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爱生命-波波塔克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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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尔—苏曾是一个传教团姑娘。她母亲亡故时她还很小,艾伯塔修女在一个夏日从燃烧的烈焰里把她当作一截燃烧的木头捡起来,抱着她到了圣十字传教团,把她奉献给了上帝。艾尔—苏是一个纯血统印第安人,然而她可比所有那些半混血和四分之一混血的姑娘都强。那些虔诚的修女从来没有和适应性这么强,同时生气勃勃的姑娘交往过。

    艾尔—苏敏捷、灵巧、聪明;最了不起的是她热情,一团生命的活火苗、一束人品的烈焰,意志坚强、亲切、胆大,诸多优良品质集于一身。她父亲是一个酋长,她血管里流淌着他的血。在艾尔—苏看来,顺从就是交情和调停。她对公平情有独钟,也许正因为这点,她在数学上很出色。

    不过,她在别的事情上也很出色。她学会用英语看书、写字,传教团里还没有别的姑娘能做到这点。她带领姑娘们唱歌,而且她把她所主张的公平性唱进了歌里。她是一个美术家,她的热情都在创作上表现出来。如果她生在更为有利的环境,那么她就会搞文学或者音乐。

    事与愿违,她是艾尔—苏,克拉基—纳赫酋长的女儿,一直生活在圣十字传教团里,这里没有美术家,只有灵魂纯洁的修女,她们只对安息在天那边的永生之地上的灵魂保持清洁、正直和康乐感兴趣。

    岁月如梭,她进入传教团时只有八岁大;十六岁时,修女们给她们在修道会的上司写信,商量把艾尔—苏送到美国去完成她的教育。这时她自己部落的一个人来到圣十字传教团,跟她谈话。艾尔—苏被那个人唬住了。那人很邋遢。他长得很像凯列班[44],丑陋不堪,一头蓬乱的头发从来没有梳理过。他用很不赞成的目光看她,根本不愿意坐下来说话。

    “你哥哥死了。”他单刀直入地说。

    艾尔—苏听了并没有特别吃惊。她对哥哥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你父亲是一个老人了,一个人过,”这个传递消息的人继续说,“他的房子很大,很空,他想听见你的声音,看见你在身边。”

    她记得父亲——克拉基—纳赫,村子里的头人,传教士和商人的朋友,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像一个巨人一样身材魁梧,两只眼睛很和善,说话办事却说一不二,他那架势举足抬步都有一种赤胆忠心的意识。

    “告诉他我会回去的。”艾尔—苏回答道。

    修女们万分失望,一段从燃烧的火焰中捡出来的木头,又要扔回烈火里了。怎么恳求艾尔—苏都没有用。争辩也好,忠告也罢,流泪也没用。艾伯塔修女甚至向她吐露了送她去美国的打算。艾尔—苏瞪着大眼瞭望铺在她眼前的金灿灿的前景,却摇了摇头。她的两眼始终盯着另一个前景。那就是塔纳—瑙站印第安人村子,村里有一所大木头房,一个老人在里面使唤着几个奴隶。

    育空河两千英里上下的所有居民,都知道这所木头房、这个老人和伺候他的奴隶;那些修女也很了解那所木头房——没完没了的狂欢、欢宴和玩乐。因此,艾尔—苏决意离去时,整个圣十字传教团都在流泪。

    艾尔—苏回来后,这所大房子进行了一次大扫除。克拉基—纳赫一向说一不二,对自己年轻的女儿进行这次说一不二的行动表示抗议。但是最后,粗俗地梦想着大排场的他去跟老波波塔克借了一千美元,因为波波塔克是育空河上的印第安人的首富。还有,克拉基—纳赫在贸易站也记着一大笔账单。艾尔—苏把这所大房子重新改造一遍。她让大房子焕然一新,而克拉基—纳赫维持着古老的传统,款待和狂欢依旧。

    对一个印第安人来说,这一切是非同寻常的,但是克拉基—纳赫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印第安人。他不仅喜欢大把花钱做东款待人,而且,身为酋长,能筹措这么多钱,他能花出去也是本事。在最初的贸易年月,他对自己的族人说一不二,和白人的贸易公司做生意获利颇丰。后来,他曾和波波塔克联手,在科尤库克河做了一次黄金大单生意。克拉基—纳赫训练有素,骨子里是一个贵族。波波塔克是资产阶级,因而波波塔克给自己买下了金矿。波波塔克巴不得埋头苦干,完成原始积累。克拉基—纳赫回到了大房子,开始挥霍。波波塔克成了阿拉斯加的首富,尽人皆知;克拉基—纳赫成了最白人化的印第安人,也是尽人皆知的。波波塔克是一个债主,高利贷者;克拉基—纳赫是一个时代错误——一次中世纪的毁灭,一个战士,一个盛宴款待者,美酒欢歌,不亦乐乎。

    艾尔—苏适应了这所大房子及其生活方式,如同她很快适应了圣十字传教团及其生活方式。她没有试图改造她父亲,让他的脚步迈向上帝。是的,她父亲喝得烂醉如泥时,她责备父亲,不过那是为了他的健康,为了让父亲的脚步走在踏实的土地上。

    这座大房子的拉闩绳总是随手就可以拉的。来的来、去的去,拉闩绳从来没有闲置过。酒宴和欢歌异常喧闹,大起居室的椽子都被震得直晃动。餐桌边坐满了世界各地的人和远方部落来的酋长——英国人和殖民地居民、消瘦的美国商人和大公司心宽体胖的职员、西部地区来的牛仔和海上来的水手、二十几个民族的猎人和赶雪橇狗的人。

    艾尔—苏在世界主义的气氛里呼吸。她能讲英语,她讲家乡话更不在话下。她熟知临时的印第安人仪式,也熟知正在消亡的印第安人的传统。她知道酋长千金的部落服装在正式场合如何穿戴。不过,大部分时间里她穿白人女人的服装。她在传教团学会的针线活没有白学,她与生俱来的艺术气质也派上了用场。她像白人女人一样穿戴衣服,她做的衣服穿戴起来很合身。

    她的生活方式如同她父亲一样非同寻常,她占据的位置也和她父亲一样独一无二。她这个印第安女人,在社会上和塔纳—瑙站几个白人女人平起平坐。她这个印第安女人,白人男子都很荣幸地向她求婚。她这个印第安女人,永远没有哪个白人敢侮辱她。

