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祖先们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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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原始森林从四面八方延伸过来——吵吵闹闹的喜剧和沉默无语的悲剧发生在这里。在这里,为了生存的斗争在继续进行,其古老的暴行应有尽有。不列颠人和俄国人在“彩虹端之地”上——这里是正中心——你争我夺,美国人的金币还没有买下这块广袤的领土。狼群还紧追在驯鹿群的侧翼,把体弱的驯鹿和带着犊子的大驯鹿隔出来,冷酷无情地把它们掀翻在地,如同过去成千上万代发生的那样。稀少的土著居民还认可他们的酋长和祭司的统治,驱赶邪灵,烧死巫师,和邻人打仗,津津有味地吃敌人的肉,夸夸其谈他们的胃口。不过,那时石器时代临近尾声。在无名的小径和没有图标的荒野上,使用铁器的土著居民已经到来——俊朗的脸、蓝色的眼睛,不屈不挠的男人,堪称这个种族不安于一隅的化身。出于偶然或者什么意图,单独一人或者三三两两,他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到来,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奋争,或者死去,或者继续向前。祭司对他们大发脾气,酋长激励好战的人,石头和铁器撞击。但是几乎没有什么目的。如同水从浩瀚的水库倾泻出来,他们在幽暗的森林和高山关隘间缓慢行走,或者划着独木舟在航道上穿行,或者脚穿鹿皮靴为雪橇狗蹚道。他们来自一个庞大的种族,他们的母亲很多。但是北方身穿皮毛服的居民还要学习一番。很多没有在诗歌中被吟唱过的流浪汉奋斗到最后,在北极光的冰冷的火焰下死去,如同他的同胞在滚烫的沙子和雾气缭绕的莽林里的命运一样,而且他们还要继续生活下去,直到适当的时候他们的种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快十二点钟了。北边的地平线上,一片玫瑰色光亮,越往西越淡,越往东越深,这是午夜的太阳看不见地沉落下去了。太阳光亮和黎明分不出彼此,也就没有黑夜一说——简直就是白日和白日结合在一起,太阳的两个圆圈[29]几乎不易察觉地交融在一起了。喧鸻怯生生地啾啾叫晚安,旅鸫扯起嘹亮的低沉的喉咙喊早安。在育空河上游地带的一片土地上,一群野禽没完没了地乱喊乱叫,而一只潜鸟嘎嘎叫着回应,嘲笑声在一片远去的河面上余音袅袅。

    在最显眼的地方,紧靠缓慢的旋流的河岸,桦树独木舟排成了两三行。象牙刃标枪、骨头倒钩箭、鹿皮弦弓,以及简单的篮子状渔栅,都在表明一件事,那就是大马哈鱼顺着混浊的河流游来了。在不显眼的地方,兽皮帐篷和晾干架间杂在一起,传出来打鱼人的嘈杂声。小伙子和小伙子在打斗戏耍,有的在和姑娘们挑逗。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因为熬走了岁月,完成了生儿育女的目的,对男欢女爱置若罔闻,一边用绿色的藤蔓根苗拧绳子,一边闲话。在她们脚边是赤身裸体的孩子在玩耍、争吵,或者在泥土里和苍色的狼狗抱团打滚。

    在营地的一边,处心积虑地离开营地一段距离,是两顶帐篷组成的第二个营地。不过这是白人的营房。别的意图先不说,位置的选择至少再明显不过地说明了这点。从侵犯的角度看,这里距离印第安人住地一百多码远;从防卫的角度看,这营房高出地面不少,具有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最后一点,一旦打败仗了,跑几十码就赶到河边的独木舟前了。一顶帐篷里传出来一个病孩子的任性的哭喊,以及母亲的哼哼呀呀的吟唱。在开阔地,在篝火冒烟的余烬旁,两个人在交谈。

