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背离习以为常的文明的种种舒适,转而面对野蛮的初期,面对北极原始的蛮荒,他审视自己无望的固定的习惯的数量和质量,也许与衡量成功的眼光是成反比的。如果他正好是那个身临其境的人,他很快会发现各种物质上的习惯倒显得比较次要。这样一些东西要弃旧更新,如同精致的菜谱之于粗糙的食物、挺括的牛皮鞋之于柔软的随脚的鹿皮鞋、羽绒床之于雪地里的躺椅,总的说来根本算不上什么难事。然而,恰如其分地学着改变他对所有事情的态度,他的苦境可就随之而来了,尤其面对自己的伙伴时。为了日常生活顺风顺水,他必须改变自己,把无私、忍耐和宽容尊为上策。这样,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那颗价值连城的珍珠——那就是休戚与共的伙伴关系。他无须说“谢谢了”——他必须无须开口就表示出感恩戴德,让人家知道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句话,你必须未开口先行动,用精神取代言语。
当满世界盛传北极出了金子时,北方的诱惑便拨动了人们的心弦。卡特·韦瑟比放弃了安逸的职员工作,把自己的一半积蓄交给妻子,用剩下的钱置办了一套装备。他生性不懂传奇——商业的紧箍早已把那种情调碾碎了;他只是厌烦了那种没完没了的碾碎过程,希望破釜沉舟,得到相应的回报。如同许多脑子进水的人一样,他对几十年来北方先驱们使用过的经年累月的雪道不屑一顾,那年一开春,便急不可待地赶往埃德蒙顿;来到这里,他鬼迷心窍,让自己与一伙人结成了联盟。
这伙人丝毫没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只有好高骛远的计划。即便这样的目标,如同各色别的帮派一样,不过是前往克朗代克河。然而,规划出来的到达这个目标的路线,却能让在大西北土生土长的最不惧艰难险阻的土著都倒吸凉气,惊讶不已。他就是雅克·巴普蒂斯特,一个齐帕威族女人和背叛基督教的林居人生养的混血;他在北纬六十五度的鹿皮小屋里呱呱坠地,也算三生有幸,依靠一声不响地一口接一口吮吸生动物油脂存活了下来。尽管他为了挣钱甘心为他们卖力,甚至同意走那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雪道,可还是令人扫兴地直摇头,不管向他讨教什么意见都是这种态度。
珀西·卡斯菲特的灾星一定占了上风,因为他也加入到这个淘金者行列来了。他是一个平凡的人,银行存款和他的文化一样深奥;他侃起这点就没完没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参与这样的冒险活动——说破天也找不到什么理由,情感生活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让他苦不堪言,也许是唯一的理由;他把这误以为是真实的传奇与冒险的精神。许多人的行为和他大同小异,他们都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春天刚刚化雪,一行人就顺着埃尔克河的冰橇滑行道上路了。这队人马浩浩荡荡,因为行李装备庞杂,随行的还有一支名声不佳的队伍,全是携妻带子的混血林居人。这群人天天摆弄平底船和独木舟,驱赶蚊子以及其他小虫,累得汗流浃背,不干不净地咒骂搬来搬去的行李。这样折磨人的劳作,人的灵魂的劣根性就毕露无遗了,阿萨巴斯卡湖还没有完全消失在南边,这队人的每个成员就把各自的本色暴露出来了。
卡特·韦瑟比和珀西·卡斯菲特两个人最爱推诿职责,没完没了地发牢骚。全队的人有说苦的,有说累的,但是都没他们两个表现得不像样子。一伙人吃喝拉撒睡,麻烦事千件,他们两个从来没有主动去干一件。例如去提一桶水来,多抱一搂木柴劈开用,碗碟洗了擦干净,清点一下行装看看是否需要增添一件急需品——这两个文明养出来的不中用的弟子哪里扭伤或者脚上起水疱了,就立即哼哼唧唧地向人诉苦。天黑了,他们是首先回到营房的,全然不顾杂七杂八的活儿还没有干完;早上起来,他们是最后从营房出来的,那时上路的一切准备都已停当,早餐就要开始了。他们是第一个在就餐时间里落座的,做饭的时候却别指望他们帮上一把。如果他们划船,便偷奸耍滑,每一桨都在水面上打转,听任船只随着划桨上下晃荡。他们以为没有人注意,然而,他们的伙伴私下里咒骂他们,渐渐地对他们憎恨起来。雅克·巴普蒂斯特则公开嘲弄他们,从早到晚对他们骂骂咧咧。然而,雅克·巴普蒂斯特不是绅士。
到了大奴湖,大伙购置了哈德森湾狗,外加干鱼和干肉饼,这些新添的东西让他们怵头。随后,独木舟和平底船派上用场,他们顺着马肯齐河顺流而下,一下子就扎进了大荒地。每一条看上去像“支流”的,他们都进行探索,但是难以捉摸的“金沙矿脉”或上或下地向北边延伸。到了大熊河时,这些无名荒地屡屡出现的恐怖让人泄气,队伍里的那些林居人开始开小差,到了好望堡就只剩下最后一拨在拉纤支流上前行的最有勇气的人了,因为他们没有定向地漂流,这下只好在这条支流上颠簸而行了。只有雅克·巴普蒂斯特一个混血儿留了下来。他不是发誓要向从来没有人闯进去的冰野进发吗?