    因为艾尔—苏是美丽的——既不是白人女人那种美丽,也不是印第安女人那种美丽。她的美丽在于她火焰般的热情,而不在于她的长相,火焰般的热情才是她的美丽所在。仅仅就线条和长相来说,她是古典的印第安人类型。她一头黑发,细腻的古铜肤色,一双黑眼睛炯炯有神,像剑光一样锃亮耀眼,透着傲气;她长了一个精致的鹰钩鼻,薄薄的鼻翼微微颤动,高颧骨分隔不太宽,薄薄的嘴唇也不太薄。然而,这一切之上,这一切之中,她火焰般的热情无处不在——这种不可分解的东西就是火焰般的热情,就是她的灵魂,就是她眼睛里动人的温情或燃烧的热情,这热情让她的双颊绯红,让她的鼻翼颤动,让她的嘴唇翘起;或者,让她的嘴唇宁静,宁静却依然热情,让她的嘴唇微微颤动,颤动则因热情在燃烧。

    艾尔—苏富有智慧——很少敏锐到伤人的程度,但弥补可以原谅的弱点绰绰有余。她内心的笑声像柔和的火焰遍布全身,散发出来,她周围的人会纷纷用笑声回应。然而她不是事物的中心,她不允许自己成为中心。这所大房子,里里外外都很气派,是属于她父亲的;通过这座大房子,到了最后,她女主人的身影才显露出来——东道主,狂欢的主人,一举一动都按规矩行事。真的,随着她父亲的力量的消失,她从父亲力不从心的双手接过来诸多责任。表面上父亲仍然掌控局面,在餐桌边经常打瞌睡,一种酒神节般的败落,不过面子上他依然是盛宴的统治者。

    波波塔克的身影在这所大房子里来回走动,不祥、摇头、冷冷的不赞成——为一切付账。他不是真正掏钱付账,而是用古怪的方式一再获取利息,年复一年,榨取克拉基—纳赫的财产。有一次,波波塔克毅然斥责艾尔—苏在这座大房子里浪费青春年华——这时候他已经榨取了克拉基—纳赫的最后财富——不过他再也没有贸然用这种话斥责过艾尔—苏。艾尔—苏,如同她的父亲,是一个贵族,像父亲一样鄙视金钱,像父亲一样从骨子里爱好面子。

    波波塔克继续锱铢必较地预付款项,金钱像金泡沫一样流失了。艾尔—苏对一件事情心中有数——她父亲有生必有死。对父亲来说,不允许从高处掉到低处,狂欢不允许缩水,挥霍的款待不允许减少。饥荒来了,一如古来有之,印第安人呻吟着来到这座大房子,肚饱心欢喜地离去。饥荒来了,没有钱了,波波塔克借给钱,印第安人仍然心满意足地离去。艾尔—苏按照别个时代和别个地方的贵族,原封不动地重复这一套就是了,随后“大洪水”跟着她来了。就她而言,这场大洪水就是波波塔克。每付出一笔钱,波波塔克对艾尔—苏就多了一分拥有的目光,感觉他古老的躯干里长出了嫩枝。

    但是艾尔—苏看不上他。艾尔—苏也看不上想跟她在传教团靠戒指、牧师和圣经结婚的白人。因为在塔纳—瑙站有一个年轻人,名叫阿库恩,同她一个血统、部落和村子。在她眼里,他很强壮英俊,是一个了不起的猎人。虽然他贫穷,但他去过很远很多的地方狩猎:他闯荡过所有不知名的荒原和荒地,他远道去过美国,他横跨大陆到过哈德森湾并安然返回,还作为海豹猎人乘船扬帆去了西伯利亚和日本。

    他在克朗代克淘金撞大运返回来后,一如他习以为常的,来到了这座大房子,向老克拉基—纳赫讲述了他周游世界的见闻;在这里,他第一次看见了从传教团回来了三年的艾尔—苏。从此以后,阿库恩不再去游荡了。他拒绝了每天在大轮船上做领航员二十美元的薪水。他狩猎、打鱼,再也没有远离塔纳—瑙站,却经常来这座大房子里待很久。艾尔—苏拿他和很多男人衡量一番后,发现他很优秀。他给艾尔—苏唱歌,一腔热情、神采奕奕,全塔纳—瑙站都知道他爱上了艾尔—苏。但波波塔克只是冷笑,借给克拉基—纳赫更多的钱维持这所大房子的开销。

    后来,克拉基—纳赫死在了餐桌边。他坐在宴席上,就断气了,因为他已经不胜酒力了。笑声、玩笑和歌声四起,阿库恩讲了一个故事,在屋顶的椽子间引起了阵阵回声。餐桌旁没有泪水和叹息。克拉基—纳赫有生必有死,用不着大惊小怪,谁都没有艾尔—苏更清楚,因为她有艺术家的情怀。固定的狂欢群在场,而且,一如既往,三个饱经风霜的水手在场,他们刚刚横跨北冰洋而来,船上一起远航的有七十四个人,他们是幸存者。在克拉基—纳赫身后有四个老人,都是他早年使用的奴隶。他们老眼昏花地看他需要什么,用不听使唤的手给他杯子里倒酒,或者在死亡袭来,他咳嗽不止、大口喘气时连忙为他捶背。

    那是一个狂野的黑夜,时辰熬走一个又一个,取乐的笑声和喧闹声不绝,死神在克拉基—纳赫的喉咙兴风作浪。然后,他派人把波波塔克叫来了。波波塔克从外面的寒冷中进入大房子,目睹他买单的餐桌上有肉有酒,很是看不顺眼。然而,当他看见大房子到处都是一张张通红的脸,又看见了艾尔—苏的脸,他两眼放光,不顺眼的表情瞬间消失了。

    人们为他在克拉基—纳赫身边腾开位置,给他摆上了一只玻璃杯。克拉基—纳赫亲手给玻璃杯倒上了烈酒。“干!”他喊道,“这不是很好吗?”