    “嗯哼?我像一个听话的儿子一样热爱教堂。好哇!我爱得很深很深,我的大好日子都花费在教堂身上了,我整夜整夜都在梦中做结账的梦呢。你看吧!”混血儿的声音嚷嚷起来,他气呼呼地咆哮,“我在红河生的。我父亲是白人——像你一样是白人。而你不过一个美国人,我父亲是英国生英国长的,一个体面人的儿子。我母亲呢,是酋长的千金,我是一个男子汉。哎,你睁大眼再好好看看我血管里流淌的什么血;我过去和白人生活在一起,是其中一员,我父亲的心脏在我身子里跳动呢。巧的是一个姑娘——白人姑娘——贤惠的眼睛看上了我。她父亲拥有很多土地和马匹,他在自己的人的眼里还是一个大人物,他的血是法国血。他说这个姑娘不知道心在想什么,为了劝说她把嘴皮都磨破了,他对事情竟会如此发生愤愤不平。”

    “但是她知道她的心思,因为我们很快就找祭司去了。可她父亲来得更快,一个劲扯谎,答应这个,答应那个,没一个是真的,我全蒙了;这样一来,那个祭司脖子一挺,不再成全我们,让我们生活在一起。如同一开始教堂就不会祝福我的出生一样,现在教堂竟然成了拒绝我的婚姻并且把人们的血往我手上抹[30]的地方。好哇!可我还有理由热爱教堂。所以,我朝那个祭司那张女人似的嘴巴扇了一巴掌,然后我们,那个姑娘和我,骑上快马,赶往皮尔斯堡,那里的牧师有一副好心肠。可是,她父亲尾随我们追来,还有她的兄弟,还有他叫来的其他人。我们打起来,我们的马一路奔跑,我把三个家伙摔下了马鞍,其他人都撤退,直奔皮尔斯堡去了。然后,我们,那姑娘和我,掉头向东,钻进了群山和森林,我们两个就生活在一起了,可是我们没有结婚——这就是我热爱的教堂干出来的好事。”

    “不过你瞧,这就是有些女人不可思议的地方,男人怎么都理解不了。我拽下马鞍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是她父亲,后面赶上来的马蹄把他踩进了泥土里。我们,那姑娘和我,都看见了这一幕,可我记得她一直没有提起这事。在夜晚静悄悄的氛围里,一天的打猎活动过去了,这儿成了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夜里万籁俱寂,我们躺在群星下,有一颗星星是我们的。它总是在那个地方。她从来不说话,可那颗星星就在我们的火堆旁,把我们两个分开。她试图把它推开,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它会升起来,我在她眼里能看见它,连她呼吸时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最后,她怀上了我的孩子,一个女孩子,她却死了。之后,我回到了我母亲的亲人中,这样孩子可以找到温暖的胸脯活下来。可是我的手上有血债,你瞧,因为教堂,我有了血债。北方的骑手来找我报仇,但是我母亲的兄弟,当时是名正言顺的酋长,把我藏起来,给我马和食物。后来我们——女孩子和我离开了,一下子来到了哈德森湾一带,这里有几个白人,他们不会有那么多问题。我为一家公司当猎人、做向导,还是赶狗人,直到我的女孩子长成一个女人。高挑个儿,很苗条,眼睛很美丽。”

    “你了解冬季,又长又孤独,滋养邪恶的念头和恶劣的行为。那个主要代理商是一个狠种,胆子大。他这种人女人不待见。但是他盯上了我那已经长成女人的女孩子。神的妈妈呀!他把我支开,派我赶着狗出了远门,这样他就可以——你明白,他是一个狠种,没有心肝。她不是纯白人,可她的灵魂是白人的,一个好女人,就——哦,她就一死了之了。”

    “我回来那个夜晚很冷,我一去几个月,我回到贸易站时那些狗都累得七瘸八拐了。印第安人和同族人都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担心我不知情的坏事发生了,但是我没有吭声,把狗喂上,自己吃得饱饱的,如同一个人要干他应该做的事情之前那样。然后我开口了,要求他们说出真话,可他们都躲着我,怕我生气,怕我惹事。但是真相还是大白了,是令人心疼的真相,每句话、每个行动,都让人心疼,他们很奇怪我能那么安静地听他们讲述。”

