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巴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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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塔德[37]是魔鬼。整个北方地区都认同这点。人们都叫它“地狱的爪牙”,不过它的主子,布莱克[38]·勒克莱尔,为他取了“巴塔德”这样一个丢人的名字。且说布莱克·勒克莱尔也是一个魔鬼,这一对倒是绝配。所以世人就说:“两个魔鬼凑一块,下地狱都要掏钱了。”这是料得到的,巴塔德和布莱克·勒克莱尔凑在一起时,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坏事。他们第一次相遇,巴塔德还是个半大狗娃,精瘦、饥饿,一双恶狠狠的眼睛;他们一见面就又咬又吼,凶相毕露,因为勒克莱尔上嘴唇像狼的嘴一样,能翘起来露出残忍的白牙。当时他把嘴唇翘上去,眼睛冒着凶光,伸手抓住巴塔德并且把它拖出它正在蠕动的窝。不用说,他们都看透了对方,巴塔德及时用幼小的牙齿咬住了勒克莱尔的手,而勒克莱尔,大拇指和食指一掐,扼住了它幼小的生命。

    “该死的。”这个法国人悄声说,一边玩赏着他那被咬的手流出来的血,盯着在雪地里咳咳喘息的小狗崽看。

    勒克莱尔朝六十英里站的仓库保管员约翰·哈姆林转过身来,说:“这正是我喜欢它的地方。先生你看多么厉害!多么厉害!我买下了,说买就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因为勒克莱尔恨小狗崽子切齿入骨,就把巴塔德买了下来,取了这样一个丢人的名字。五年中,这一对冤家闯遍了北方世界,包括圣迈克尔和育空河三角洲、佩利河上游地区,远至皮斯河、阿萨巴斯卡湖以及大奴湖。他们赢得了不折不扣的邪恶的名声,这样的名声让一个人和一条狗共同担当,以前还未曾有。

    巴塔德不知道它老爹是谁——它的名字因此而得——不过约翰·哈姆林知道,它老爹是一只魁伟的灰色的森林狼。但是,巴塔德的老娘,它还影影绰绰记得,是一只咆哮的、吵闹的、猥琐的哈士奇,胸脯阔大,眼神凶狠,像猫紧抓生命那样不放松,玩弄奸诈堪称天才。它老娘没有信仰,没有信任。背信弃义是它老娘唯一可靠的东西,它在树林里偷情就是它一贯堕落的最好证明。这些方面的诸多邪恶与诸多力气,巴塔德都是从祖先那里得来的,而且,骨头和肉也是祖先的骨头和肉,它悉数继承下来了。然后,布莱克·勒克莱尔及时跟进,对小狗崽搏动的幼小生命滥施重手,碾压、捅戳和改造,一直把它锤炼成了一只动不动就奓毛的野兽,耍流氓不择手段,一腔憎恨到处滥施,奸诈、恶毒如魔鬼一般。倘若有一个合适的主子,巴塔德也许可以被调教成一条普通狗,足以担当拉雪橇的重任。可惜它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勒克莱尔生性邪恶,他要在巴塔德身上一一证明。

    巴塔德和勒克莱尔的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五年冷酷的残忍的斗争史,他们第一次相见就是再好不过的说明。一开始,错在勒克莱尔,因为他是带着理解和智慧憎恨的,而长了四条高腿的笨拙的狗娃却恨得盲目,出于本能,没理智,不得法。起先,勒克莱尔残忍得很不讲究(后来才慢慢讲究起来),只是简单的责打和粗鲁的暴行。在一次这样滥施暴行的过程中,巴塔德的一只耳朵受伤了。它再也没有恢复横向用力的肌肉的控制力,从此以后,它的那只耳朵就耷拉下来,灵敏地保持住它对折磨它的人的记忆。而且,它永远不会忘记。