    波波塔克点着头,咂着嘴,眼睛里有了泪水。

    “在你自己的房子里,多会儿喝过这样的好酒?”克拉基—纳赫追问道。

    “不可否认,这好酒喝在我这衰老的喉咙里,感觉很好。”波波塔克回答说,同时犹豫是否把自己所想一吐为快。

    波波塔克听见笑声响彻餐桌,不由得哆嗦一下。他的两眼燃起幸灾乐祸的光焰。“我们是发小,同岁,”他说,“可你喉咙中有了死神。而我还身强体壮呢。”

    一起吃喝的人中响起了一阵不祥的嘀咕声。克拉基—纳赫咳嗽得上不来气,那些老奴隶在他的肩背上一通忙乱。他粗气大喘,一口接一口,同时摇摆手,要波波塔克那不中听的隆隆话声安静下来。

    “你抠门,在你的房子里连火都舍不得烧,因为木头太贵了!”克拉基—纳赫叫道,“你一辈子都抠门。生活开支大了,你就拒绝掏腰包。你这辈子都活得像小窝棚,火灭了,地上连毯子都没有。”他招呼一个奴隶把他的酒杯倒上酒,随后他把酒杯高高举起来:“不过我痛痛快快活了一辈子。我这辈子过得暖暖和和,可你从来没有暖和过。没错,你会活个大岁数。可是,漫漫长夜都是寒冷的长夜,人在哆嗦,躺着却睡不着。我的黑夜一向短暂,因为我睡得很暖和。”

    他一饮而尽。一个老奴的手颤颤巍巍,没有把酒杯接住,玻璃杯掉在地上摔碎了。克拉基—纳赫身子软瘫下来,喘着气,看着酒杯在饮酒者的嘴边底朝上翻过来,他自己的嘴唇微笑起来,表示赞同。他一招手,两个老奴试图帮他坐直身子,但是,他们自顾不暇,而他的身架又死沉,四个老奴都摇摇晃晃地赶过来,帮他坐直身体。

    “不过生活的方式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他继续说,“我们还有别的事情,波波塔克,你和我,今天夜里要清一清呢。债务是祸害,可我落在你手里了。我借债的情况,究竟积攒到什么地步了?”

    波波塔克在他的袋子里摸索,拿出来一摞小字条。他抿了一口酒,开始念道:“一八八九年八月有一笔,借去三百块。利息从来没有付过。第二年有一笔,借了五百块。这张纸上还有两个月后借去的一千块。这里还有一笔——”

    “别管究竟有多少借条了!”克拉基—纳赫不耐烦地嚷叫起来,“这些借条搞得我头晕,所有的事情都记在我脑袋里。总共多少!总共!总共到底是多少钱?”

    波波塔克把那摞字条清点一下:“一万五千九百六十七块七十五分。”他念得很用心,有零有整。

    “算成一万六好了,算成一万六好了。”克拉基—纳赫满不在乎地说,“零碎的数目还不够人着急的。好了——这正是我叫人请你来的原因——给我开一张一万六千块的借条,我来签名。我没有想利息的事。你爱算多少由你去,让这笔钱在另一个世界还得上就行了,那时我会在所有印第安人的大祖先的火堆前和你见面。那时,这笔债就还上了。我向你保证。这是克拉基—纳赫说下的话。”

    波波塔克一脸迷惑,哄笑声轰然响起,把屋子都震动了。克拉基—纳赫举起来两只手。“别笑,”他喊道,“这不是开玩笑。我说话是算数的。我派人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个,波波塔克。快写借条吧。”

    “我不在另一个世界做交易。”波波塔克慢悠悠地答道。

    “你竟然没有想到在大祖先跟前和我相见啊!”克拉基—纳赫叫道。然后他补充道:“我一准会在那里的。”

    “我不在另一个世界里做交易。”波波塔克干巴巴地说。

    这个垂死之人看着波波塔克,感到万分惊讶。

    “我对另一个世界一无所知,”波波塔克解释说,“我是在这个世界做生意的。”

    克拉基—纳赫的脸变清朗了。“那个世界是在夜里睡冷觉时到来的。”他笑道。他想了一会儿,随后说:“我在这个世界里一定会还上债的。我就剩下这所房子了。拿去吧,在蜡烛的火焰上把借条烧了。”

    “这是一座老房子,抵不上那笔钱。”波波塔克作答。

    “在九曲大马哈鱼河有我的矿场。”

    “那些矿场永远没钱开采了。”波波塔克答道。

    “‘库尤库克’号汽轮有我的股份。我是半个股东呢。”

    “那艘汽轮早烂在育空河底了。”

    克拉基—纳赫吃了一惊:“没错,我忘记了。那是去年春天闹冰凌的时候。”他沉思了一会儿,餐桌上谁都没有敢喝酒,而且所有在场作陪的人都在等待他说话。

    “这么说来好像我欠下了一笔我还不上的债……在这世界还不上了吗?”波波塔克点了点头,向餐桌扫视过去。

    “这么说来好像你,波波塔克,成了一个可怜的生意人了。”克拉基—纳赫顽皮地说。

    波波塔克大胆地回答道:“不可怜。还有抵押品没有提到呢。”

    “还有什么!”克拉基—纳赫叫道,“我还有财产吗?说出来,说出来就是你的,这笔债两清了。”

    “这就是。”波波塔克指着艾尔—苏说。

    克拉基—纳赫不明白这话。他瞄了瞄餐桌,揉了揉眼睛,又瞅了瞅。

    “你的千金,艾尔—苏——我娶了她,这笔债就两清了。我会把借条在蜡烛火焰上烧掉的。”

    克拉基—纳赫的大胸脯开始起伏。“嚯!嚯!——开玩笑——嚯!嚯!嚯!”他开怀大笑道,“就你的冷炕,你的那些女儿都一大把岁数,能做艾尔—苏的妈妈了!嚯!嚯!嚯!”他开始咳嗽、捯气,老奴们赶紧在他背上捶打。“嚯!嚯!”他又开口道,咳嗽又爆发了。

    波波塔克耐心地等待,抿了一口杯子里的酒,一边审视餐桌两边的一张张脸。“这不是开玩笑,”他最后说,“我说话是很当真的。”

    克拉基—纳赫认真起来,看着波波塔克,然后伸手去拿酒杯,但是够不到。一个老奴把酒杯递给了他,他把酒杯连酒都扔向了波波塔克的脸。

    “把他赶出去!”克拉基—纳赫对着餐桌边等待的人吼道,人们紧张得像一群拴在皮带里的猎狗,“把他扔在雪地里!”