航线极不可靠,本来就是根据道听途说收集而成的,这时他们需要经常商量一下。他们觉得需要赶路,因为太阳已经越过北极点,把冬季重新带向了南边。马肯齐河绕海湾边缘流淌,到了这里注入了北冰洋,因此他们进入了小皮尔河口。然后,他们开始艰难地逆流而上,两个“窝囊废”表现得前所未有的糟糕。拉纤、撑篙、划桨、背拉肩扛,一会儿激流,一会儿险滩——这样的折磨到头来会让一个人对艰难险阻深恶痛绝,却会给另一个人留下冒险活动真正的传奇的火爆的经文。一天,卡特·韦瑟比和珀西·卡斯菲特终于引发了内讧,起因是雅克·巴普蒂斯特一直在七荤八素地咒骂,他们像虫子有时也会蜇人一样,还了几句嘴。可是,这个混血儿立即把这一对懒虫拳打脚踢地收拾了一顿,让他们鼻青脸肿、血滴不止地去干他们的活计。这一对懒虫破天荒地让人收拾了一顿。
在小皮尔河的河源,他们放弃了河用小船,在通向韦斯特拉特的马肯齐河水域的大水陆联运站消磨夏天剩余的时光。这条小河流入波丘派恩河,而波丘派恩河又汇入育空河,北极圈反向行进的那条大通衢就和育空河联通了。然而,他们在和冬季抢时间时晚了一步,一天,他们把小船拴在了厚厚的冰上,紧赶着往岸上搬运他们的物资。那天夜里,河流堵塞,几次破冰;第二天早上,河流已经酣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们无法离开育空河再走四百英里了。”斯洛珀总结道,一边用他那大拇指的指甲比画着地图比例尺。这次会议接近尾声时,两个“窝囊废”在会上嘀嘀咕咕,不利因素说了一大堆。
“哈德森湾站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现在早已不用了。”雅克·巴普蒂斯特的父亲早年间为皮毛公司进行了那次旅行,在这条雪道上付出了两根冻坏的脚指头,算是附带收获。
“遭了大罪!”与会的另一个人叫道,“没有白人吗?”
“一个白人也没有。”斯洛珀毫不犹豫地说,“不过,育空河到道森不过五百多英里。从这里出发少说也有一千英里吧。”
韦瑟比和卡斯菲特不约而同地呻吟了一声。
“需要多长时间,巴普蒂斯特?”
这个混血儿估摸了一会儿:“这活儿为难人,没有人计算得出来,十天——二十天——四十天——五十天。小孩子家的问题。”他指了指两个“窝囊废”,“没有人算得出来,也许要等到冰层覆盖;也许不用那么久。”
这时已经没有人制作雪鞋和鹿皮靴了。有人叫一个缺席的成员的名字,这个人从营火边上的一个古老的小屋走了出来,来到了他们中间。小屋是一个秘密,这北极广袤无垠的纵深处有很多这样的秘密,没有人能够破解。空旷地里有两座坟墓,用石头垒得高高的,也许藏着那些早年漫游者的秘密。然而,是谁用手把那些石头垒起来的?