    它的幼儿期是一个愚蠢反抗的时期。它总是被打败的一方,它抵抗只不过是因为它具有抵抗的本能。它是不可征服的。它因为鞭打和棍打的疼痛而尖厉地狺狺不已,总是想方设法引发一通挑衅性的纠缠,发泄它灵魂的恶狠狠的报复性威胁,由此一准遭到更多的拳脚和击打。不过,它从老娘身上获得了紧紧抓住生命不放手的韧性。没有什么暴行能置它于死地。它在厄运下蓬勃生长,在饥荒中膘满肉肥,从为活命而进行的可怕拼搏中,它开发出来一种超常的智慧。它这种智慧就是哈士奇的诡秘行动和狡诈,它老娘的惯技,而凶残和勇气则是野狼的,它老爹的独有。

    可能因为它老爹从来不号啕,它弱小的狺狺叫声是随着它的细高腿一起发出来的,因此它变得冷酷而缄默,攻击迅捷,很少发出警告。它听见骂声就报以咆哮,挨揍了它就咬人,它有恨难发泄时就龇牙咧嘴。然而,即使在极度疼痛之下,勒克莱尔也只能让它因惧怕或者疼痛而喊叫一次,从来没有第二次。这种不服软的劲头只能让勒克莱尔怒火中烧,激起他更大的兽性。

    如果勒克莱尔给了巴塔德半条鱼,给了它的同伴一条鱼,它就会过去从别的狗嘴里抢鱼吃。它还抢劫储藏室,把无赖的手段耍得五花八门,令所有的狗和狗的主人闻风丧胆。如果勒克莱尔揍了巴塔德一顿,却对芭比提大加呵护——芭比提干活连它的一半都不如——嗯,巴塔德便会把芭比提掀翻在雪地里,用力大无比的牙齿咬断它的后腿,勒克莱尔不得已把芭比提开枪打死。同样,在血腥的搏斗中,巴塔德能统领所有的队友,逼迫它们遵守赶路和进食的法则,让它们按照它制定的法则生活。

    五年中,它只听见一个温情的词,接受过一只手温柔的抚摩,而那时它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它像没有驯服的野种一样跳起来,上颌和下颌闪电般咬在了一起。那是日升站的一个传教士,新来者,对它讲了一个温情的词,用手温柔地抚摩了它一下。接下来的六个月,他没有给美国的家人写信,麦克奎斯昂的外科医生在冰雪上奔波二百英里来拯救他免于血液中毒。

    人和狗在它走进他们的营地和驿站时,都对它侧目而视。人见了它都抬起脚威胁地要踢它一脚,狗见了它奓起鬃毛,龇出牙齿。有一次,一个人照巴塔德踢去,巴塔德像狼一样一口咬去,上下颌像铁夹子一样咬住了那个人的小腿肚,咬到了骨头。面对险情,这个人保命要紧,只有布莱克·勒克莱尔两眼放出凶光,手握赤裸的猎刀,来到他们之间调解。杀死巴塔德——啊,该死的,这是勒克莱尔为自己保留的一个安慰。总有一天,这种杀戮会发生,否则——哎呀!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不管如何,这个难题要得到解决。

    他们各自都成了对方的麻烦。他们各自吸一口气在对方来说都是一种挑战、一种威胁。他们的憎恨把他们捆绑在一起,如同爱永远无法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一样。勒克莱尔决意等待那天到来,那时巴塔德会精神垮掉,在他脚边畏畏缩缩,哭泣哀告。而巴塔德呢——勒克莱尔很清楚巴塔德转什么心思,他不止一次从巴塔德的眼睛里看出它在打什么主意。他看透了巴塔德,一旦巴塔德在他身后,他就特别注意肩后的情况。

    人们奇怪勒克莱尔拒绝把巴塔德卖个大价钱。有一次,约翰·哈姆林说:“总有一天你要杀了它,一分钱都得不到的。”因他看见巴塔德躺在雪地里喘气——勒克莱尔把它猛踢了一通——谁都不知道巴塔德的肋骨断了没有,也没有人敢前去查看。

    “别多嘴,”勒克莱尔冷冷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事,先生。”

    人们也奇怪巴塔德没有一走了之。他们都不理解。然而,勒克莱尔心知肚明。他是一个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旷野的人,躲开了人类嚼舌,他听惯了大风和暴风的声音,习惯了夜景,习惯了黎明的喁喁细语,习惯了白昼的撞击。隐隐约约,他能听见绿色植物的生长,听见树液的流淌,听见萌芽的钻出。他知道活动的东西的微妙的诉说,知道兔子掉进陷阱了、喜怒无常的渡鸦用空洞的翅膀扇动空气、大灰熊在月亮下蹒跚而行、狼像一个灰色的影子在黎明和黑暗里潜行。在他看来,巴塔德讲话清楚、直接。巴塔德不一走了之,他再清楚不过,他更多注意往肩后张望就是了。