    “他们讲完后,我来到代理商的屋子里,比我现在讲这番话还平静。他早害怕了,把他种族的人叫来帮他;但是他们对这种行径也不赞成,让他自作自受。他于是跑到了祭司的房子里。我跟到了那里。但是等我来到那地方,祭司挡住了我,和声细语地讲,说一个人在气头上,不应该向右走也不应该向左走,而应该直接找神灵。我以一个他过去赋予我做父亲的权利愤怒地责问,可他只是用他的身体挡住我说话,求我祈祷。你瞧,这就是教堂,总拿教堂说事。我从他身边挤过去,要让那个代理商在神面前会见我的女孩子,尽管这神是尊坏神,是白人的神。”

    “随后就是大喊大叫,因为那代理商早派人往下面的贸易站送了信,我离开了。从大奴湖地区,到麦肯齐河山谷那块从来不消融的冰区,包括白落基山脉,算上育空河的大湾地,还有我来到的这地方。从那天起到如今,你的脸是我所见的我父亲那种人的第一张脸。也许是最后一张脸了!这些人,就是我这种人,是头脑简单的人,我在他们中间很受尊敬。我的话就是他们的法则,他们的祭司听我说的,要不然我就不容忍他们。我为他们讲话,就是为我自己讲话。我们要求别来打扰我们。我不想要你们这种人。如果我们允许你们坐在我们的火堆旁,随后你们的教堂就来了,你们的教士就来了,你们的诸神也来了。知道了这点,每个来到我们村子里的白人,我都要否定他的神。你是第一个,我对你网开一面。因此,你知趣一些,赶紧离开吧。”

    “我不为我的同胞担责任。”在场的第二个人开口道,若有所思地把烟斗装上。海·斯托卡德有时会想一想再说,如同他有时三思而行一样;仅仅是有时候才做得到。

    “不过我很了解你这个种族,”另一位答道,“你的同胞很多,却只是你和你的人阻止我的通道。你不让他们听我的。时候到了,他们就会拥有这片土地——只是不在我的管辖时间里。我听说,他们已经到了大河的上游地区,下游很远的地方就是俄国人。”

    海·斯托卡德猛地一下抬起头来。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地理方面的消息。育空河的哈德森湾站有别的民族关心河道,认为育空河流入了北冰洋。

    “就是说,育空河流入了白令海,对吧?”他问道。

    “我不知道,不过下游就是俄国人,很多俄国人。这也没什么。你可以亲自去看看,你可以回到你的同伴身边。但是到了科尤库克河你就到头了,因为祭司和好斗的人都按我的吩咐做。我是这样命令的:我,红种人施洗礼者,我的话就是法则,我是这个种族人的首领。”

    “难道我不应该到下游俄罗斯人那里去,而是回到我的同胞中间吗?”

    红红的太阳从北边天际线冒出来,湿淋淋的、血红血红的。红种人施洗礼者站起来,礼貌地点了点头,回他的营地去,那边通红的影子重重,旅鸫在唱歌。

    海·斯托卡德在火边吸完了烟袋,在烟雾和木炭里想象科尤库克河不知名的上游地带的情景,那条陌生的河流在这里停止了北极的旅程,河水和混浊的育空河交汇在一起。就在上游的什么地方,如果无所畏惧地穿越陆地的旅行中遇难的水手死前的话可信的话,而且如果他小袋里的金沙可以证明些什么的话——就在上游的什么地方,在这冬季的发源地,有一座“北方的宝库”。身为宝库大门的守卫,红种人施洗礼者,一半英国血统的人和背教者,在扼守这条通道。