重要的时刻到来了。雅克·巴普蒂斯特备好挽具,正在雪地里给一条挣扎的狗套挽具。厨师因为拖延无声地抗议,把一坨腌肉扔进了咯咯作响的煮豆锅里,随后才回过神来。斯洛珀站起来了。他的身子骨和那两个“窝囊废”健壮的体格相比,形成了啼笑皆非的对比。他肤色蜡黄,弱不禁风,从南美洲热窟里逃出来,跨过一个又一个地区,从没有中断迁徙,仍然可以和人们一起劳作;他的体重或许只有九十磅,还算上那把沉重的猎刀;他那灰白的头发表明大好年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韦瑟比或者卡斯菲特身上那些新鲜的年轻的肌肉,相当他发力的十倍,然而,他能在一天的行程中陪他们走到底。所有这些日子里,他已经迫使他的两个更强壮的伙伴冒险走了一千英里,人能设想出来的最艰难的困苦也不过如此。他算得上他的种族的不安于现状的化身,具备古老的条顿人的坚韧不拔,也不乏美国人说干就干的冲劲,肉体完全受到精神的支配。
“谁同意结冰后立即上路,说同意。”
“同意!”八个声音一起喊道——八个喊声注定攒成一条誓言的雪道,不畏艰难走完数百英里。
“有反对的吗?”
“有!”两个“窝囊废”空前团结一致,没有计较个人的得失。
“你们一路上要靠什么走下去呢?”韦瑟比用好斗的口气追问道。
“多数裁定原则!多数人说了算!”大家一起附和道。
“我知道,要是你们不一起走,这次远征有可能半途而废。”斯洛珀愉快地回答道,“不过我估计,要是我们能真心付出,努力干活,没有你们我们对付得了。你们说呢,伙计们?”
大家的情绪受到感染,纷纷应和。
“我不过问一声,你们知道,”卡斯菲特心存疑惧,贸然问道,“像我这样的人能干些什么呢?”
“你要跟我们一起上路吗?”
“不——不。”
“那他妈的废什么话,爱干什么随你的便。我们无可奉告。”
“想来想去,你也只能去和你那个伙计拥抱一下,一起解决吧。”一个西部来的走动频繁的达科他人回答道,同时指了指韦瑟比,“到了做饭和抱柴火的时候,他一准会告诉你去干什么活儿。”
“那么,我们考虑一下,把一切安排停当,”斯洛珀总结说,“我们明天就离开,只要我们行走五英里就能安营——把一切准备就绪,有条不紊,千万别忽略了什么。”
雪橇在铁皮裹起来的滑板上吱吱嘎嘎作响,狗群把挽具拉得紧紧的,它们生死都在挽具里了。雅克·巴普蒂斯特在斯洛珀身边站了一会儿,瞅了那个小屋最后一眼。育空河火炉烟筒冒出来的烟让人伤感。那两个“窝囊废”从门口张望着他们。
斯洛珀把手放在了雅克·巴普蒂斯特肩膀上。
“雅克·巴普蒂斯特,你听说过基尔肯尼猫吗?”
混血儿雅克·巴普蒂斯特摇了摇头。
“哦,我的朋友、我的同伴,基尔肯尼猫打架不要命,皮没了,毛没了,呼噜没了,在所不惜。你明白吗?——拼命到底,直到尸骨不存。很有种啊。可你瞧瞧,这两个人不喜欢劳作。他们不想干活。我们都知道他们不干活。他们两个就要守着那个小屋打发整个冬季了——一个漫长的漆黑的冬季,连基尔肯尼猫都不如——嗯?”
法裔巴普蒂斯特耸了耸肩,可他身上流的印第安人的血让他保持了沉默。不管怎样,那是胜于雄辩的耸肩,孕育着未卜先知。
一开始,小木屋里的前景看起来光明。他们的伙伴们粗鲁的打趣让韦瑟比和卡斯菲特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责任,那已经在他们身上产生了作用;再说,两个大活人健健康康的,实在也没有多少活儿可干。那种蛮不讲理的统治氛围,或者换句话说,就是那个杂种的恐吓,这下不复存在,一种欢快的气氛取而代之。最初,每个人都努力做得比另一个更好,他们把零碎的活儿打理得很到位,那种热情要是他们的老伙伴们见了一准刮目相看,可那些人这时正在漫长的雪道上消耗肉体和灵魂呢。