    巴塔德生气时,打量它可不是好玩的,不止一次它跳起来向勒克莱尔的喉咙扑去,勒克莱尔用随时在手的狗鞭子的把子将它打得躺在雪地里颤动不已,失去知觉。因此,巴塔德学会了等待时机。当它力气长足而且正当青春时,它以为时机到来了。它宽胸阔背、肌肉发达,比一般狗的个头大出很多,脑袋到肩头的脖子长满厚厚的鬃毛——整个长相全然是一只纯种的野狼。勒克莱尔躺在皮毛被褥上睡觉,这时巴塔德认为时机成熟了。它悄悄地溜向他身边,头低垂,耳朵后抿,脚步像猫一样轻灵。巴塔德呼吸很轻、很轻,直到近在咫尺它才抬起头来。它听了一下,打量一番那个晒黑的大喉咙,它裸露着,大喉结,搏动得很有劲,一下是一下。垂涎在牙齿间滋生,舌头禁不住垂了下来,这时它想起来它那只耷拉的耳朵、它挨过的无数次揍以及罄竹难书的冤枉,便一声不响地扑向那个熟睡的男人。

    勒克莱尔在牙齿咬住喉咙的剧痛中醒来了,而且,他也是一只无可挑剔的动物,醒来了就头脑清楚,完全明白怎么回事。他两只手掐住了巴塔德的气管,从皮毛被褥上滚下来,全身重量压在了它上面。然而,巴塔德数千名祖先咬住数不清的驼鹿和驯鹿的喉咙将它们拉倒在地,那些祖先的智慧就是它的智慧。当勒克莱尔的体重压到它身上时,它把后腿向前伸进来,用爪子往下刨胸部和肚子,抓破皮肤和肌肉。当它感觉这个人的身体在它上面畏缩并抬起时,它在这个人的喉咙上又撕又咬。巴塔德的队友咆哮着围成圈靠上来,而它喘气困难、神志惶惑,知道队友的嘴巴是冲着它来的。然而,这没有关系——关键是这个人,它身上这个人,它用爪子猛撕猛抓,使劲晃动,使劲咬,把它最后的一丝力气用尽。但是,勒克莱尔用两只手死死扼住它,直到巴塔德的胸部因为窒息一起一伏,两眼暗淡下来,嘴巴慢慢松弛,舌头吐出来,又黑又肿。

    “嗯?好吧,你这魔鬼!”勒克莱尔的喉咙汩汩流血,嘴和喉咙到处都是他自己的血,一边把那条昏厥的狗从身边猛地推开。

    然后,勒克莱尔看见其他狗向巴塔德扑来,把它们都骂走了。它们向后退去,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圈子,机警地蹲卧在那里,舔它们的脸,脖子上的鬃毛挓挲起来。

    巴塔德很快就醒过来了,听见勒克莱尔的声音,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虚弱地前后摇晃。

    “啊哈!你这大魔鬼!”勒克莱尔唾弃道,“我一直盯着你呢。我盯了很久了,妈的!”

    巴塔德——空气像烈酒一样热辣辣地进入它耗尽氧气的肺里——闪电一样扑向了这个人的脸,嘴巴咬空了,牙齿咬在一起发出丁零的撞击声。他们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勒克莱尔发疯地用拳头猛击。然后,他们分开,面对面,对峙着前后转圈。勒克莱尔可以抽出猎刀。他的步枪就在脚边。但是他身上那头野兽醒来了,发怒了。他要用手来解决问题——用牙齿来解决问题。巴塔德扑上来,勒克莱尔一拳头把它打倒在地,扑了过去,用牙齿咬住了这条狗肩头的骨头。