    发疯的混乱从他面前一路发生到了门外,他向那些老奴招了招手,四个摇摇晃晃的老人把他扶起来,他迎住了从门外回来的纵酒作乐的人群,挺直身子,手举酒杯,祝他们黑夜短暂,睡得暖暖和和。

    清理克拉基—纳赫的地产不用多少时间。托米是一个矮小的英国人,在贸易站干活,艾尔—苏把他请来帮忙清理。一无所有,只是一些债务、过期未还的票据、抵押资产以及资不抵债的抵押财产。票据和抵押物都在波波塔克手里。托米估算着利滚利相加的利息,一次又一次地惊呼波波塔克是一个强盗。

    “是一笔债务吗,托米?”艾尔—苏问道。

    “是一种抢劫。”托米答道。

    “不管怎样,还是一笔债务啊。”艾尔—苏坚持说。

    冬季打发走了,早春来了,波波塔克一直在逼债。他经常来看艾尔—苏,详尽地向她解释,如同他过去向她父亲解释一样,说明这笔债务两清的办法。他还带着老祭司来向她周详地说明,如果这笔债务清算了,她父亲的统治地位会多么长久。一天,这样周详的说明之后,艾尔—苏向波波塔克做了最后交代。

    “我来告诉你两件事情。”她说,“首先,我不会做你的妻子。你记住这点了吗?其次,你的债会还上的,一万六千块一分不少。”

    “是一万五千九百六十七块七十五分。”波波塔克纠正说。

    “我父亲说一万六千块。”艾尔—苏答道,“你的债会还清的。”

    “怎么还?”

    “我眼下还不知道怎么还,不过我会想办法还上的。现在走吧,别再打扰我了。如果你来打扰——”她迟疑一下,看看说出什么惩罚合适,“如果你再来打扰,我等第一次下雪,就把你扔到雪地里。”

    这时还是早春时节,没过多久,艾尔—苏让这个地区刮目相看了。育空河上下,从奇尔库特到德尔塔,流言从一个营地传到另一个营地,一直传到了最远的营地,人们纷纷听说到了六月,等第一批大马哈鱼到来,艾尔—苏,克拉基—纳赫的千金,会公开拍卖自己,以便还上波波塔克的债务。任凭谁劝说她都白费口舌。当地的传教团和她磨破了嘴皮,但是她只是回答说:“只有欠着上帝的债,会在另一个世界偿还。这个世界人们欠下的债,应该在这个世界偿还。”

    阿库恩和她苦苦争辩,她也只是回答说:“我爱你,阿库恩。不过名誉比爱情更重要,我要是给我父亲脸上抹黑,那我还是人吗?”艾伯塔修女从圣十字传教团搭乘第一趟汽轮远道赶来,也无济于事。

    “我父亲在没有尽头的大森林里转悠,”艾尔—苏说,“他还会转悠下去,失魂落魄地哭喊,不等债务还清他不得安宁。只有等债务还清了,他才可以回到大祖先的房子里。”

    “你相信这个?”艾伯塔修女问道。

    “我不知道。”艾尔—苏回答说,“这是我父亲的信仰。”

    艾伯塔修女耸了耸肩,无可奈何。

    “谁知道我们相信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艾尔—苏继续说,“为什么不可以是假的?你会去的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天堂和天琴座呢……因为你相信天堂和天琴座嘛;对我父亲来说,另一个世界也许是一座大房子,他可以一直在里面和上帝对酒当歌呢。”

    “可你呢?”阿伯特修女问道,“你的另一个世界是什么?”

    艾尔—苏犹豫少许。“我两个世界都沾点吧。”她说,“我喜欢看见你的面孔,也喜欢看见我父亲的面孔。”

    拍卖的日子到了、塔纳—瑙站人声鼎沸。按照他们的习惯,各个部落聚集起来等待大马哈鱼到来,同时跳舞和欢庆、交换和交谈,打发时光。然后,白人冒险者、生意人和勘探者三三两两地到来了,而且,紧接着,大量的白人蜂拥而至,因为他们对事情充满好奇或者兴趣。

    这时已经是暮春了,大马哈鱼迟迟未到。鱼潮晚到反而让人们更有兴趣。随后,拍卖的日子来了,阿库恩把局面搞得很紧张。他站起来公然严肃地宣称:“谁胆敢买走艾尔—苏,随即便会很快死掉。”他把手里的温彻斯特连发枪摇晃得哗啦哗啦响,表示解决问题的方式。艾尔—苏对他的做法很生气,但是阿库恩拒绝和她对话,径直到贸易站去取备用的弹药。

    第一批大马哈鱼晚上十点钟开始捕捉,而到了深夜,拍卖开始了。地点在育空河沿岸最高点。太阳这时正好在北方下面的地平线上,天空暗红。一大群人围在河岸边缘的桌子和两把椅子旁。前排是很多白人和几个酋长。不过前排最扎眼的是手拿步枪站着的阿库恩。应艾尔—苏之请,托米来做拍卖人,而艾尔—苏做了公开讲话,描述了即将拍卖的物品。艾尔—苏身着土著服装,打扮成一个酋长的千金的模样,华丽而野气,而且她站在一把椅子上,好让人看得更清楚。

    “谁要买一个妻子吗?”艾尔—苏问道,“看看我吧。我芳龄二十,待字闺中。哪个男人买了我,我会做一个好妻子。如果他是一个白人,我会穿戴得跟白人女人一样;如果他是一个印第安男子,那我会穿戴得像——”她犹豫了一会儿,“一个印第安女人。我可以亲手给自己做衣服,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勤俭持家。我在圣十字传教团学习这些手艺整整八年。我能读英语、写英语,还会演奏风琴。我还会一点数学——一点点。我要卖给出价最高的人,我会给他写一张卖身契。我忘了说,我唱歌唱得很好,我长这么大还不曾生病。我体重一百三十二磅;我父亲亡故,我没有亲戚。谁想要我啊?”