一切忧虑都是多余的。这大森林,从三面把他们高高地围起来,是一个取之不尽的木柴场。他们门前几码远,就是沉睡的波丘派恩河,一个窟窿穿过冬季的大氅,形成了一股突突流淌的泉水,清冽透亮,寒冷刺骨。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就对这无可挑剔的条件挑剔起来。那个窟窿没完没了地结冰,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破冰取水,苦不堪言。那些不知名的小木屋建造者,把山墙圆木延伸出去,支撑屋后面的储藏窖。在储藏窖里存放着这队人的大批口粮。食物在这里没有一点异味,住下来吃这些储备粮的人,吃三轮也吃不完。但是,这些储备物大多数都是积攒起来的野猪肉和鸡肉块,吃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食糖有的是,这不假,两个平常人吃不完,但是这两个人和小孩子没有多大区别。他们没多久就发现,开水的优点是很容易和食糖饱和,他们于是奢侈地把煎饼扔进食糖水里,让外皮在厚重的白色的食糖浆里浸泡。还有咖啡和茶,尤其那些干果,放食糖过量到能吃出病来。这确实是一件严重的事情,两个人做伴,谁也离不开谁,便开始斗嘴了。
韦瑟比喜爱信口开河地谈论政治,而卡斯菲特过去则喜欢把彩票夹起来,让这种公益缓慢发展,尽可能保持最好的状态;所以两个人都忽略了主题,自说一套唬人的漂亮话。但是职员出身的韦瑟比反应过分迟钝,对迂回地改造思想很是外行,这种浪费弹药的行径让卡斯菲特甚为恼火。他过去已经习惯用自己的不凡之处蒙蔽群众,这下却让他失措,到头来连唯一的听众都失去了。他自己感到愤愤不平,不知不觉中认定这个笨蛋伙伴对此负有责任。
除了生存,他们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在一个点上很难达成一致。韦瑟比是个职员,一辈子只知道当好职员;卡斯菲特是文科硕士,在油画上有所涉猎,写下了不少文字。一个是下层阶级出身的人,认为自己是绅士,而另一个就是绅士;两个人便都以绅士自居。由此可以得出结论,那就是一个人可以是一个绅士,却天生对真正的同志关系一窍不通。做职员的凭感官行事,另一个却处处讲美学。职员热爱冒险活动,开口就是一大套,主要是根据他的想象杜撰出来的,这影响了这位敏感度超高的文科硕士;如同无处不在的阴沟气味呛人一个道理。他认为这个职员是一个肮脏的没有教养的畜生,身份和猪圈里的猪猡差不多,而且就如此这般地跟他讲了;而他也得到了回敬,对方称他是一个软弱的胆小鬼、一个下流坯。韦瑟比其实一辈子也弄不清“下流坯”究竟指什么,然而,这词让他解气,目的达到了,而生活中的要点就是达到目的。
韦瑟比唱歌,每到第三个音符就降半音,诸如《波士顿盗贼》和《漂亮的船舱服务生》之类的歌开口就唱,一唱就是几个小时;而卡斯菲特气得唉声叹气,实在不堪忍受了,就跑到屋外的冰天雪地。但是,屋外不是躲藏之地。天寒地冻、冷气袭人,让人受不了,一次在外面待不了多久,而这小木屋又让他们没有腾挪之处——床、炉子、桌子以及所有用物——屋子的地方长不过十英尺,宽也只有十二英尺。两个人待在屋子里,感到水火实在难容,他们渐渐地变得少言寡语、郁郁寡欢,而且随着日子一天接一天地过去,沉默增加了长度和力度。有时,一个眼神或者撇一撇嘴,都胜过一声不吭,尽管在这些无声无息的期间,他们都努力忽略对方的一言一行。他们各自的胸间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上帝怎么一时糊涂,造出了另一个冤家。
因为无所事事,时间变成了他们无法消受的负担。这自然让他们更加懒惰起来。他们身体困乏,嗜睡症不请自到,无法摆脱,这让他们连鸡毛蒜皮的家务都懒得做,反感至极。一天早上,轮到韦瑟比做早餐,他从毯子里爬出来,不顾他的同伴呼噜正酣,先把油脂灯点上,然后把火炉点燃。锅冻得硬邦邦的,小屋里没有水,因为水早用来盥洗了。不过,他对此无动于衷。等待化冻的时候,他把腌肉切成片,埋头做起烤面包这种烦人的活儿。卡斯菲特眯着眼睛,心怀鬼胎,一直在偷看。结果,好戏上演,他们热烈地彼此祝福一番,同意从此各做各的。过了一个星期,卡斯菲特开始不洗脸、不洗头、不梳发了,只有做好的早餐他还吃得津津有味。韦瑟比对此咧嘴一笑。