    “走着瞧!”他把余烬一脚踢开,站直身子,胳膊懒洋洋地伸展开,怀着一颗粗率的灵魂,面对着红艳艳的北边。

    二

    海·斯托卡德骂了一句糙话,他的母语听起来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往外蹦。他妻子从锅碗瓢盆上抬起眼睛看着他,随着他的目光一起仔细地审视育空河。她是一个特斯林河地区的女人,丈夫用本族语言骂得很厉害时她会格外上心。不管雪鞋皮带脱手还是面对死神突然袭来,她从丈夫骂声的高低粗细中听得出轻重缓急。一只长长的独木舟,桨在西斜的太阳光里向后划动,横跨下流的河面,向回旋的水靠近。海·斯托卡德目不转睛地观察那只独木舟。三个人直起身又躬下去,直起身又躬下去,节奏鲜明地划着独木舟;一个人头上包裹着印花大手帕,猛然跳进他的视野。

    “比尔!”他喊道,“喂,比尔!”

    一个步子拖沓、身子松垮的巨人从一个帐篷里拱出来,打着哈欠,揉着睡意蒙眬的眼睛。随后他看见了那只陌生的独木舟,一下子清醒过来。

    “跳大神的玛土撒拉[31]啊!那个该死的牧师!”

    海·斯托卡德狠狠地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拿他的步枪,随后又耸了耸肩。

    “随时打死他,”比尔建议道,“尽快把这事了结为好。如果我们不抢先一步,他会糟蹋我们的。”但是另一位不同意这个严厉的措施,转身离开,同时吩咐女人回去干活,把比尔从河岸边喊回来。独木舟里两个印第安人把独木舟停靠在河流的边缘,乘坐独木舟的白人走上了河岸,他头上那个花哨的手帕格外惹眼。

    “如同塔瑟斯[32]的保罗,我欢迎你。愿你安分守己,在主面前发发慈悲。”

    他的友好表示只让对方一脸阴沉,没有礼节性地作答。

    “对你呢,海·斯托卡德,只能用‘亵渎者和非利士人’[33]问候。你只有一颗玛门[34]的贪欲之心,满脑子狡诈的邪念,你帐篷里和你生活的这个女人犯有通奸罪;尽管这些罪恶很多,即便在这蛮荒之地,我,斯特奇斯·欧文,主的使徒,还是劝你忏悔,摈弃你的罪孽吧。”

    “省省你的废话!省省你的废话!”海·斯托卡德很不耐烦地说,“你才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呢,红种人施洗礼者这里看得很清楚。”

    他向印第安人的营地挥了一下手,一直看着手指着的地方,竭力让几个新来的人明白这是他的地盘。斯特奇斯·欧文,光明的传播者和主的使徒,踏上了堤岸的边上,吩咐他的随从把营地装备拿上岸来。斯托卡德跟在他身后。

    “看看这里,”他要求道,一边猛地抓住传播者的肩膀,转过他的身子,“你很珍惜你这张皮吧?”

    “我的命由主掌握着,我只是在主的葡萄园里干活。”传播者庄重地回答道。

    “哦,皮里装着这等货色!你在找一份殉教者的工作吗?”

    “只要是主的意志。”

    “嗯,你在这里会找到的,不过我首先要给你一些忠告,听不听由你。如果你在这里停留,你的劳作中途会被突然打断。不只是你,还有你的随从、比尔、我妻子——”

    “就是那个比勒[35]的女儿,没有好好聆听真正的福音啊。”

    “还有我本人。你不只是给自己带来麻烦,也给我们带来麻烦。去年冬天我和你挨了一冬的冻,你应该记得很清楚,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也是个傻子。如果你以为给异教徒说教是你的天职,那很好。可是你所到之处都要抖一抖你的机灵。这个人,红种人施洗礼者,不是印第安人。他来自我们共同的种族,一根筋,连我都退让三分,不折不扣的狂信者,你未必是对手。你们两个要是撞上了,只有下地狱了,我不会袖手旁观。明白了吗?所以呢,听我的忠告,离开吧。如果你顺河而下,你会和俄国人相遇。俄国人中间一定有希腊传教士,他们会安全地把你送出白令海——育空河在那里入海——从那里回到文明社会就不难了。听我的话,尽快离开这里,神让你走多快你走多快。”[36]