    她扫视了一下人群,目光烂漫豪气,随后从椅子上下来。在托米的要求下,她又站在了椅子上,而就在她往上站的当儿,报价开始了。

    围在艾尔—苏周围的是伺候过她父亲的那四个老奴。他们老迈多病,一辈子为吃喝活着,属于逝去的一代人,冷眼目睹了年轻一代生活的咄咄怪事。前面的人群里有几个从育空河上游来的黄金国国王和博南扎国王[45];他们旁边是两个架着拐杖的衰弱不堪的勘探者,因为坏血病而浑身浮肿。在人群中央,有一张大眼睛的印第安女人的脸,因自身的生动而格外夺目,她来自塔纳—瑙河上游遥远的地区;一个来自沿海的迷路的希特卡人,并排站着一个来自勒巴奇湖的林地人;再远一点,是六七个法裔加拿大包运船户[46],自成一群。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就地筑窝的野禽声声不息的鸣叫。育空河平静的河面上空飞舞着燕子,旅鸫在唱歌。隐藏在地平线下的太阳放出斜光,穿透了一千英里远的森林篝火散发到高空的烟云,而大地在太阳光反射下发出了红光。这红光映照在所有人的脸上,让所有的东西都好像不在尘世、不在现实。

    报价慢慢地开始了。那个希特卡人,在这一带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小时前刚刚来到,信心满满地喊出一百块钱的报价,而当阿库恩用枪威胁地对着他时,着实把他吓了一跳。这个报价拖慢了速度。一个来自托兹卡卡特的印第安人,一个领航员,出价一百五十块,过了一会儿,一个被上游地区驱逐出来的赌徒把出价抬高到两百块。艾尔—苏很难过,她的价码很伤人。不过,这样的出价效果倒让她更加无所畏惧,毫无愧色地俯视着人群。

    波波塔克面对前排的样子,在旁观者中引起一阵骚动。“五百块!”他大声喊道,然后高傲地环顾四周,享受他出手阔绰的效果。

    他的用意就是利用他财大气粗的大棒,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竞争镇住。但是,一个包船运货的人看着艾尔—苏闪亮的眼睛,把出价抬高了一百块。

    “七百块!”波波塔克立即反击了。

    那个包船送货的人毫不含糊,同样迅速地喊出了“八百块”。

    随后,波波塔克再次挥起财富大棒,高声喊道:“一千二百块!”

    包船送货的人面露极度的失望神色,被镇住了。接下来没有进一步的出价。托米很卖力地叫喊,但是怎么也引诱不出报价了。

    艾尔—苏对波波塔克说:“好啊,波波塔克,你可要把你的报价拿准了。你别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你永远别想把我娶到手!”

    “这是公开拍卖,”波波塔克反击说,“我是用拍卖价买下你的。我出价一千二百块。你卖便宜了。”

    “太他妈的便宜了!”托米叫道,“早知道,我来做这拍卖人干吗?这也不能阻止我喊价。我来报一个一千三百块。”

    “一千四百元。”波波塔克喊道。

    “我把你买下来做我的——做我的妹妹吧。”托米悄声跟艾尔—苏说,随后大声喊道,“一千五百块!”

    出价到了两千块,黄金国的一个国王出手了,托米就放弃了。

    波波塔克第三次挥舞起他的财富大棒,一口气报出了两千五百块的价位。但是黄金国的国王的自尊被触碰了——没有人敢向他挥舞大棒,他又多报了五百块。

    艾尔—苏这下身价三千块了。波波塔克加到了三千五百块,当黄金国国王提高一千块时,他倒吸一口凉气。波波塔克又提高了五百块,而当黄金国国王又提高一千块时,他又吸了一口凉气。

    波波塔克生气了。他的自尊被触痛了,他的实力受到了挑战,而他的实力就是看财富多寡。他在这个世界面前不能丢脸。艾尔—苏倒成了一个临时砝码了。他这么多年来寒夜挨冻,省吃俭用,现在熬到头,可以挥霍一把了。艾尔—苏身价到了六千块。他报出了七千块。然后,以一千块报价为单元,他们的嘴能说多快说多快,艾尔—苏的身价直线上升。一直报到一万五千块,这两个人才停止,喘了一口气。

    然后,预料不到的局面发生了。一个更重的大棒开始挥舞了。就在这喘气的工夫,那个赌徒,从现场闻出了投机的味道,和他的几个伙伴联起手来,报出了一万六千块。

    “一万七千块。”波波塔克说,底气有些不足了。

    “一万八千块。”黄金国国王说。

    波波塔克又鼓起劲头:“两万块。”

    赌徒联盟退出了。黄金国国王提高了一千块,而波波塔克还击了一千块;在他们争相报价时,阿库恩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一半威胁,一半好奇,仿佛要弄清他到底会用哪种人类的方式出手杀人。当那个国王准备下一次报价时,阿库恩把扳机大幅按下,但那个国王率先从腰间取下左轮枪,然后说:“两万三千块。”

    “两万四千块。”波波塔克说。他恶意地冷笑了,因为他报价的那种自信终于动摇了那个国王。后者走到艾尔—苏跟前。他仔细打量了艾尔—苏好一阵子。

    “再加五百块。”他终于说。

    “两万五千块。”波波塔克又提高了出价。

    那个国王审视了好半天,摇了摇头。他又打量一下,不情愿地说:“加五百块。”

    “两万六千块。”波波塔克咬牙说。

    那个国王摇了摇头,不愿意再看托米求助的目光。这时,阿库恩挤到了波波塔克跟前。艾尔—苏眼尖,看见了这一情况,而且,在托米敦促黄金国国王再报一次价时,艾尔—苏低下身子,低声地在一个老奴耳边说了几句。托米高喊的“快报——快报——快报——”回响在空中时,那个老奴走到阿库恩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阿库恩没有表示他听见没有,不过艾尔—苏盯着他很着急。

    “成交!”托米大声喊道,“波波塔克竞标成功,两万六千块。”

    波波塔克很不安地瞅着阿库恩。所有的眼睛都聚焦在阿库恩身上,但是阿库恩什么也没有做。

    “快把天平取来。”艾尔—苏说。

    “我要在我的房子里付清。”波波塔克说。

    “快把天平取来,”艾尔—苏又说,“清账要在这里当着众人的眼睛进行。”

    于是,有人从贸易站取来了黄金天平,同时波波塔克离去;回来时他带来两个人,一个肩头扛着沉甸甸的鹿皮口袋,一个背了一杆来复枪,这人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阿库恩。

    “这些是票据和抵押品,”波波塔克说,“一万五千九百六十七块七十五分。”

    艾尔—苏接在手里,对托米说:“按照一万六千块算吧。”

    “还有一万块钱要用黄金清还。”托米说。

    波波塔克点了点头,把袋子的口解开。艾尔—苏站在河岸边沿上,把那些字条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奔流不息的育空河里。称重开始了,但是又停了下来。

