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赶路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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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特卡·查理完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别的印第安人也许像他一样了解赶路的智慧,然而,只有他知道白人的智慧、赶路的荣誉,还有法则。不过这些东西他可不是一天之内就掌握的。土著人的脑子反应迟缓,不得要领,许多东西要一再反复,才能心领神会。希特卡·查理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和白人厮混,长大成人后他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白人,一劳永逸地脱离了本族的人。到了这一步——他对白人很尊重,对他们的力量简直崇拜有加——他再三琢磨,到底还是抓住了其秘籍——荣誉和法则。这是经过多年集腋成裘,最终才大彻大悟的。他毕竟是一个土著,一旦确定他掌握了秘籍,那他很清楚他比白人了解得还透彻;作为一个印第安人,他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这些东西已经为己所有后,他就难免对自己的族人产生了某种轻视——他把这种轻视养成了一种藏匿很深的习惯,不过现在他把这一习惯转化成了脱口而出的杂七杂八的咒骂,向卡赫·查克特和高希发泄一通。他们俩在他跟前低头耷脑的,像两条咆哮的狼狗,怯懦得不敢往上扑,却狼性不改、龇牙咧嘴。他们两个算不上俊男或是猛男,不过希特卡·查理也不算英俊;他们三个都相貌凶悍。他们的脸上没有肉;他们的颧骨生满了难看的斑痂,是在严寒中冻裂后又冻伤的;而他们的眼睛冒着黯淡的凶光,是生在极端环境里忍饥挨饿练出来的。这样环境里出来的人,不受什么荣誉和法则的束缚,是信不过的。希特卡·查理对此心知肚明;正因如此,他在十天前强迫他们扔掉了步枪和一套宿营的装备。他的步枪和队长埃平威尔的步枪是保留下来的仅有的两支枪。

    “过来,把火点着了。”他命令道,一边把珍贵的火柴盒掏出来,还有干燥的桦树皮屑。

    这两个印第安人愁眉不展地开始干活,把死树枝和干灌木收集成堆。他们浑身乏力,弯腰捡柴火时一旦发觉不对劲,就经常停歇下来,一摇三晃的样子,膝盖哆嗦得如同响板,踉踉跄跄地走向营地指挥的中心地带。每次捡柴火回来,他们都要喘息一会儿,仿佛大病一场,极度虚弱。有时候,他们的眼神就是默然忍受的长久禁欲主义者的神色;转而,自我一下子迸发出来,扯尖嗓子喊道:“我,我,我想活下去!”——而这就是整个鲜活的宇宙造就的主调。

    一阵微微的气息从南边吹来,刺痛了他们身体露出来的部分,它驱赶着严寒,而严寒如同发射出来的钢针,穿透了毛发和血肉,直达骨头。因此,当火堆呼呼地烧起来,把周围的雪融化成一片湿漉漉的圆圈时,希特卡·查理逼迫他的两个很不情愿的伙伴帮忙拉起一块悬布。这是很原始的做法——只是拉起来一块毯子,顺着火堆平行拉紧,把风挡住,大概倾斜到四十五度角。这样一来,寒冷的风被挡在外面,热量被反射回来,回落在蜷缩在悬布前的人们的身上。然后,在雪上铺了一层绿色云杉枝。这活儿干完后,卡赫·查克特和高希开始收拾他们的脚。他们的鹿皮鞋冻了厚厚的一层冰,因为长途跋涉,糟蹋得不成样子,河流壅塞处的冰碴很尖锐,把靴子扎得到处是窟窿。他们的锡沃斯人袜子,状况同样糟糕,等靴子、袜子融化后脱下来,他们的脚趾尖白森森的,一路上风餐露宿、吃尽各种苦头赶路的情景历历在目。

    留下两个伙伴烤干他们的靴袜,希特卡·查理返回到他刚刚走过的路线。他同样很想坐在火堆旁,让疲惫的肉体休息一下,但是荣誉和法则不允许那样。他在冰天雪地里艰难地跋涉,每走一步身体都发出抗议声,每块肌肉都想造反。好几次,河流壅塞处没有冻实的河水因踩踏破碎,他不得不艰难地加快走动,因为脚下的冰层十分脆弱,他步履蹒跚,危在旦夕。在这样的地方,死神招之即来,生死就在瞬间,然而,他还不想一死了之。

