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第29章 民国篇·韩听竺(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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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时,“日本人”果然到了。

    是汪伪国民政府的经济部部长,亦是黄浦商会新任会长,陈万良。此人年过半百再加上耽于风月,身形已然佝偻,一双手枯瘦的比女人还甚,即便这般光景也还一门心思到处寻会唱评弹的瘦马——他最好这口。

    短暂寒暄了几句,有人送上贺礼,随后便是一通官腔打太极般的你来我往。韩听竺原同周、陆两家交往甚密,且打着的旗号是一心为上海经济,不抵抗、不站队。暗地里向前线输送不少物资,倒也是做的小心谨慎、□□无缝。只现下日本人在上海呆的越久,不止本地名流纵情声色,他们的帝国“勇士”也愈见沉溺,便想着加紧战争的号角,打击上海地下活动力度更强。

    陈万良游说韩听竺已有半年,特别是他接任了商会会长后,态度更加张扬迫切。韩听竺手头生意定是没陈万良的多,但他掌控上海滩所有黑色产业,有一众手下追随,更遑论早年韩老先生留下的人口买卖和鸦片走私两个行当。

    皆是暴利,陈万良眼馋已久,总想分一杯羹。现下任日本人驱使,倒有些狗仗人势。

    阿阴惯是打心底为陈万良那副做派作呕,且他那双布满淫邪的眼睛,教她不禁想到那些地狱厉鬼最是爱吃。她每每抓到吃了人的鬼送回地府,都亲眼见着狱卒用布满钉齿的铁板把鬼腹中充满贪与欲的眼和心肝吐出来。那不同于寻常人的,活生生、血淋淋,而是死沉沉、黑乎乎。

    真教人恶心。

    余光见着药叉已经同个不知道哪家的小姐在舞池里跳了起来,足够风流。不是陆汉声第二,只是北平来的贵公子。手帕掩着嘴,寻了个借口失陪,韩听竺心下了然,未多做关切,教她下去休息,自己还要应付眼前这个汉奸。

    宴会厅里钢琴声渐弹渐响,愈来愈多的人成双成对步入舞池,有刚喝过的酒作酝酿,是情绪流转最肆意之时。

    皮鞋声踩在地板上,阿阴敏感,听的清清楚楚,越来越近了。她立在后面的隔间,对着两扇紧闭的窗出神。唐叁抱着那只黑猫,小心递到阿阴怀里,她笑意自然而然流露,猫儿很乖,卧在她怀中,只一双眼转的诡异。

    但她不觉诡异。

    唐叁立在后面,阿阴未回头,仍旧出神看向窗外,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何事。

    忽的开口问道:“刚刚那两个人,如何说我。”

    她哪里会在意,不过是随口闲谈。

    唐叁嘴笨,平日里话不多,现下急着开口解释:“不是的,他们讲梁小姐。”

    “净是唬人。今日这日子,胆敢背着听竺讲梁小姐,怎会不讲我?”

    “阿姐,那些下贱话,只会脏了你的耳。”意识到称呼不对,小心着加上句,“阿嫂……”

    她笑笑,根本没当回事,“你习惯叫阿姐,便叫阿姐。总归都是我,何时需得这般小心了。”

    “好,阿姐。”

    “下去罢,我自己静会儿。”

    脚步声又远了,她怔怔出神,猫儿许是困了,一声不响。忽然惊觉,她居然分得清韩听竺的脚步,同刚刚唐叁还是有不同的。不由得又想起了竺寒,他脚步很轻,很轻,仿佛轻的听不见。除非秋冬林子里落满枯枝与叶,才有讯号告知,他走进了,亦或是走远了。

    出神间,好似又听到了脚步。

    韩听竺送走陈万良,问了唐叁阿阴在哪,便寻了过来。只见隔间空旷,阿阴身形窈窕立在窗前,仿若静静铺陈开来的名画。她今日所穿旗袍裁剪的严丝合缝,最衬她线条,看得他占有欲愈盛,上前揽住细腰,向后一带。

    他在耳畔低语,暧昧激起千层细小波涛,不绝如缕。

    “阿阴今日绝色。我许久未见你这般打扮过自己……”

    身后的人还在说,阿阴却在巨大的落地窗上看自己裙摆绣花的红。脑袋里抑制不住地回荡着相同的声音:我仍记得中元夜阿阴的红衣。你穿哪色,都是绝色。

    直到带着酒气的唇轻轻吻了她面颊,七分虔诚,三分爱欲。他带着重复意味地问:“嗯?”

    玻璃窗太大,头都不必动,她只需视线向上便可见。今日头上涂了好些发胶发油,是不加收敛、妖媚张扬的手推波浪,大上海最贵的丛师傅亲手所做,每一条纹都恰到好处。柳叶眉几近扫到鬓角,红唇好似刚嗜过鲜血,你却丝毫不觉她太过夸张。

    美人在骨,皮相次之。

    一身单调绣花的玄色旗袍,上海滩名媛们私下议论,下只角出来的贱民上不得台面,又有何用?你见着这张脸,这通身的骨相,怎还说得出昧着良心的妒忌之言。

    阿阴心头软了,不去细数其中为何,一手抱住怀中猫儿,另一只手勾他脖颈,同他缱绻亲吻。把口红染上他冷淡的唇,唾液交互吞咽,却丝毫不染急躁。淡淡的,一切都是淡淡的,这才是她永远的钟情臣服。