    好一幅原始的背景,好一场原始的戏,这一幕可能发生在这世界的野蛮的洪荒时期。在黑魆魆的森林里的空旷地上,一圈龇牙咧嘴的狼狗,中央是两只野兽,打得难分难解,撕咬、咆哮、发疯、怒气冲冲、大口喘气,而且,抽噎、咒骂,竭尽全力,野性的激情迸发,一场愤怒的谋杀,撕扯、揪拽、抓挠,原始的暴力一应俱全。

    但是,勒克莱尔抓住了巴塔德的耳朵,一拳狠狠地打去,把巴塔德打翻在地,而且,这一下把巴塔德打昏了。随后,勒克莱尔扑上去用脚踢,上蹿下跳地踢,竭尽全力要把它踩成泥土。巴塔德的两条后腿都折了,勒克莱尔这才停下来喘息。

    “啊——哈——哈!啊——哈——哈!”他尖叫道,语不成句,只是摇晃拳头,喉头与喉结一点作用也没有了。

    然而,巴塔德是不可征服的。它躺在那里像一堆不成样子的软肉,它的嘴唇微微上翘,做出咆哮的样子,却无力喊出来。勒克莱尔踢它,它疲乏的上下颌咬住了他的脚脖子,却咬不破皮肤了。

    然后,勒克莱尔捡起鞭子,接着抽打,恨不得将它抽成碎片,每抽一下就叫唤一声:“这次我要把你剥皮抽筋!嗯?妈的!我要把你剥皮抽筋!”

    最后,他筋疲力尽,失血让他头晕眼黑,他软瘫下来,倒在了他的牺牲品旁边,而当狼狗围上来复仇时,他一息尚存地拖着身子爬到巴塔德身上,把巴塔德护住,不让它们的牙齿接近。

    这一幕发生在离日升站不远的地方,那个传教士几个小时后给勒克莱尔打开了门,注意到巴塔德不在拉雪橇的狗队里,不免大吃一惊。更让他吃惊不已的是,勒克莱尔从雪橇上掀开大氅,两臂抱着巴塔德,东倒西歪地走进门来了。亏得麦克奎斯昂的那位外科医生是一个游手好闲之人,话痨一个,他们两个就接着给勒克莱尔修补伤口了。

    “好可怜,不该的,”他叹道,“你和这条狗摽上了。到死也不松手吗?不该的。这没有好处。因为它迟早要把你撕烂的。看这样子它不会先死的。”

    外科医生认为这事实属罕见,传教士则说这是奇迹,因为勒克莱尔最终挺了过来;他虚弱不堪,到了春天他外感风寒,又一病不起了。巴塔德的状况更糟糕,但是它紧抓生命不松手,它后腿的骨头接上了,它的内脏都恢复了正常,一连几周它被捆绑在地上。勒克莱尔终于渐渐康复,形容枯槁,一摇三晃,走到小木屋门边晒太阳,这时巴塔德已经在它的同类里称王称霸,不仅把自己的队友置于治下,而且让传教士的狗也称臣了。

    勒克莱尔在传教士的帮扶下一步一挪地出门来,慢慢地坐下来,无比小心地坐在了那个三条腿的凳子上,这时,巴塔德一个动作也没做,一根毫毛也没动。

    “好啊!”他叹道,“好啊!这么好的太阳!”他伸出干枯的手,在太阳的温暖里搓摩起来。

    然后,他注视着那条狗,久远的光亮回到了他的眼睛里。他轻轻地碰了碰传教士的胳膊:“好神父,那家伙就是一个大魔鬼,那个巴塔德。你给我拿来手枪,这样,我就可以好好享受一下阳光了。”

    此后的好几天里,他坐在小木屋前晒太阳。他从来不打瞌睡,那把手枪一直放在他的膝盖上。巴塔德自有一套,每天第一件事情是看看一直摆放在膝盖上的武器。看见手枪在那里,它便会微微地抬起嘴唇,表示它明白怎么回事。一天,传教士看出来这套把戏。

    “老天爷!”他惊呼道,“我真的相信这畜生什么都懂。”

    勒克莱尔弱弱地笑起来:“你看出来了,好神父,这正是我要说的,这话它都听得懂。”

    好像要肯定这点,巴塔德为听到这番话明确无误地摆动了一下耳朵。

    “我说‘杀死’这个词。”

    巴塔德喉咙顿时隆隆地嗥叫,脖子上的毛倒立起来,每条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准备出击。

    “我把枪举起来,这样,像这样。”勒克莱尔话音刚落就做动作,把手枪对准了巴塔德。

    巴塔德随即向一边跳去,一跃落在了小木屋的一角,逃出了视野。

    “老天爷!”传教士又喊道。

    勒克莱尔骄傲地咧了咧嘴。

    “可是为什么它不一走了之呢?”