    “一个心里装着主的人,手里拿着福音书,不管是人的诡计还是魔鬼的奸计,都不会害怕。”传教士毫不退让地回答道,“我要会会这个人,和他较量一番。回到信徒行列中比争取到一千个异教徒的胜利还了不起。为邪恶表现强大的人,对善良一样强大,扫罗就是一个例子,瞧他专程到大马士革把基督教的俘虏带到了耶路撒冷。救世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喊道:‘扫罗,扫罗,你为什么要为难我呢?’扫罗听了就主动和主站在一起,从此以后拯救灵魂所向披靡。就是你,塔瑟斯的保罗,像我一样在主的葡萄园里劳作,吃苦耐劳,面对嘲笑讥笑,不怕坐牢惩罚,只为可亲的主。”

    “把茶叶袋子和水壶带来,”他随后又向划船的人喊道,“别忘记那条驯鹿腿和炖肉锅。”

    他亲手使之皈依宗教的随从已经上岸,三个人都双膝跪下,手里和背上携带着营地的装备,为他们顺利通过荒野并安全到达感谢苍天。海·斯托卡德对这套仪式颇不以为意,报以嗤笑,它又浪漫又严肃,他实事求是的灵魂可受不了。红种人施洗礼者还在凝视,那些熟悉的姿势似曾相识,他记起来那个和他在山间和森林里共享星汉苍穹下的眠床的姑娘,想起来那个女孩子安卧在荒凉的哈德森湾的某个地方。

    三

    “真该死,施洗礼者,不能这样对待这事。一会儿都不行。没的说,这个人是一个傻子,傻子自然没有用,可是,你知道,我不能放过他。”

    海·斯托卡德停下来,竭力把他内心的未开化的伦理道德表达出来。

    “他让我着急,施洗礼者,过去和现在都让我着急,给我造成各种各样的麻烦。可是你难道看不出来,他是我自己种族的——白人——而且——而且——哎呀,我不能用他的命买我的命,哪怕他是一个黑人我也不能。”

    “是这么回事,”红种人施洗礼者回答说,“我网开一面,给你选择了。我很快就回来,带着我的祭司和好战的人,要么我杀死你,要么你否定我的神。听我的,放弃,你会平安地离开。否则你的旅途会在这里结束。我的人民都反对你,娃娃也反对。你看孩子都把你的独木舟偷走了。”他指向那条河。赤条条的男孩已经从河流上端下到水里,把独木舟解开,这时他们已经把独木舟弄到洪流里。他们漂流到步枪打不着的地方,爬过船帮,划桨靠岸。

    “把那个教士交给我,你们还可以要回独木舟。来吧!说说你的想法,不过也别着急。”

    斯托卡德摇了摇头。他一眼望去,正好看见了特斯林地区那个女人怀里抱着男孩,如果他没有抬眼看着他跟前的这两个男人,他会招手要她过来。

    “我不害怕,”斯特奇斯·欧文说,“主用正义的手帮扶我呢,我随时准备一个人走进不信宗教者的营地。还为时未晚。信仰能撼动大山。即使在最后的时刻我也能把他的灵魂争取到完全正义的一边。”

    “把那个家伙带上来,看紧他,”比尔在他的头领耳朵边嗓音嘶哑地悄悄说,而那传教士坚守阵地,和异教徒较量,“让他当人质吧,要是人们吵架了,拿他抵挡。”

    “不,”斯托卡德答道,“我跟他交代过,他不能和我们讲话而不受干扰。交战有交战的规矩,比尔;交战有交战的规矩。他享有平等条件,已经给我们警告了,等等,而且——嗯啊,该死的,伙计,我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会信守诺言,千万别担心。”

    “别怀疑,我不会让一个混血儿在公平交道上胜过我。为什么不按他想要的做?——把那个传教士给他,一了百了。”

    “不——不成吧。”比尔表示怀疑,含糊地说。

    “症结所在,是吧?”