从此以后,愚蠢的盥洗习惯如被风吹,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食糖堆和其他奢侈品日渐减少,他们开始担心他们享用不到应得的份额;为了不被人口中夺食,便开始挥霍起来。奢侈品在这种不良竞争中吃尽苦头,这两个人同时也吃尽苦头。由于缺少新鲜蔬菜,缺乏锻炼,他们的血液败坏,不堪入目的发紫的皮疹蔓延全身。然而,他们对这样的警告置之不理。接下来,他们的肌肉和关节开始肿胀,肉色发黑,同时,他们的嘴、牙床和嘴唇开始长出那种浓奶油的颜色。他们都在受苦,却并未因此靠拢在一起,只是彼此看出来对方的种种病症是坏血病在作祟了。
他们对容貌全然漠视,容貌顾不上了,起码的体面也就无所谓了。小屋成了一个猪圈,床再也不整理了,新松枝也不再往床铺下垫了。不过,虽然他们恨不得连毯子也懒得动,可他们还是离不开他们的毯子;因为严寒无法阻挡,火箱烧柴很多。他们的头发和络腮胡越长越长,乱蓬蓬的,而他们的衣服让乞丐见了都恶心。然而,他们毫不在乎。他们病了,没有人来看一看;再说了,活动是非常痛苦的。
这一切还不是全部,新的麻烦不请自到——“北极恐惧”。“北极恐惧”是“大严寒”和“大寂静”共同的孩子。太阳降到了南地平线以下一去不返,整个十二月漆黑一团,“北极恐惧”便悄然跟进了。人生来都有惧怕的毛病,“北极恐惧”让他们苦不堪言。韦瑟比让各种可怕的迷信紧紧缠住,随时随地他都能看见睡在那两个被遗忘的坟墓里的亡灵。这是一件让人丢魂摄魄的事情,他进入梦中时,那两个亡灵就从冰冷的外界来找他,钻进他的毯子里,跟他诉说他们生前经历的艰辛和困苦。当他们往前越凑越近,用他们冻僵的肢体搂抱他时,他对这种黏糊糊的触摸躲避不及;当他们贴近他的耳朵悄悄倾吐即将发生的事情时,小屋就会响起他一声又一声的尖叫,听来十分瘆人。卡斯菲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们不再交流了——尖叫声把他惊醒时,他不可避免地会一把抓起他的左轮手枪。随后,他坐在床上,紧张得瑟瑟发抖,左轮手枪对准了那个在潜意识里做梦的人。卡斯菲特以为韦瑟比疯了,因此担心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
他自己的毛病还没有构成具体的形状。那位不知名姓的神秘工匠在屋顶竖立了一个风向标。卡斯菲特总是看见那风向标指向南方,可是有一天,他实在看不惯风向标坚定不移的指向,便把风向标指向了东边。他怀着急切的心情观察,却一直没有看见一丝风来吹它。然后,他把风向标指向了北方,发誓说除非有风来吹动,否则他再也不去摆弄它了。然而,空气远离了尘世,静止不动,这让他心惊胆战,他经常大半夜爬起来观看风向标是否已经转向——哪怕转动了一点点,他也会如释重负。他的想象力天马行空,无法控制,直到它在他眼前变成了一个偶像。有时,他追随它指向各种阴郁的领空,听任自己的灵魂饱尝“北极恐惧”。他踟蹰于未见之物和未知之物,久而久之,这种挥之不去的重负好像把他压垮了。北极地区的任何东西都具备压垮人的力量——那是没有生命和行动的力量;还有黑暗;还有笼罩四野的无涯的宁静,那可怕的万籁俱寂;还有那肃穆的森林。这一切似乎都在守卫着一种恐怖的难以言表的东西,语言和思想都无能为力。
那个不久前刚刚离开的世界——各色人种忙忙碌碌,进取的劲头一往无前——现在似乎遥不可及了。各种记忆偶然袭来——市场、画廊、熙熙攘攘的大道、睡衣、社交活动、他认识的上好男人和可亲女人,追忆挥之不去。然而,它们成了他很久的过去所过的一种生活的模糊的记忆,成了另一个星球所发生的事情。这种幻象就是目前的现实。置身于那个风向标下,他两眼紧紧地盯着北极的天空,他怎么都无法让自己意识到那个真实存在的南方,无法意识到此时此刻那里生命在躁动,人们活力四射。没有什么南方,没有什么女人生出来的男人,没有男婚女嫁。他眼见的荒凉的天际远处,只是延伸出去的无涯的孤独,再延伸出去还是更加无涯的孤独。没有太阳照射的土地,没有含苞待放的百花。这些东西只是天堂里的旧梦。西部阳光充沛的土地、东部不同凡响的土地、上帝保佑的微笑的淳朴居民和幸福岛国——哈哈!哈哈哈!他的爆笑发出了一种他极不习惯的响声,在这空虚里爆裂开来,把他吓得不知所措。没有太阳。这就是宇宙,死寂、寒冷与漆黑,他是唯一的居民。韦瑟比呢?在这样的时刻,韦瑟比是不算在内的。韦瑟比就是卡利班,一个怪异的幻象,被绑得紧紧的,放在他跟前经过了数不清的年岁,因为犯了某种记不清的罪过而受到惩罚。