    看见那两个印第安人疲惫而行,走进了河湾处,他不断加深的焦虑释然了。他们两个摇摇晃晃,上气不接下气,如同重负在身,然而,他们背上的背包不过几磅的重量。他焦心地询问他们行不行,而他们的回答似乎让他放心。他匆匆向前赶去。接下来是两个白人,他们架着一个女人。他们行走的样子,仿佛喝醉了,虚弱得两腿哆嗦。但是,那个女人只是轻轻地倚在他们中间,宁愿依靠自己的力气向前走去。希特卡·查理一看见她,脸上便掠过一丝转眼即逝的快乐。他对埃平威尔太太格外关注。他见过很多白人女人,但是这个女人是第一个和他一起赶路的。当队长埃平威尔提议这次艰难险阻的行程,雇用他来服务时,他郑重地摇了摇头,因为穿越可怕的广袤的北极地区,显然是一次前途未卜的苦差,他心里很清楚这是把人的灵魂考验到极限的跋涉。当他了解到队长的妻子将和他们同行时,他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这趟旅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如果是他自己种族的女人来走完这样的路途,他也许还不会一口拒绝,尚有商量余地;可是这些南方来的女人——不行,不行,她们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艰难困苦她们受不了。

    希特卡·查理不了解这种女人。五分钟前,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接手这次远征。然而,她面带甜美的笑容向他走来,讲一口纯正清脆的英语,直接谈起这次远征,没有请求也没有劝说,这时他却毫无保留地同意了。如果她眼里只有柔软,恳求怜悯,声音颤巍巍地利用女性的优势,那他会硬起心肠,钢铁一般回绝;恰恰相反,她清澈锐利的双眼、清脆响亮的声音、婉转的平等态度,把他的理智一下子就俘虏了。他当场就感觉到,这是一个具有新教养的女人;他和赶路的伙伴们没有相处多少日子,他便清楚为什么这样的女人的儿子们能掌控土地和大海,为什么他自己民族的女人的儿子们无法和他们相提并论。柔弱和温厚!日复一日,他观察她,肌肉乏力,精疲力竭,却不屈不挠,这些字眼时刻暗暗地敲击他。柔弱和温厚!他知道她那双脚生来是走平坦的道路和阳光的土地的,很不习惯北极鹿皮靴带来的疼痛,难以忍受森林的冰冻嘴唇之吻,尽管每天走得困乏不堪,他还是目不转睛地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不觉暗自惊叹。

    她微笑常在,言辞爽朗,即便是最不起眼的打点行李的人都能分享其中的愉悦。道路越来越黑暗时,她似乎会鼓起精神,使出信心百倍的力量,而卡赫·查克特和高希一路上都在自吹自擂,说他们对路况了如指掌,如同小孩子知道帐篷的大皮棚一样,这时却改口说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来到了什么地方,引发了人们的咒骂,唯有她声音格外爽朗地说没有关系。那天夜里她为他们唱歌,一支又一支,直到人们感觉困顿来袭,准备满怀希望地迎接未来。食物不够了,但凡出现一点克扣都会引起不满,这时她会挺身而出,对丈夫和希特卡·查理的种种算计表示不满,要求得到应有的份额,不要比别人的多,也不要比别人的少。

    希特卡·查理为结识这个女人感到自豪。有了她的随行,他生命里平添了一种新的丰富、一种更广的宽度。目前为止,他可谓无师自通,向左走或向右转无须别人指点;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指令塑造自己,只是根据自己的看法培养男人气概。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外部的吸引力,成就他内心的最佳。那双清澈锐利的眼睛只是一个欣赏的眼神,那清朗的声音只是一声谢谢,那微微绽放的嘴唇只是露出一丝美妙的微笑,他走在路上便会有诸神陪伴,几个小时都精神抖擞。这对他的男子气是一种新的刺激;他生平第一次因为赶路的智慧而有了清醒的自豪,兴奋不已;在同族人中间,他一直在提升伙伴低落的心。