    比尔有点脸红,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红种人施洗礼者还在等待最后的决定。斯托卡德向他走去。

    “这就是了,施洗礼者。我来到你们村,是要到科尤库克河去。我没有什么恶意。我一片冰心,没有恶意。这个教士一起去,如同你称呼他的。我过去没有把他带到这里。我在这里还是不在这里,他都来了。问题是他现在就在这里,是我的人民,我不得不站在他一边。我以后还要站在他一边。再说,这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你要是出错棋,你的村子会悄无声息、空空如也,你的人民经过一场饥荒已经消耗不少了。真的,我们就两清了;否则,你那些好战的人的精华——”

    “不过留下来的人会相安无事的,那些奇怪的诸神的话和那些奇怪教士的舌头也不会在他们耳边喋喋不休了。”

    两个男人耸了耸肩,转身离去,而混血儿回到了他自己的营地。传教士把他的两个随从叫过来,他们一起开始祈祷。斯托卡德和比尔用他们的斧头砍掉了几棵碍事的松树,放倒它们做临时胸墙。那个孩子入睡了,那个女人把孩子放在了皮褥的上面,来帮助加强营地。营地三面都这样加强了防卫,陡岸倾斜度大,可以抵挡从这个方向发起的进攻。这些准备工作完成时,这两个人走到了空旷地,把这里那里散布的灌木丛清理掉。对面的营地传来隆隆的战鼓声,还有祭司们对人们煽风点火的叫喊声。

    “最坏的情况是他们都冲进来。”比尔抱怨说,两个男人肩上扛着板斧一起走来。

    “等到深夜就好了,那时光线不好,射击不准。”

    “过早动手不行,没错。”比尔把斧头换成了步枪,开始安心地休息。一个祭司站在了他的族人的前面,如同鹤立鸡群。比尔瞄准了他。

    “准备好了吗?”他问道。

    斯托卡德把弹药箱打开,把那个女人安置在她可以安全地补给弹药的地方,然后发了话。那个祭司倒下去了。一时间鸦雀无声,随后吼声四起,一组骨头箭射来,但没有射中目标。

    “我真想看一眼那个家伙,”比尔说,一边把新的弹药装上,“我敢说,我一枪正中他眉心。”

    “管不了什么用啊。”斯托卡德摇了摇头,闷闷不乐。施洗礼者显然担心他的追随者会更加诉诸武力,因此没有在白天光天化日之下进行攻击,开枪就会打倒一大片,印第安人从村子里走出来,待在交火区外面。

    斯特奇斯·欧文怀抱一腔改变他人宗教信仰的热情,听由上帝之手安排,会毅然赴死,单枪匹马闯进不信教者的营地,也准备创造奇迹或者壮烈牺牲。但是在等待这些情况发生时,信仰的狂热会慢慢地减弱,如同自然的人坚持自己的主张一样。肉体的惧怕取代精神的希望,对生命的热爱取代对上帝的热爱。不会有新的经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弱点来了,知道这弱点自古有之。他过去为这种弱点斗争过,也被这种弱点征服过。

    他记得别人在咆哮的冰洪里发疯地划桨,在这关键时刻,他如何吓得魂飞魄散,把手中的桨扔掉,发疯地祈求上帝保佑。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这样的回忆并不开心。他的精神如此软弱,而他的肉体那么强壮,这让他感到羞愧难当。然而,这是对生命的热爱!是热爱生命!他摆脱不了生命。因为生命让他遥远的祖先们连成了一条线。因为生命注定让他成为这条线上的一个点。他的勇气,如果可以称之为勇气的话,是狂热养育而成的。斯托卡德和比尔的勇气根植于理想。他们对生命的热爱并不少,但是对种族传统的爱更多;不是他们不害怕死,而是他们勇气虽够,却不足以以羞耻为代价而苟且。