    这个法国人的两肩猛地耸了耸,表示万物不是想理解就能完全理解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打死它呢?”

    他又耸了耸肩。

    “好神父,”他稍停顿之后说,“这次还不打死它。它是一个大魔鬼。到时候我好解决它,因此,因此呢,再等等吧。嗯?有那一天的。好吧!”

    这一天终于来了,勒克莱尔把他的狗集合起来,乘坐一艘平底船顺河而下,到四十英里站,接着再到波丘派恩河,从那里领受行政堂区委员会的差事,利用一年中比较好的时光进行勘探。完成这一差事,他划船顺科尤库克河到荒废的北极城,然后顺流返回,沿着育空河从一个营地赶往另一个营地。在这些漫长的月份里,巴塔德接受了不少教训。它领教了很多折磨,值得一提的有:饥饿的折磨、渴的折磨、火的折磨,而且,最要命的是音乐的折磨。

    如同它同类的其他狗一样,它欣赏不了音乐。音乐让它苦不堪言,一根接一根地折磨它的神经,每一条神经纤维都不放过。音乐一响,它就嗥叫,像狼一样长长地嗥叫,如同狼在霜冻的黑夜对着群星长啸。它不能不嗥叫。这是它和勒克莱尔较量中的一大劣势,这让它很丢人。勒克莱尔这厢呢,却是一腔激情地喜爱音乐——如同他喜爱烈酒一样满怀激情。当他的灵魂巴望表达时,一般情况下不是喝烈酒就是听音乐,二者必选其一,而且更经常的是两者并举。当他喝了烈酒,他的脑子会随着不出声的歌轻快地跳跃,他体内那个魔鬼就被唤醒,恣意妄为,他的灵魂便在饱受折磨的巴塔德那里找到极度的发泄。

    “现在我们来一点音乐吧,”他会说,“怎么样啊?你认为呢,巴塔德?”

    那不过是一个破旧的口琴,精心保存着,耐心地修补过,但它是大价钱才能买到的东西。他从银质簧片吹奏出怪诞的漂泊的气息,是人所未闻的玩意。这时,巴塔德,喉咙里哑然,只好把牙齿咬得紧紧的,向后退缩,一英寸又一英寸,退到距离小木屋最远的角落。而勒克莱尔,吹啊,吹啊,腋下夹着一根短棍,跟随巴塔德,一英寸又一英寸,一步接一步,直到巴塔德没有了退路。

    一开始,巴塔德会躲到最逼仄的空间,贴紧地皮趴在那里,但是随着这口琴声步步逼近,巴塔德被逼得抬起身子,脊背挤在原木间,两条前腿不停地扇动,仿佛要赶走那种颤动的声音。它依然紧咬牙齿,但是严厉的肌肉收缩一再攻击它的全身,罕见的一抽一扯令它全身难受,直到全身抖动,在一种无声的折磨中扭曲。等它失控了,它的上下颌抽搐着咧开,喉咙深沉地颤颤悠悠地发出声音,低沉得超出声区,人的耳朵很难捕捉到。随后,它的鼻孔膨胀,眼睛大张,毛发在无奈的愤怒中挓挲,终于发出那种长长的狼嚎。这叫声伴随着一种模糊的冲击往上拔高,让心碎的巨大感觉渐渐膨胀而挤出声音,而后衰弱下去,变成了悲哀的下降的悲痛——然后再次向上冲击,一个八音度接一个八音度;憋破的心脏、无穷尽的忧愁和悲惨,发晕、枯萎、凋落,慢慢地死去。