    那两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脸,只要看见他,就喜形于色,毕竟他是他们一路依靠的拐杖。但是,希特卡·查理习惯不苟言笑,把痛苦和喜悦不偏不倚地隐藏在钢铁般的外表下,为别人争取好处,告诉他们苦难还有多远,不要原路返回。接下来,他遇到了一个印第安人,他身上的装备都卸掉了,一瘸一拐的,嘴绷得紧紧的,两眼尽是痛苦万状的神色,看得出他在和死神速战速决,面对一场必败无疑的战斗。他们对他给予了一切可能的关照,但是在最后的绝境里,弱者和背运的人只有死亡一条路,而希特卡·查理认为他来日无多了。这个人活不了多久,因此希特卡·查理只能对他说些粗俗的激励话。此后,他又遇上了两个印第安人,他分派他们受累照顾乔,这队人的第三个白人。他们任由他自生自灭了。希特卡·查理一眼便看出来这两个印第安人的身上还有潜伏的活力,也知道他们迟早会摆脱他的控制。因此,当他命令他们回去执行他们放弃的命令时,他并非毫无警觉,他看见了他们从刀鞘抽出猎刀的寒光。好凄惨的一幕,三个虚弱不堪的人使出他们微弱的力量,面对那浩瀚无际的茫茫雪原。但是这两个人在一个人的步枪的猛烈攻击下服了软,像两只上了套的挨打的狗一样乖乖返了回来。两个小时以后,乔在他们两个中间蹒跚而行,希特卡·查理殿后。他们来到了火堆旁,远征队伍的其他人都蜷伏在悬布下取暖。

    “我们睡觉前,我的伙伴们,我来说几句话。”希特卡·查理说,这时他们刚刚狼吞虎咽地吃下各自那份未经发酵的面包。他在对那几个印第安人讲话,用的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因为他话中的中心意思已经跟白人交代过了。“话不多,伙伴们,都是为你们好,那就是你们也许能够活下来。我来给你们讲讲活下去的法则;谁破坏了这种法则,死神就会找到他头上来。我们已经穿过‘寂静的群山’,我们现在走在斯图亚特河的上游地带。也许还要走一昼夜的行程,也许要走几个昼夜的行程,也许要走很多个昼夜的行程,但是最终我们会走到育空河那里的人们中间,他们有食物。我们靠法则才有出路。今天,卡赫·查克特和高希,我命令他们打头阵,可他们忘记了他们是男人,竟然像吓坏的小孩子一样逃跑。没错,他们忘记了;所以,让我们都忘记了吧。不过,从今以后可要让他们记住才是。如果他们没有记住——”他漫不经心地摆弄了一下步枪,做出痛下杀手的样子,“明天他们背上面粉,照看好那个叫乔的白人,让他别死在路上。多少碗面粉是有数的,到了晚上一盎司都不能缺少——你们都听明白了吗?今天忘记的还有另外两个人。‘麋鹿头’和‘仨鲑鱼’把名叫乔的白人扔在雪地里不管了。让他们别再玩忽职守了啊。等天亮了,他们出发打头阵。你们听见法则了。听见了就记好了,看你们谁敢坏了法则。”

    希特卡·查理发现他很难首尾兼顾,保持队伍紧凑。“麋鹿头”和“仨鲑鱼”在前面打头阵,而卡赫·查克特、高希和乔拖了后腿,落下足足一英里。每个人都步履蹒跚,跌倒、休息,随他怎么看护都一样。行进的队形一字拉开,像一条链子不规则地断开。每个人都使出仅剩的那点力气,踉踉跄跄向前走,直到力气耗尽。可是说来不可思议,总会剩下一点最后的力气挣扎。一个人每次跌倒在地,谁都相信他不会再站起来了,然而,他还是站起来了。但是,每一次胜利都是一幕悲剧。那个印第安人把脚冻坏了,再也站不直身子,就用手和膝盖爬行。他很少停歇,因为他明白森林无处不在的惩罚是不饶人的。就连埃平威尔太太的嘴唇也终于只有石头般僵硬的微笑了,她的眼睛在看,却视而不见。她经常停歇下来,一只戴手套的手按在胸口上,大口喘息,头晕目眩。