    “不用说,按十七块钱换算。”波波塔克对托米说,一边调整着天平。

    “按十六块钱换算。”艾尔—苏断然说。

    “十七块钱一盎司,哪里的惯例都是这样的,”波波塔克回答道,“生意就是这么做的。”

    艾尔—苏笑了。“有了新惯例了,”她说,“今年春天刚开始的。去年,过去的很多年,惯例是十六块钱一盎司。我父亲的债借下时,就成了十六块钱一盎司了。他在货栈花你借给他的钱时,你就是按一盎司十六块给他的,和面粉一个价,不是十七块。因此,你得按十六块钱付给我,不是十七块。”波波塔克咕哝一句,让称重接着进行。

    “称成三份,托米,”艾尔—苏说,“一千块钱的放这里,三千块钱的放这里,这里放六千块钱的。”

    这事做起来急不得,而且,就在称重进行时,大家都看着阿库恩。

    “他是在等钱付清吧。”一个人说。这话传开了,大家都认可,于是人们都在等待阿库恩在钱付清时会干什么。波波塔克带来的那个背枪的人也在等待,并且关注着阿库恩。

    称重完成了,金沙放在桌子上,黄灿灿的三堆。“三千块钱是我父亲欠公司的债,”艾尔—苏说,“托米,拿去还给公司。这一堆是留给那四个老奴的,托米。你认识他们。这是一千块钱。拿去,千万别让四个老人挨饿,千万别让他们没有烟抽。”

    托米分别把金沙舀进了袋子里。六千块钱还摆在桌子上。艾尔—苏把舀子插进金沙堆里,一下子把金沙舀起来,倒进了育空河里,只见黄灿灿的金沙往下流。波波塔克看见艾尔—苏第二次把舀子插进金沙堆时,一把抓住了艾尔—苏的手腕。

    “这是我的。”艾尔—苏平静地说。波波塔克松开了手,但是眼见艾尔—苏继续舀起金沙往育空河里倾倒得干干净净,波波塔克牙齿咬得咔咔响,脸色阴沉下来。

    人群的眼睛只盯着阿库恩,波波塔克的仆从已经把来复枪架在了胳膊上,枪口对准了阿库恩,只有一码远,那个下人的大拇指按在枪栓上。然而,阿库恩什么也没有做。

    “把卖身契写好吧。”波波塔克冷酷地说。

    托米把卖身契写好,上面写明艾尔—苏这个女人的所有权利和所有权都归波波塔克这男人了。艾尔—苏签署了卖身契,波波塔克把契约折叠起来,放进了他的袋子里。他的两眼一下子来了神,却突然跟艾尔—苏说话了。

    “不过这可不是你父亲的债,”他说,“我出价钱把你买下来了。你出售给人是今天的一笔生意,不是去年的生意,也不是多年前的生意。付给你的那些盎司今天在贸易站做生意是按十七块钱购买面粉的,而不是十六块钱。我每盎司损失了一块钱。我一共损失了六百二十五块钱。”

    艾尔—苏想了一会儿,看出来她犯了一个错误。艾尔—苏微笑了,随后大笑起来。

    “你对了,”她大笑道,“我犯了一个错误。可是太晚了。你把账付清了,金沙撒进育空河了。你想得不够快。这是你的失策。你的智慧这些日子不灵了,波波塔克。你老喽。”

    波波塔克没有作答。他不安地瞅了瞅阿库恩,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把嘴唇绷得紧紧的,脸上露出了冷酷之色。“来吧,”他说,“我们都到我家去吧。”

    “你还记得春天我跟你说过的两件事情吗?”艾尔—苏问道,没有动身跟波波塔克一起走的意思。

    “我的脑袋里都是些女人说的事情,我哪敢忘掉。”他答道。

    “我跟你说过你的债会还上的,”艾尔—苏接着字斟句酌地说,“而且我还跟你说,我永远不会做你的妻子。”

    “不过那是在卖身契之前的事了。”波波塔克把手中袋子里的那张纸摇得哗啦哗啦响,“我当着全世界的面把你买下了。你属于我。你不能否认你属于我吧?”

    “我属于你。”艾尔—苏一板一眼地答道。

    “我拥有了你。”

    “你拥有了我。”

    波波塔克的声音提高了些许,有些扬扬得意:“像拥有一条狗一样,我拥有了你。”

    “像拥有一条狗一样,你拥有了我。”艾尔—苏平静地接话说,“可是,波波塔克,你忘记了一件我告诉你的事情。别的男人要是买下了我,我会成为这个男人的妻子。我会成为这个男人的好妻子。这是我的意愿。可是我跟了你的意愿是,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妻子。所以,我是你的狗。”

    波波塔克知道他在玩火,他便决定坚定地玩下去。“那么我跟你说话,不是跟艾尔—苏,而是跟一条狗了。”他说,“我要你跟我来。”他刚要去拽艾尔—苏的胳膊,艾尔—苏做了一个制止他的动作。

    “别这么急,波波塔克。你买下了一条狗。这条狗跑了。这是你的损失。我是你的狗。我要是跑了,那又怎么样?”

    “作为这条狗的主人,我会揍你——”

    “等你捉住我的时候吗?”

    “等我捉住你的时候。”

    “那就捉我吧。”

    波波塔克迅速去捉她,但是她躲开了他。艾尔—苏围着桌子一边转圈,一边笑。“捉住她!”波波塔克命令那个持枪的印第安人说,因他就在她身边。但是当那个印第安人伸出胳膊去抓艾尔—苏时,那个黄金国国王照准他的耳朵打过去一拳。那支枪哗啦一下掉在了地上。这下,阿库恩的机会来了。他两眼放光,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

    波波塔克是一个老人,但是寒冷的长夜让他保持了活力。他没有围着桌子转圈。他突然从桌面上横跨过去了。艾尔—苏没有防范,她惊叫一声向后退去。波波塔克眼看就要抓住她了,但是托米干预了。托米的腿伸了出来。波波塔克绊了一下,栽倒在地上。艾尔—苏逃脱了。

    “那就来捉我吧。”她一边飞跑,一边扭回头来大笑道。

    艾尔—苏奔跑得轻松愉快,不过波波塔克也跑得迅捷、野蛮。他赶上了艾尔—苏。他年轻的时候是所有年轻人中身手最敏捷的。然而,艾尔—苏像杨柳一样柔软地躲开了他。因为穿着土著服装,她的两只脚没有被裙子拖住,她柔软的身段在奔跑中弯来弯去,波波塔克的手指怎么也抓不到她。