    这和下地狱没有什么区别。而勒克莱尔,用魔鬼的眼界,似乎能分辨每根特别的神经和心弦以及啜泣的小音节,让它放纵最后那点悲痛。这招很可怕,因为二十四小时之后,巴塔德神经衰弱、心神不安,普通的声音都让它一惊一乍,在它自己的影子前失足,但是,此外,它还得严厉对待它的队友,做到说话算数。它还不能暴露精神崩溃的样子。恰恰相反,它变得越来越冰冷无情、不苟言笑,用不可思议的耐性等待时机,这种耐性开始让勒克莱尔迷惑,让他掂量。这条狗会卧在火堆旁,一动不动,一连几个小时直视勒克莱尔,用恶狠狠的眼睛憎恨他。

    这个人经常感到,他一直在跟生活的本质作对——那种不可征服的本质,让雄鹰像羽化的霹雳从天空俯冲下来,让大灰鹅穿越几个气候带,让产卵的大马哈鱼在沸腾的育空河里游动两千英里。在这样的时刻,他感觉非要表达他自己不可征服的本质——喝了烈酒,吹起狂野的音乐,有巴塔德陪着,他沉湎在放荡不羁之中,把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摆在万物的面前,挑战一切,眼下如此,过去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这里有点什么东西吧。”他会说,而这时他脑子的律动的种种奇想触动了巴塔德体内的秘密心弦,害得巴塔德发出长长的悲伤的嗥叫,“我用两只手就把你搞定了,所以,所以嘛。哈哈!哈哈!好玩呀!真的很好玩!教士唱经,女人祈祷,男人骂街,小鸟啾啾叫,巴塔德,它在汪汪叫——全都是一回事。哈哈!哈哈!”

    戈蒂埃神父,一位受人尊敬的教士,曾经引用具体的天谴的例子指责他。不过这位神父再也没有指责他第二次。

    “也许是那样,好神父,”他回答说,“不过我认为我到地狱啪一声就去了,像铁杉树啪地扔到火上一样。嗯,好神父?”

    然而,一切坏事皆有恶果,如同善有善报一样,布莱克·勒克莱尔也不例外。在夏季低水位时,他乘坐一艘撑篙船,离开麦克杜格尔前往日升站。他和蒂莫西·布朗做伴离开麦克杜格尔,却只有他到达了日升站。后来风传他们出发前发生了争吵;因为“老爷”号,一艘呼哧带喘的十吨明轮船,二十四小时后赶上来,比勒克莱尔提前三天到达。当勒克莱尔到达时,他的肩肌上有一个子弹射穿的洞,是一次伏击谋杀造成的。

    日升站举行了一次罢工,情况急转直下。几百名淘金者蜂拥而至,威士忌酒买卖兴隆,五六个装备齐全的赌徒——这位传教士因此目睹了他多年来和印第安人的苦心经营的一页被抹干净了。印第安女人为那些没有妻子的矿工全力以赴地烹煮豆子和拢火,而印第安人拿保暖的皮毛换取黑色的威士忌酒瓶和破钟表,目睹这些,这位传教士一病不起,几次无奈地长叹“老天爷啊”,最后躺进了一个粗糙的长方形箱子[39]里了结一生。这下,那些赌徒把他们的转盘和赌牌桌搬进了布道堂,筹码哗啦哗啦响,酒杯碰得脆生生,从早到晚,从黑夜到黎明,灯红酒绿,无休无止。

