫一样抵抗我,我们拉扯着,离开那个男人一些距离后我松开了手,让她坐下来听我的故事。”

    “讲到我的所有遭遇和曾经的处境,讲在异国他乡的处境,讲多年的流浪岁月,讲那些忍饥挨饿的日子和第一次见面她对我的一见钟情,我告诉了她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话引导下,她好像又有了对旧情的回忆,情感显得意味深长,像黎明时分的霞光,里头包含了一个女人的所有柔情和火一样的炽热,那是怎样的充满温情的灵魂,在她的光彩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正是这种眼光,照耀着我焦灼不安的心,抚慰着过去所遭受的种种痛苦。我受着她的吸引不顾什么别的东西投进她的怀里。看见她伸出了手,我就扑过去,突然她脸带愠怒,拔出我的腰刀向我刺过来,一下,又一下。”“‘猪狗不如的东西!’她冷笑着,划破了死寂的夜空。她推开我向他爬过去。”“她并没有刺死我,因为她没有什么力气了。可我真想死在他们的身边。我与他们的生命已经不可能分割开来,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是我的心头有一块重石,使我不能安息。”

    “路还很远,天又非常冷,粮食所剩无几,佩利找不到食物,打劫了我的小粮库。三个白人也遭了厄运,枯瘦的死在木屋里头。后来,我都记不清了,再后来我就来了这儿,见到食品和火,到处是火。”

    他停住了说话,慢慢地朝火靠了靠。好一阵子没有言语,墙上有灯的影子在舞着,仿佛也在上演着什么悲惨的故事。

    “恩嘉呢?”普利思叫起来,他仍然深深陷在这个故事之中。“恩嘉?她不吃松鸡,就那样躺在他身边搂着他的脸埋进他的头发里。我给她生了火烤她!她就躲开,我又生起了一堆火,这又有什么用,她拒绝进食,现在仍在那儿躺着。”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美尔牧特·提德问。“我还不知道。阿克顿很闭塞,我不回去了,然而我活着又是为什么?我去找康士坦丁队长自首,却可能被他绞死,也许这样我就睡得安心了……又能怎样,我还不知道。”

    “提德,这是谋杀!”普利思果断地下了说。“嘘!”

    美尔牧特·提德轻斥道:“也许有些事是我们所不能了解的,我们道德影响的范围又能有多大呢?这事看来不好判断,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那司更近地贴着炉子。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一幅画出现在大家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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