    那个传教士站起来,此时被牺牲的情绪所支配。他已经爬过那道路障一半,接着向另一个营地爬去,但又缩了回去,一个发抖的块头,号啕起来:“精神撼动!精神撼动!我要是把上帝的审判置之不理还算人吗?在世界的基石前,万物都写进了生命之书里。就算我是一只虫子,难道我会蛀蚀书页或者任何章节吗?上帝的意志尚存,精神就不可撼动!”

    比尔走过去,把他扶起来,摇晃他,激烈地摇晃,无声地摇晃。随后,他丢掉了颤动的神经这个包袱,把注意力转向两个皈依者。不过他们两个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而是斗志昂扬,准备迎接武力到来的同道。

    斯托卡德一直在和特斯林女人低声说话,这时向传教士转过身来。

    “把他扶到这里来。”他吩咐比尔道。

    “现在,”他命令道,因为斯特奇斯·欧文已经及时站在了他面前,“让我们成为男人和妻子,好歹夫妻一场。”然后,他歉疚地对比尔讲:“不管结局如何,我只是想把我的事情理顺了。”

    那个女人听从了她白人老爷的命令。对她而言,这个仪式没有意义。根据她的处世道德,她就是他的妻子,从他们最初相遇的那天起就是他的妻子了。两个皈依者担当证人。比尔胁迫着传教士,在传教士吞吞吐吐时从旁督促他。斯托卡德把对答的话教会女人怎么说,等待这一时刻到来;因为没有更好的物件,他便用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圈住了她的无名指。

    “亲吻新娘!”比尔雷声般地吼道,斯特奇斯·欧文弱得不堪一击,只好听命。

    “现在给那孩子施洗礼!”

    “干净利落点。”比尔附和道。

    “收拾必要的行装上路吧。”做父亲的解释说,从做母亲的怀里接过男孩,“我去过喀斯喀特山脉,利用分期贷款购置开矿装备,而且那套装备应有尽有,食盐除外。千万别忘记这事。如果这个女人和孩子今晚穿过分水岭,他们也许就时来运转,有口饭吃。比尔,你我之间是一次远距离射击,即便脱靶了也没有什么损失。”

    男人用一杯清水代替酒一饮而尽,把那个孩子放在路障的一个安全的角落里。男人开始生火做晚餐。

    太阳急匆匆地向北移去,沉落到了地平线上。那一带的天空变红了,血红血红的。各种影子都拉长了,光线模糊起来,在森林的阴暗的幽深处,生命慢慢地安静下来。即便是河里的野禽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也柔和起来,上演夜来归林的闹剧。只有部落人喧闹得越来越厉害,战鼓咚咚作响,野蛮的民歌声音嘹亮。但是,等太阳落下去,他们停止了闹腾。午夜,四野寂静得没有一点声息。斯托卡德起身跪下,从原木上方窥探。那孩子疼痛得号哭,让他心神不宁。做母亲的躬身凑上去,不过他又睡着了。寂静漫无边际,深不可测。然后,突然之间,旅鸫扯足嗓子唱起来。黑夜熬过去了。

    一群黑色人影前呼后拥穿越空地。骨箭嗖嗖,弓弦嗡嗡。射击的步枪予以回击。一支标枪投得凶猛,刺穿了正躬身呵护孩子的特斯林女人。一支强弩之末的箭穿过原木的间隙,落在了传教士的臂上。