    一大群人三五结队地散在一边看这场追逐,大家大笑不已,一片混乱。追逐进入了印第安人的营地:躲闪、转圈、折返,艾尔—苏和波波塔克在帐篷之间一会儿出来,一会儿消失。艾尔—苏好像利用空气平衡自己,张开两条臂膊,一会儿歪向这边,一会儿歪向那边,有时她突然转直弯时,直直的身子猛地向空气依托过去。波波塔克总是在后面一步之遥,或者这边跳一下,或者那边跳一下,像一只精瘦的猎犬一样紧追不舍。

    与此同时,阿库恩吃喝、睡觉,在汽船码头徘徊,对塔纳—瑙站因他无所作为而引起的不满情绪充耳不闻。二十四小时之后,波波塔克回来了。他累坏了,怒不可遏。他对谁都不理,只和阿库恩说话,想和阿库恩争吵一通。但是阿库恩耸了耸肩,走开了。波波塔克没有浪费时间,他把十几个年轻人装备起来,挑选了最好的追踪好手和行走高手,带着他们钻进了森林。

    第二天,“西雅图”号汽轮从育空河开上来,靠了岸,收集木柴。缆绳都解开时,“西雅图”号搅动河水,离岸而去。阿库恩待在船上的操舵室。没有过几个小时,轮到他掌舵时,他看见一只小桦树皮独木舟从岸边划过来。独木舟上只有一个人。他仔细辨认一番,把舵打向岸边,让船速慢下来。

    船长走进操舵室。“怎么回事?”他追问道,“河水很平静嘛。”

    阿库恩嘟囔一声。他看见一只大独木舟也离开岸,上面有好几个人。“西雅图”号慢下来前进的速度时,他把舵打得更斜一点。

    船长大怒。“上面只是一个印第安女人。”他呵斥道。

    阿库恩没有再咕哝。他瞪圆眼睛看着那个印第安女人和那只追上来的独木舟。后面的那只独木舟上有六支桨在划动,而那个印第安女人一支桨划得很慢。

    “你会让船搁浅的。”船长呵斥道,一把抓过来船舵。

    然而,阿库恩在船舵上和他扭着劲使力气,两眼瞪着船长。船长慢慢地松开了轮辐。

    “奇怪的家伙。”他暗自吸了吸鼻子。

    阿库恩驾驶“西雅图”号沿着浅水行走,一直等到他看见那个印第安女人的手指抓住船前的栏杆。然后他发出全速前进信号,驾舵走过浅滩。那只大独木舟很近,但是和汽轮的间距在拉大。

    印第安女人靠在船栏上大笑起来。“快来抓住我吧,波波塔克!”她大声喊叫道。

    阿库恩在育空河堡离开了汽轮。他配备了一只小撑篙船,向波丘派恩河驶去。艾尔—苏和他在一起。这是一次令人疲惫的旅程,需要很大的勇气才能克服,不过,阿库恩以前走过这条河。等他们来到波丘派恩河的河源后,他们丢掉了撑篙船,徒步向落基山走去。

    阿库恩非常喜欢走在艾尔—苏后面,看着她摇曳的身姿。她一行一动中都有他喜欢的音乐。他尤其喜欢艾尔—苏带着软皮护套的圆滚滚的小腿肚、纤细的脚脖子以及穿着鹿皮靴的小脚,走在漫长的白天的路途上不知疲倦。

    “你轻盈得像空气,”他说着,不眨眼地注视着她,“你走路就不算事。你几乎在飘,两只脚一起一落那么轻松。你是一头鹿儿,艾尔—苏;你真是一头鹿儿,你那两只眼睛就是一双鹿眼,有时你看我时,或者你听见什么一下响动了,琢磨是不是危险要来,更像机警的鹿儿。你现在看着我,你那两只眼睛就像鹿儿的眼睛。”

    艾尔—苏,神采奕奕,柔情万端,低下身子亲吻阿库恩。

    “我们到了麦肯齐河,我们也不能耽搁,”阿库恩过了一会儿说,“赶在冬季留住我们之前,我们要到南方去。我们要到没有雪的太阳高照的地方去。不过我们还要返回来。我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没有哪个地方像阿拉斯加,没有哪个地方的太阳像我们的太阳,漫长的夏天过去,有雪是多么好啊。”

    “你要学会识字。”艾尔—苏说。

    阿库恩说:“我一定要学会识字。”

    但是他们到了麦肯齐河还是耽搁住了。他们遇上了一帮麦肯齐河的印第安人,后者正在打猎,阿库恩不幸被打中了一枪。来复枪是一个青年拿着。子弹打断了阿库恩的右臂,穿过他的胳膊,打断了他的两根肋骨。阿库恩对手术略知一二,而艾尔—苏在圣十字传教团学过更精细的护理。骨头最后接上了,阿库恩躺在火边让骨头愈合。另外,他躺在火边,烟会把蚊子熏走。

    然后,波波塔克带着六个年轻人赶到了。阿库恩无可奈何得直呻吟,赶紧向麦肯齐河人求助。但是波波塔克哪肯善罢甘休,麦肯齐河人不知如何是好。波波塔克要抓走艾尔—苏,但是他们不答应。只有通过判决来解决问题了,而且,事关男婚女嫁,老人联席会只好召开——这样的判决由年轻人做出也许会是热烈的,因为年轻人的心是热烈的。

    老人们围着熏烟火堆坐成了一个圈。他们的脸庞都很消瘦,满脸皱褶,烟气把他们熏得上气不接下气。熏烟对他们没有好处。偶尔,他们伸出枯萎的手,拍打那些扑上熏烟的蚊子。仅仅这样拍打几下,他们就累得吭哧地咳嗽得上不来气。有的老人在咯血,有一个老人坐在稍远的地方向前探出头,嘴边的血慢慢地不断地往下流;咳喘病纠缠上了他们。他们像死人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死神的判决。

    “我为她出了一笔大价钱,”波波塔克诉苦说,“这样一大笔钱你们从来没有见过。卖掉你们所有的东西——卖掉标枪、弓箭和来复枪,卖掉兽皮和皮毛,卖掉你们的帐篷、船只和狗,卖掉所有的东西,你们也许还得不到一千块钱。可是,我为这个女人,艾尔—苏,掏出的钱是你们所有的标枪、弓箭、来复枪、兽皮和皮毛、你们的帐篷和船只还有狗加起来的二十六倍。那是一大笔钱呀!”