他在死人中间与死神同住,因为感觉自己微不足道而像被阉割的人,被那种昏睡的岁月的消极控制压碎了。万物的宏大气势把他镇住了。除他自己外,每种东西都处在一览众山小的巅峰——风和云纹丝不动,皑皑白雪覆盖的荒原无边无际,天空高高在上,寂静堕入渊底。那个风向标——哪怕它多少转动一下;哪怕霹雳突然轰响,哪怕森林忽然燃起熊熊大火;哪怕天体像一幅卷轴正在收起,哪怕末日审判迫在眉睫——任何事情,任何事情!然而,没有啊,没有任何东西运动;寂静无处不在,“北极恐惧”把冰冻的手指伸向他的心。
有一次,像鲁滨孙再世,他来到了那条河的边缘,发现了一道足迹——雪鞋踩在易碎的雪面上的浅浅的花纹。这是一种启示。北极有生命。他要追寻它,好好打量它,好好审视一番。他忽略他的肌肉已经肿胀,不管不顾地冲进深雪里,满怀期望的狂喜。森林一下把他吞没了,短暂的中午阳光转瞬即逝,然而,他追随着他的求索目标,直到精疲力竭,体能彻底耗尽,他因此躺在雪地里无法动弹。他呻吟,咒骂自己愚蠢至极,这才明白过来那道足迹是他的脑子想象出来的;那天深夜,他依靠双手和膝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小屋,他的脸颊冻僵了,两只脚只有怪怪的麻木感。韦瑟比幸灾乐祸地咧嘴笑笑,却没有主动来帮帮他。他把针插进脚趾里,在炉边融化它们。一个星期以后,坏疽发生了。
而职员也有他自己的麻烦。现在,那两个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越来越多,缠上他不肯离去,不管他醒着还是睡着。他一味等待,害怕他们到来,只要从两堆荒坟间穿过就会哆嗦一下。一天夜里,死魂灵在他睡眠里来找他,领着他去做一件约定好的事情。他在那两堆石头间醒来,害怕得说不出,魂飞魄散地逃回了小屋。然而,他躺在那里待了好一阵,因为他的两脚和脸颊也冻僵了。
有时候,他被他们持续不断的出现折磨得发狂,在小屋里跳舞,挥舞着一把斧头乱砍空气,斧头所到之处会把每样东西都砍坏了。在这些鬼魂一样的遭遇发生时,卡斯菲特蜷缩在他的毯子里,举着一把左轮手枪跟着这个疯子打转,如果他靠近,就随时开枪打他。但是,从这样中魔的状态里醒过神来后,这位职员看清了那把手枪对着他。他的疑心再难放下,从此以后,他也生活在命悬一线的恐惧中。这事发生后,他们把对方盯得死死的,只要有一方从另一方背后经过,后者便吓得魂不守舍,只好转身面对。这种焦虑变成了狂躁,把他们控制得死死的,连睡觉也不放过。因为互相害怕,他们不约而同地让那盏脂膏油灯彻夜不灭。一方稍有动静就会把另一方吓得警觉起来,当他们把手指放在扳机保险上在毯子下瑟瑟发抖时,一次又一次静静的观察会导致他们频频对视。
因为“北极恐惧”的百般折磨、神经紧绷、疾病蹂躏,他们完全脱了人形,变成了被猎捕而困兽犹斗的野兽的模样。他们的脸颊和鼻子,因为挨冻的结果,变成了黑色。他们冻伤的大脚趾开始溃烂,接着关节也完了。疼痛时时刻刻都会袭来,但火箱一向是喂不饱的,他们不得不拖着疼痛的身子,忍受折磨来伺候它。一天到来,一天打发走,火箱都要吃要喝——一磅肉是怎么都少不了的——因此他们依靠膝盖拖着身体进入森林去砍木柴。有一次,他们这样爬行着去捡干柴火,全然不知道他们从对面方向进入了一个小树丛。突然,因事前一点不知情,两个人从对面窥见了死神般的头颅。他们吃尽苦头,完全变形,已经不可能认出对方。他们一跃而起,惊恐万状,嗷嗷乱叫,依靠残肢夺路而逃;来到小屋前跌倒在地后,他们像魔鬼一样乱抓乱揪,一番厮打后才发现他们犯下了大错。