    乔,那个白人,已经熬过了痛苦不堪的阶段。他不再恳求让他一个人留下,转而祈祷一死了之;陷入谵妄状态就没有疼痛,反倒感到欣慰和满足。卡赫·查克特和高希拖着他前行,动作粗鲁,向他一次又一次恶狠狠地瞪眼,要么揍他几下。在他们两个看来,这是极其不公道的。他们怀恨在心,又害怕得要命。为什么他们要为他的虚弱耗费自己宝贵的力气?这样消耗下去无异于死亡;不这样做呢——他们想起了希特卡·查理的法则,还有那支步枪。

    白天暗下来时,乔跌倒的次数多不胜数,他站起来困难极了,他们便落在后面越来越远了。有时,三个人同时栽倒在雪地上,因为那两个印第安人也虚弱不堪了。然而,他们背负的东西有生命,有力气,有温暖。在面粉袋子里,一切活下去的可能性都是有的。他们不能不想到这个,这个念头频频袭来一点也不奇怪。他们倒在了一个很大的木头堆垛旁,一千多考得[28]木柴,火柴一点就着。附近有一个气孔穿透了冰面。卡赫·查克特看了看木柴,又看了看水,高希也一样;随后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须多话,心照不宣。高希把火堆点燃了;卡赫·查克特把一个铁杯里添上了水,热在火堆上;乔胡言乱语,嘟哝些别的土地上发生的事情,所讲语言他们也听不懂。他们把面粉搅进热水里,熬成稀糊,他们一气喝下许多杯稀糊。他们没有让乔喝,不过乔也不在意;他什么都不在意了,连他的鹿皮鞋也不在意了,听任它们在火炭里烤焦,直冒青烟。

    亮晶晶的雪雾在他们身边降下来,轻飘飘的,轻抚般地把他们包裹起来,形成了贴身的白色袍子。如果命运之神没有刷子一挥,扫除云彩,把天空清扫干净,他们的双脚也许还会在许多雪道上踩踏。不仅如此,哪怕命运的刷子拖延十分钟清扫,也是实施拯救了。希特卡·查理碰巧向后张望,看见了他们的火堆冒起的烟柱,立时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向前望去,是那些信守法则的人,他还特别看了看埃平威尔太太。

    “这么说,我的好伙伴,你们又忘记你们是男人了吗?好啊。很好。这下会减少几个装饭的肚子了。”

    希特卡·查理一边说一边把那袋面粉解下来,绑在了他自己背上的一袋面上。他一脚又一脚地踢向乔,疼痛终于让这个可怜虫从狂喜中醒过神来,不得已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然后,他把乔向雪道推搡几下,让乔开始上路。那两个印第安人试图溜之大吉。

    “站住,高希!还有你,卡赫·查克特!面粉让你们的两条腿长了多大力气,你们竟然可以赛过嗖嗖飞驰的子弹吗?别想欺骗法则。最后做一次男人吧,你们喂饱了肚子,应该感到满足。来,站过来,到木堆后面去,肩并肩站在一起。快来!”

    两个男人服从了命令,一声不响,没有惧怕;因为是未来在逼人就范,而不是当下跟人过不去。

    “你,高希,你有妻子有儿女,在奇珀怀恩湖还有小鹿皮屋。你对这事还有什么遗愿吗?”

    “队长答应我的那份东西都给我的妻子——就是毯子、珠子项链、烟叶,还有那个能按照白人的方法发出各种奇怪声音的盒子。说我是死在赶路途中,但是别说是怎么死的。”

    “还有你,卡赫·查克特,你没有妻子、孩子吧?”

    “我有一个妹妹,她是考施姆那个代理人的妻子。他经常打她,她过得不幸福。按合同分给我的那份东西都给她吧,告诉她还是回到自己的族人中间来好过些。你要是能见到那个男人,务必动一动心思,弄死他是积德行善。他经常打她,她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

    “你们愿意按照法则去死吗?”

    “我们愿意。”

    “那么再会了,我的好伙伴。你们本可以坐在食物满满的锅前,待在温暖的小屋里,偏偏赶上了这个倒霉的日子。”

    他一边说,一边把步枪举起来,寂野响起了一声声回响。这两个印第安人还没有断气,别的步枪在远处也打响了。希特卡·查理吓了一跳。枪打了不止一次,但是这里只有一支步枪。他向那两个静静地躺在地上的男人扫视一眼,幸灾乐祸地为赶路的智慧露出了微笑,连忙上路去和育空河的人们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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