    且说蒂莫西·布朗在北方这些冒险者中广受爱戴。对他不利的一件事情是他脾气火暴,动不动就用拳头说话——一件小事,他恩赐的心和留情的手却不肯摆平。另一方面,他对布莱克·勒克莱尔睚眦必报。布莱克·勒克莱尔“心黑”,不少人记得他使黑心下黑手的事,人们因此对他恨之入骨,而对另一位则衷心拥戴。于是,日升站的人们在他肩上披了一件异常整洁的衣服,把他押到了林奇法官面前。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和蒂莫西·布朗在麦克杜格尔发生了争执。他与蒂莫西·布朗一起离开麦克杜格尔,他到达了日升站,蒂莫西·布朗却没有到来。考虑到他恶贯满盈,大家一致断定他把蒂莫西·布朗杀害了。另一方面,勒克莱尔承认他们叙述的事实,却对他们的结论提出异议,并且给出了自己的解释。离日升站二十来英里时,他和蒂莫西·布朗沿着岩石河岸撑篙航行。就在这一带,两颗子弹射来。蒂莫西·布朗头朝下跌出了船,冒着血泡沉进了河里,蒂莫西·布朗最后在这里消失。他,勒克莱尔藏在船底,肩膀生疼。他悄悄地躺在那里,瞅着河岸。过了一会儿,两个印第安人探出他们的头,从水边走来,两个人抬着一只桦树皮独木舟。等他们把独木舟放进水时,勒克莱尔开了枪。他射中了一个,因为这个人像蒂莫西·布朗一样头朝下掉下了独木舟的一侧。另一个人落到了独木舟的底下,随后独木舟和撑篙船顺河在漂流中碰撞。后来它们在一个分岔的水流处被截住,独木舟从河中小岛的一边穿过,撑篙船从另一边通过。那是他最后看见那只独木舟,而后他来到了日升站。没错,那个印第安人从独木舟栽下去的样子,他敢肯定他打中了他。就是这么回事。

    这一解释没有得到充足的认可。他们宽限他十个小时,等“老爷”号再次开回来时进行调查。十个小时后,“老爷”号准时回到日升站。没有什么情况可调查。找不到证据支持他的说法。他们吩咐他留下一份遗嘱,因为他拥有日升站五万块钱的所有权,他们将是遗嘱的守法者,也是遗嘱的获益者。

    勒克莱尔耸了耸肩。“不过有一件事,”他说,“用你们的话讲就是帮个小忙——一个小忙,对,就是小忙。我把五万块钱赠给教会。我要让我的哈士奇巴塔德见鬼去。帮点小忙吧?你们先把它吊死,然后再把我吊死。这就结了,是吧?”

    这就结了,他们都同意,“地狱爪牙”应该为主子跨过最后的分水岭[40]打开航道,法庭临时转移到了河岸边,那里有一棵大云杉树。斯莱克瓦特·查利把一根拉绳的一头打了一个活套,把圈子从勒克莱尔的头上套下,在他脖子上把结勒紧。勒克莱尔的两只手被捆在了身后,然后人们把他扶上一个饼干箱子。接着,那根拉绳的另一头从一根悬空的树枝上吊下来,扽紧,拴住。只要一脚把他脚下的那个饼干箱子踢开,他就悬垂到了空中。

    “现在该找那条狗了,”韦伯斯特·肖说,他的真正身份是采矿工程师,“你还得给它套上活结呢,斯莱克瓦特。”

    勒克莱尔咧嘴冷笑了。斯莱克瓦特开始一边嚼烟叶,一边打活套,不紧不慢地把绳子在手里盘了几个圈子。他一次又一次从脸上赶开特别想咬人的蚊子。大家都在驱赶蚊子,只有勒克莱尔例外,他头上一块小小的烟云[41]清晰可见。就连伸展身子躺在地上的巴塔德,也在用前爪驱赶眼睛和嘴巴边的蚊子。

    但是,就在斯莱克瓦特等待巴塔德抬头时,空气里传来隐约的喊叫,人们看见一个人在挥动两臂,正从日升站的平地跑来。来人是仓库管理人。

    “取消吧,伙计们。”他来到他们中间,喘息道。

    “小桑迪和伯纳多特刚刚到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在下边靠岸,抄近路赶来的。他们找到了那个印第安人。在他的独木舟里发现的,那只独木舟停在一条支流里,他身上有几个子弹洞。死掉的那个是克罗克库兹,就是那个能把自己的女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人。”

    “嗯?我说什么来着?嗯?”勒克莱尔兴高采烈地叫道,“一准就是这么回事!我知道。我说的是实情。”

    “这事一出来,让这些该死的锡沃斯人懂了一点规矩。”韦伯斯特·肖说,“他们变得不可一世、傲慢无礼,我们不得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其他印第安人围拢过来,把那个放枪的当实物展示,煽动情绪。都成了表演节目了。快去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喂,先生!”勒克莱尔见一群人在暮色里开始向日升站那边奔去,大声喊道,“我也很想去看看热闹啊。”