偶尔,他们回到正常状态,而且在一次这样身心健全的空隙里,把那堆主要抚慰品——食糖——各分了一半。他们把各自的食糖堆看得很紧,虽然放入储藏窖里,但两眼显然都在盯着对方;因为食糖只有几杯了,而他们互相之间完全失去了信任。但是,有一天,卡斯菲特犯了一个错误。他几乎无法动弹了,又疼痛难忍,他的头转来转去,眼睛也看不清楚,他爬进了那个储藏窖去拿食糖罐,把韦瑟比的食糖堆误以为自己的取走了一罐。
这事发生时,一月刚刚开始了没几天。太阳越过了最低的南赤纬线,这时在子午线上向北方的天空投射了几缕难得一见的黄光。那天卡斯菲特在食糖堆上犯下错误后,发现自己感觉好了一点,肉体和精神都不错。快到中午时分,天色明亮起来,他拖着身体出来享受这转瞬逝去的光亮,因为在他来说这是太阳未来计划的订金。韦瑟比也感觉好了一点,爬出来待在他身边。他们一动不动地待在风向标下,在雪地里支撑自己,等待。
死一般的寂静把他们包围起来。在别的气候带,大自然进入这样的气氛时,柔和的空气值得期待,也许会等来接受零碎张力的细小声音。北极则没有这样的情况。两个人一直生活在似乎亘古不变的太空里,宁静得瘆人。他们想不起过去的歌,他们也想不出未来的歌。这种世间少有的平静一以贯之——永恒的安宁的寂静。
他们两眼都盯着北方。看不见,在他们的背后,在那些面向南方的崇山峻岭后面,太阳向另一个不属于他们的天空的制高点缓缓滑动。他们是这张浩大的幕布的唯一看官,目送那不真实的曙光缓缓地生成。一抹浅淡的光焰开始发亮,冒烟。它在不断地深化,橘黄色、紫色和藏红色,交替转换。它转变得那么明亮,卡斯菲特甚至以为太阳已经紧随其后——奇迹,太阳正在从北边升起!突然间,没有征兆也没有退色过程,那天幕一下子清澈见底了。天空没有任何颜色。一天的光亮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歇了一口气,欲哭无泪。可是瞧!空气闪烁了一下,微粒在闪烁的森林里跳动,就在那里,就在北方,风向标在雪地里投下了模糊的轮廓。一个影子!一个影子!一点没错,就是中午时分。他们把头猛然转向南方。一道金色的光从那大山的大雪覆盖的谷肩显露出来,瞬间冲他们微笑,接着又倏然不见了。
他们互相寻找对方时,他们的眼睛里满含泪水。他们的心头在软化,有些不可思议。他们感觉无法抗拒,不由自主地往一起靠拢。太阳还会回来的。明天太阳会照到他们,明天之后又是一个明天。每次照射,太阳都会多待一会儿,总有一天,太阳会白天和黑夜都悬在天空,再也不会落下天际线。黑夜一去不复返了。这冰封地冻的冬天就有尽头了,风会刮起来,在森林里呼呼作响;大地会沐浴在神圣的阳光里;生活将焕然一新。他们会手拉手,告别这可怕的噩梦,回到南方。他们盲目地歪歪扭扭地往前靠,他们的手触摸在一起了——他们可怜的残缺的手,在他们的连指手套里肿胀而变形。
然而,这份企盼注定无法实现。北极就是北极,人们是按照别样的规则消耗他们的灵魂的;而别的人,只要没有到过遥远的地方,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一个小时后,卡斯菲特把一盘面包放进了烤炉里,开始考虑他回去后外科医生会怎么处置他的两只脚。现在,家似乎并不那么遥远了。韦瑟比在储藏窖里仔细盘货。突然,他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随后来了一个惊人的粗鲁动作。另一个人在他的食糖堆里行窃了。诚然,如果那两个死人没有从那些石头里出来把他喉咙里的激烈言辞强压下去,事情的走向也许完全不一样。可两个死人领着他悄悄地走出储藏窖,他竟忘了关上门。完美的结局就要伸手可触了,他们在他的梦境里悄悄告诉他的事情却要发生了。他们悄悄地领着他,轻手轻脚,来到木柴堆边,他们把斧头塞进了他的手里。然后,他们帮助他推开小屋的门,他满以为他们把他身后的屋门关上了——起码是他听见屋门砰地响了一下,门闩一下子跌落下来了。他知道他们就等在门外,等待他干完他的事情。
“卡特!喂,卡特!”