    可男人却愈发用力,仿佛要把她吻到身体里,阿阴感觉到彼此呼吸愈发急促,强行收住,状若无意地扭回了头。他怅然,埋在她颈间,亦不作言语。

    不出一会,阿阴暂时平稳气息,软着声音道:“满头尽是发油,晚上还要清洗,好生费劲……”

    她平日里都是图个简便,头发梳的整齐,一根簪子盘在脑后,是古代人传下来的“习惯”。

    他为她真实不虚的娇声抱怨不自觉扬起嘴角,还伸手轻柔地抚弄了两下睡梦中的猫,“我帮阿阴洗,再用电吹风慢慢地吹。”

    现下的韩听竺太温和,声柔手也柔,她亦忍不住笑。

    “好。”

    想了想,还加上了句,“你若是喜欢,我便唤丛师傅今后早上来家里……”

    “不必。”

    既然你觉这有些累赘与麻烦,我又哪里舍得教你委屈分毫。

    眼下是夜里十点整,身后一扇门之隔,有衣香鬓影的女人与西装革履的男人婆娑起舞,桌台前推杯换盏;窗外,俯瞰万家灯火的上海夜景,星星点点,如同脆微的生命,不知何时瞬间消逝;再远一些,战火纷乱,将士百战,莫问归期一句。

    这世间有太多迥异的众生之相,阿阴毫不在意。可她知道,韩听竺在意。

    冷静开口,“韩老留下的,快被你败光了罢。”

    韩听竺沉默许久,看向了窗外,黄浦江奔流浩荡,大抵再仔细些还能瞧见白渡桥,上海饭店这处的景致,倒有些妙。

    “国之与我,亦如阿阴。若有荣焉倾尽所有,何尝不甘之如饴。”

    “你近些日子可是偷偷看书了?”

    “……”他怔愣,冷漠反驳:“没有。”

    “是吗?谁敢想小韩爷说得出这种话。”

    他无声把人搂的更紧,开口却有些同她针锋相对的意思,“不如阿阴全唐诗读的多。”

    “……”

    阿阴知道,他在暗中一直小动作不断,虽未多关注过那些账目,听坊间风言风语也足够知道个大概。有人说他在向日本人示好,有人说他私下同重庆有瓜葛,众说纷纭。但总归是在参与政治。

    不得不说,她身为鬼,实在对人间事没有太大的情感,甚至因为近些年战乱频发,阎王爷每每议会都要百般叮嘱,莫要参与,亦是违法鬼律。

    可就在这上海滩,她看得出来,有鬼在做人事。无从理解韩听竺心思,她却觉得叹惋,爱上一个人便是这般的不自在,处处受制。

    隐约的,总觉得有些不妙。

    除夕夜,韩听竺的医生李自如来了家里,两人在书房谈话许久。阿阴把猫放在一边,现下手里拿的是无名氏收集的白居易诗册,看着看着,倒有些困倦。厨房里还在忙活着年夜饭,她放下了书支着脑袋眯了眼。

    黑猫脚步轻缓,试探着上了楼……

    韩听竺和李自如骤然消声,因门外猫叫声不断,打开了房门,见着它立起了浑身的毛,对着更里面黑暗的走廊莫名地叫。

    李自如道:“你可听说黑猫通灵,这倒有些诡异。”

    韩听竺一路摸爬滚打到现下位置,同李自如这般出身高贵的公子哥不同,他命硬,且最不信邪。伸手把猫抱了起来放在书房沙发一隅,扯个靠枕给它躺。再打开烟盒点支烟,“你好歹是学过西医的人,倒满脑子都是玄学之说。”

    两人皆是淡笑,李自如问:“这猫可有名字?我前些日子来都没见到,这还是头一回。”

    问的韩听竺皱了眉,他还从未听阿阴叫过猫的名字,自己因对这毛茸茸的玩意也有些排斥,亦没过问。

    “等下你问阿阴,是她要养。”

    却不成想,没到一刻钟,那猫尿了。

    阿阴被外面不断的花炮声吵醒,再看身边软垫上没了黑影,唤来个丫头问,说是上了楼。

    走完最后一阶楼梯,阿阴看到韩听竺拎着猫的后脖颈,同李自如一起往楼梯走。她加快了步伐把猫抱过来,语气有些嗔怪。

    “你作甚的抓它?我这般抓你你便好受?”

    整座城之中敢呵斥韩听竺的,便也只她一个。阿阴话落,悄然看向身后黑漆漆未开灯的走廊,感觉闻到了些不寻常的气味,有些出神。

    他脸色愈冷,不愿多说,气势压的人觉得心惊,可眼下两人都不怕他,便沉默着下了楼。

    李自如笑着同阿阴解释,指着书房门口被扔出来的靠枕道:“听竺把猫抱到了书房里,这小家伙许是见他也浑身皆黑,遇上同类便开心地尿了……”

    阿阴听了倒有些惊喜,“可尿他身上了?”

    “那倒没有。”

    “可惜了。”

    “确实可惜。”

    想法一拍即合,笑意融融地下了楼,阿阴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心下暗自思忖。

    年三十的夜,无风,无雪。韩听竺有些生闷气,只觉得自己还不如个黑毛“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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