    “哦,我们回来就给你松开,”韦伯斯特·肖回头喊了一声,“你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想一想你的罪孽和天道。这对你有好处,心怀感激吧。”

    如同习惯铤而走险的人一样,勒克莱尔眼下神经健康、耐性超常,他安静下来长久等待——也就是说让脑子屈从了现状。他肉体不会有什么松弛余地,因为那根拉绳逼迫他站得笔直。他腿部的肌肉多少动一动都会让那个粗粝的活套勒紧他的脖子,而这种绷直的姿势让他受伤的肩膀格外疼痛。他把下嘴唇伸长,把气顺着他的脸往上吹,驱赶那些咬他眼睛的蚊子。但是,这样遭罪还是有补偿的。从死神嘴里逃生,身体吃点苦头还是划算的。唯一的遗憾是他看不到吊死那个印第安人的热闹了。

    于是,他开始沉思,两眼不经意地落在了巴塔德身上,只见它头放在两条前腿上,展开身子卧在地上睡觉。随后,勒克莱尔停止沉思。他仔细地琢磨这只动物,竭力判断巴塔德是真睡着了还是装睡。巴塔德的肋侧一起一伏很有规则,但是勒克莱尔觉得气喘得来去匆匆,太快了;他还觉得它每根毛发里都是警觉和机警,隐藏在放松的睡眠里。他应该在他的日升站所有权里写清楚,这条狗务必不能醒来,而且一旦他的关节嘎巴响了一声,他会立马鬼鬼祟祟地看看巴塔德是不是被吓醒了。但是不一会儿它慢慢地站起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开始仔细地打量他。

    “该死的。”勒克莱尔悄声地说。

    弄清楚没有人看得见、听得见,巴塔德卧下来,翘起上嘴唇微笑了,抬头打量勒克莱尔,舔了舔嘴巴。

    “啊,看我完蛋了。”这个人说,讽刺地大笑起来。

    巴塔德走近了一些,那只没有用的耳朵摇摆了一下,那只好耳朵竖起来,恶毒的心领神会的样子。它把脑袋好奇地侧向一边,慢条斯理地津津有味地走上前来,它用身体轻轻地蹭了蹭那个箱子,随后就一蹭再蹭,箱子随即晃了再晃。勒克莱尔提心吊胆地随着摇摆,小心地保持他的身体平衡。

    “巴塔德,”他冷静地说,“当心一点。我杀了你。”

    巴塔德对这话咆哮一声,用更大的力气摇动那个箱子。然后它站立起来,用它的前爪把身体重量用在了箱子更高的地方。勒克莱尔用一只脚踢去,但是那根绳子把他的脖子往紧处勒,猛地一下子止住,差点让他失去平衡。

    “嘿,呀!勒死了!有点脑子!”他尖叫道。

    巴塔德往后退去,退出了二十多英尺,举止中有一种恶魔般的轻率劲,勒克莱尔不会看错的。他记起来这条狗经常在冰窟窿前把前身立起来,用身体重量把冰碴破开——记起往事,就明白它眼下会打什么主意了。巴塔德环顾左右,停顿下来。它龇开嘴露出白牙,勒克莱尔也龇牙咧嘴;随后,它把身体冲向空中,使出全身力气,直冲那个箱子。

    十五分钟后,斯莱克瓦特·查利和韦伯斯特·肖回来了,一眼就看见了一个鬼一般的摇摆物在昏暗的光线里前后游荡。他们急匆匆赶过去,发现是一个人的死尸,一个活物趴在上面,又晃又撕咬,让尸体晃得更厉害了。

    “嘿,呀!勒死人了!你这地狱的爪牙!”韦伯斯特·肖叫喊道。

    然而,巴塔德瞪了他一眼,威胁地咆哮一声,没有松开它的嘴巴。

    斯莱克瓦特·查利掏出他的左轮手枪,但是他的手抖动不已,一股凉气袭来,他一时乱套了。

    “给,你拿着枪。”他说着,把枪递了过去。

    韦伯斯特·肖短促地笑了一声,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瞄准了一下,扣动了扳机。巴塔德身体震动一下,扭曲起来,瞬间抽动着掉在了地上,一下子软瘫下来。但是,它的牙齿仍然紧紧地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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