珀西·卡斯菲特看着这个职员的脸,害怕极了,赶紧把桌子堵在了他们俩中间。
卡特·韦瑟比跟过来,不急不躁。他脸上没有怜悯也没有热情,只有那种耐心的麻木的表情,表明一个人有某件事情要做,正在有条不紊地实施。
“喂,什么事情?”
这个职员向后退了一步,挡住了卡斯菲特向门边逃遁的路线,但嘴绷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喂,卡特,喂,有话好好说,都是讲道理的人嘛。”
这时,这位文科硕士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在床上机警地向一旁挪动,到了他放“斯密史—威森”牌枪的旁边,就地向后翻滚一下,说时迟那时快,把那支左轮枪抓在了手里。
“卡特!”
火药飞射出去,正中韦瑟比的脸,但是韦瑟比挥舞着手中武器,向前冲去。斧头深深地砍进了脊梁骨,珀西·卡斯菲特感觉他的下肢的意识一下子离他而去。紧接着,那职员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用软绵绵的手指掐住了他的喉咙。斧头砍得异常凶狠,卡斯菲特因此丢掉了左轮手枪,上气不接下气,只是在毯子里胡乱摸索手枪。他把一只手伸进了那职员的皮带间,去找那把猎刀。他们互相拉扯,最后扭作了一团。
珀西·卡斯菲特觉得力气渐渐不支。他的下半身完全使不上劲了。韦瑟比死沉的体重压在他身上——狠狠地压住他,让他动弹不得,如同一只熊掉进了陷阱。小屋弥漫着一种熟悉的焦煳味,他知道那个面包起火了。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再也不需要什么面包了。储藏窖里足足的六杯食糖——如果他预见到这一步,他近些天来就不会省吃俭用了。那个风向标可曾转动?它现在也许改变了方向。为什么不呢?难道他今天没有看见太阳吗?他本来还要去看看的。不行了,活动已是千难万难了。他没有想到这个职员是这样沉重的一个人。
小木屋冷得如此之快!火堆一定熄灭了。寒冷在步步逼近。屋子里一定早已下降到了零度以下,冰冻悄然入侵了屋门。他看不见寒气,然而他过去的经历让他感觉到小屋的温度在下降,寒气不可阻挡。他的故事会传到外界吗?他的朋友们听说了会做何感想?他们很可能会一边喝咖啡,一边读他的故事,在俱乐部里津津乐道。他对彼时彼景看得很清楚。“可怜的老卡斯菲特,”他们嘟哝说,“怎么说也算不上一个坏人吧。”他对朋友们的赞美喜不自胜,接着往前走,去找土耳其浴池。还是聚集在街头的那群人,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没有发现他穿了麋鹿皮靴子和破旧的德国袜子!他要坐出租马车去。洗过土耳其浴,把脸刮一刮也不错。他得先美美地吃一餐。牛排、土豆,还有绿色的蔬菜——这一切是多么新鲜可口啊!那是什么?丰富的蜂蜜,流质琥珀!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带这么多呢?哈哈!哈哈哈!他这辈子都吃不完了。闪亮闪亮的!嘿,当然当然。他把脚放在箱子上。擦皮鞋的不解地仰起头打量他,他这才记起来他穿着麋鹿皮靴,急忙走开了。
听!风向标准保转动起来了。不。只是他耳边响起了嗡嗡声。这就是了——只是嗡嗡声。冰冻这时一定越过了门闩。很可能铰链上已经结满了冰碴。苔藓斑斑的屋顶柱间,细小的霜花开始出现了。它们生成得多么缓慢啊!不。一点也不慢。一个新霜花,又一个新霜花。两个——三个——四个——它们接二连三地出现,都数不过来了。还有两朵新霜花长在一起了。嘿,霜花点不见了。它们连成片,形成了一层薄冰。
哦,他会有伙伴的。如果加百列打破北极的寂静,他们会站在一起,手挽手,面对那浩瀚的白茫茫的天使。上帝会审判他们,上帝会审判他们!
然后,珀西·卡斯菲特闭上了眼睛,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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