    老人们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不过他们枯萎的眼缝瞪起来,弄不清什么女人竟然会值这样的价钱。一个嘴往外流血的老人把嘴边的血擦掉了。“这话说的是实情吗?”他挨个问波波塔克带来的六个年轻人。每个年轻人都回答是实情。

    “这话说的是实情吗?”他问艾尔—苏。艾尔—苏回答说:“是实情。”

    “但是波波塔克没有说他是一个老人,”阿库恩说,“他的女儿都比艾尔—苏大。”

    “没错,波波塔克是一个老人了。”艾尔—苏说。

    “是不是老当益壮,波波塔克自己清楚。”嘴里流血的老人说,“我们都是老人了。看看!岁数再大,也该不着年轻人来掂量吧。”

    一圈围坐的老人纷纷咂着嘴,点头赞同,咳嗽不停。

    “我告诉过他,我永远不会做他的妻子。”艾尔—苏说。

    “可是你要他的钱,是我们所有东西价值的二十六倍呀!”一个独眼的老人说道。

    艾尔—苏没有吭声。

    “是真的吗?”他那一只眼直冒火,像一把手钻一样捅向她。

    “是真的。”艾尔—苏说。

    “不过我还会逃跑的,”艾尔—苏过了一会儿很有激情地说,“我会一直逃跑的。”

    “这点是波波塔克要考虑的。”另一个老人说,“我们要考虑的是判决。”

    “你为她出了什么价钱?”有人追问阿库恩说。

    “我没有为她出钱,”阿库恩答道,“她无价。我不会用金沙来衡量她,也不会用狗、帐篷和皮毛来衡量她。”

    老人们在他们自己中间争辩着,低声地叽咕起来。“这些老人都是冰块,”阿库恩用英语说,“我不会听从他们的判决的,波波塔克。如果你娶了艾尔—苏,我指定弄死你。”

    老人们停止说话,疑虑重重地看着他。“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一个老人说。

    “他说他会弄死我,”波波塔克主动解释说,“所以,还是把他的枪取走为好,而且让你们的几个年轻人坐在他身边,别让他伤害了我。他是一个年轻人,年轻人断几根骨头不算什么。”

    阿库恩无助地躺在那里,身边放着枪,但是枪被人取走了,肩头两边还分别坐了麦肯齐河的年轻人。独眼老人站起来,挺直身子。“我们搞不懂就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出这样的价钱,”他开口道,“不过这种价钱的玄机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做出判决,于是我们做出了判决。我们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大家都听明白,波波塔克为这个叫艾尔—苏的女人出了大价钱。所以呢,这个叫艾尔—苏的女人就属于波波塔克了,不属于别人。”他重重地坐下来,开始咳嗽。老人们纷纷点头称是,咳嗽不停。

    “我会弄死你的。”阿库恩用英语说。

    波波塔克微笑着站了起来。“你们做出了真正的判决,”他对老人联席会全体人说,“我的年轻人会送你们很多烟叶的。现在,让我带走这个女人吧。”

    阿库恩把牙咬得直响。那几个年轻人抓住了艾尔—苏的胳膊。艾尔—苏没有反抗,让他们架着走到波波塔克的跟前,一脸阴郁的怒焰。

    “坐在我脚边,让我把话说完。”他要求道。他停顿了一会儿。“没错,”他说,“我是一个老人了。但是我能理解青年人的路数。我身体的火气还没有用完呢。不过我毕竟不再年轻了,这两条老腿这么多年来还好好长在我身上,我也不在乎让它们多跑跑。可艾尔—苏跑得又快又好。她是一只鹿。我明白这点,因为我跟着她跑,知道她的厉害。一个老婆能跑这么快,不是什么好事。我为她出了大价钱,可是她从我身边跑了。阿库恩一分钱没有出,但她跑到他身边去了。”

    “我来到你们麦肯齐河族人中间时,我只有一个想法。我听了联席会的判决,想到艾尔—苏飞快的腿,我有了很多想法。现在我又有了一个想法,不过和我带给联席会的那个想法不一样了。我来把这个想法说一说。一条狗要是从它的主人身边跑走过,那它还会跑走的。不管把它抓回来多少次,每一次抓回来后它还会跑走。我们养了这样的狗,我们都会把它卖掉的。艾尔—苏就像一条跑掉的狗。我要把她卖掉。联席会的人里有谁愿意买走吗?”

    老人们纷纷咳嗽起来,没有说话。

    “阿库恩会买,”波波塔克接着说,“因此我要把艾尔—苏卖给他,像他说的,无价。我马上就要把艾尔—苏白送给他了。”

    波波塔克探过身来,用手拉住艾尔—苏,带着她走过众人面前,领到了阿库恩仰身躺着的地方。

    “她有一个坏习惯,阿库恩,”他说,让艾尔—苏坐在阿库恩的脚边,“她过去从我身边跑掉了,以后的日子里她还会从你身边跑开的。不过不必担心她会跑掉了,阿库恩。我看透这点了。再也不会从你身边跑掉了——这话是波波塔克说的。艾尔—苏很有智慧。我知道,她的智慧经常让我吃尽苦头。不过我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动用一次我的智慧。凭借我的智慧,我把她放心地交给你,阿库恩。”

    波波塔克弯下腰,把艾尔—苏的脚交叉摆好,一个脚背放在了另一个脚背上面;然后,大家还不明白他的用意是什么,他已经用来复枪把那两个脚脖子打穿了。阿库恩还在和那几个压着他的年轻人挣扎,骨头开裂的咔咔声已经响彻周遭了。

    “这就公道了。”老人们彼此交流说。

    艾尔—苏一声没吭。她坐在那里,看着她那被打残的脚脖子,明白她再也不能靠它们站起来走路了。

    “我的腿很强壮,艾尔—苏,”阿库恩说,“他们谁都不能把我从你身边弄走。”

    艾尔—苏看着他,阿库恩认识艾尔—苏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看见她两眼充满了泪水。

    “你的眼睛像鹿儿的眼睛,艾尔—苏。”阿库恩说。

    “公道吗?”波波塔克问道,一边准备起身离去,一边从熏烟头上干笑着。

    “公道。”老人们说。他们坐在那里,一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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