    冲锋没有停止。中间地带人体东倒西歪的,但是活着的人前赴后继,像大海的波涛一样冲击路障。斯特奇斯·欧文逃入帐篷里,而人们被冲得乱了阵脚,纷纷倒在了人的浪潮下。海·斯托卡德奋力挣脱出来,像吠叫的杂种狗那样把族人打倒在一旁。他想方设法抓起一把板斧。一只黑手抓住了那个男孩的光脚,把他从他母亲的身下拽出来。一条胳膊把那弱小的身子抡在空中,撞死在原木上。斯托卡德一板斧劈在那个人的下巴上,那人随即倒在了空地上。一圈杀气腾腾的脸围了上来,向斯托卡德投掷标枪,乱射骨箭。太阳一下子射出来,他们一会儿向前拥,一会儿向后拥,殷红的身影重重。因为他的斧头砍得过深而延迟,人们第二次向他冲上来,但是每次他都把他们打倒一片。他们倒在他的脚下,他便踏在死人和垂死之人的身上,路上血流成片。天色越来越亮,旅鸫展喉高歌。然后,他们吓得纷纷从他身边退开,他倚靠在大板斧上,上气不接下气。

    “我的灵魂在泣血!”红种人施洗礼者叫道,“不过你不愧是一个男子汉。否认你的神,你照样活得好好的。”

    斯托卡德咒骂一声表示拒绝,无力却仁慈。

    “快看!好一个女人!”斯特奇斯·欧文被人带到了混血儿跟前。

    除了手臂那点箭伤,他毫发无损,但是吓得屁滚尿流,两眼在斯托卡德身上乱转。这个亵渎者全然一个英雄形象,身上插满标枪和骨箭,无所畏惧地倚靠在他的板斧上,漠然视之、不屈不挠、光辉灿烂,让他看得眼花缭乱。他对这个人忌妒死了,因为这个人能平心静气地走下黑黢黢的死亡大门。只有基督,而不是他斯特奇斯·欧文,是从这样一种模子里铸造出来的。为什么不是他呢?他隐约感觉到了祖先的诅咒,感觉到了过去遗传到他身上的苍白的精神;他还对那种创造力感到气愤,那种塑造他这个仆人的力量,他倒是成了这一力量的象征,如此不堪一击。即便一个更强壮的人,这种愤怒和环境的压力也足以培养出变节分子,因为斯特奇斯·欧文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惧怕人的愤怒,他才敢面对上帝的愤怒。他被培育出来为主服务,只是因为他可以充当㞞人。他被赋予的信仰是没有信仰力量的信仰,他被赋予的精神是没有精神力量的精神。这很不公道。

    “你的神眼下在哪里?”混血儿追问道。

    “我不知道。”他站得笔直、僵硬,像一个背诵问答的孩子。

    “那么到底你有没有神呢?”

    “我有过。”

    “现在呢?”

    “没有了。”

    海·斯托卡德把眼睛上的血抹掉,大笑起来。传教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好像在梦里。他产生了一种极其遥远的感觉,仿佛有一个巨大的间隔。无论是已经蒸发的,还是即将蒸发的,他都没有份。他是一个旁观者——远距离的旁观者,是的,遥远的距离。他听见了施洗礼者微弱的话:

    “很好。让这个人去吧,不能伤害他。让他平安地离开,给他一只独木舟和食物。让他到俄罗斯人那里去,这样他可以跟他们的祭司讲一讲红种人施洗礼者,在他的地盘上,没有神。”

    他们带领他来到那道陡岸的边上,站着见证这幕最后的悲剧。那混血儿向海·斯托卡德转过身来。

    “这里没有神。”他提示说。

    那个人大笑着作答。一个年轻人举起一根标枪准备投掷。

    “你有神吗?”

    他把斧头换了换手,握得更舒服一些。红种人施洗礼者示意一下,那根标枪不偏不倚地刺穿了他的胸。斯特奇斯·欧文看见象牙头从他的后背穿出来,只见那个人摇晃一下,哈哈大笑,在他倒下之际把标枪折断了。然后,他走下堤岸来到河边,顺河而下;他可以把红种人施洗礼者的话告诉俄国人:在红种人施洗礼者的地盘上没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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