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第30章 民国篇·韩听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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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两人上了床,韩听竺倒也没刻意地背对着阿阴,靠在床头翻一本有些破旧的册子。她余光看到,心里笑他白日里拜关二爷,夜里倒文绉绉地读起书来,真是别扭。

    “看什么呢?好生认真。”

    他眉毛微动,不大情愿似的开口:“《锁麟囊》的本子。”

    “不是说最爱《春闺梦》,现下这是又有新宝贝着的了。”

    她语气总是那般弯弯绕绕的,与阴阳怪气不搭边,就是明晃晃地不好好说话,撩你心痒痒。

    韩听竺木着脸解释:“《锁麟囊》开演后,有戏痴连听十日十场,记下了本子。传开来了便有人送了我一册。”

    “那为何不直接找程老板要一份誊抄下来,这也没甚么的,流传开来仍旧是他程菊侬的大作。还是说翁偶虹小气……”

    他听了忍不住低笑,“戏痴的故事,总归是情深才成传奇。”

    嘁,又是这些虚的。阿阴要道一句着实是痴,痴傻的痴。

    他放下了本子,关了昏黄台灯,卧房里一室漆黑。阿阴无声蹭得离他近些,韩听竺感知到,心下一动,伸手把人搂到怀里。他不是不会做这些事情,只是平日里太过强硬,大多数时候觉得抹不开面子。

    感觉到男人身体的温度,因她实在是凉,娓娓开口:“听竺……”

    好似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韩听竺开口打断道:“我还不知道那黑毛怪名字。”

    幼稚,阿阴心里啐他。

    “哪里是黑毛怪……”她语气又添了几分造作,带着委屈勾他,“你惯是这般凶,谁喜欢你这样?”

    美人嗔怪,本就无人能够抵挡。最难得的,是平日里生的如多刺玫瑰的女人,在同你示弱,韩听竺也要被撩起火。

    黑暗中男人皱眉,谁也看不到,阿阴摸不准他现下情绪,直后悔灯关了才同他说话。下一瞬,左侧的绵软被他不甚温柔地握住,暂时没进一步动作。似钳制,似挑拨。

    “只要阿阴喜欢。你不喜欢?”

    大抵,是不喜欢罢。她心中咕哝着,开口却绝不会这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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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唔……”

    他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堵住那张嘴,下面的手也收紧动作,依旧满分霸道,是真真切切的韩听竺。阿阴为这真实认知心跳加速,试图睁眼逃脱他带来的汹涌情绪,却被迫陷入更深……

    正月十五,现下已不再叫上元夜,而是元宵节。即便阿阴在上海待了这么多年,还是有些心中怅然,到处新新世界般的霓虹灯牌、大幅广告,再无满城花灯如昼盛景。

    弄堂里的小门小户,倒是会在除夕夜挂上两只大红灯笼,寒夜飘摇着到了十五,模样也是落魄萧瑟,看得人徒增伤感而已。阿阴起初还会出门走走,久而久之发现时代当真不同,一切都变了,就也不再出去自讨无趣。

    刚过除夕那日,她就问过韩听竺:正月十五有何打算。他原是没当回事,摇头算作回应,阿阴便也没再多说。后知后觉发现,她好像年年到了十五这日都有些过分沉默寡言,便立刻摇了电话唤唐叁来。

    因而元宵节这天,韩听竺在自家公馆办堂会。沪上得了帖子的人都有些惊,因自从韩老去世,新上来的这位可是从没办过堂会。有说话不中听的直道,穷乡僻壤出来的还是上不得台面,只知道跌面子地上赶着去戏院看。总归你怎么做,他们都挑的出来错处是了。

    静下来再仔细一想,眼前说得出名的角儿,可是都不在上海,帖子上亦没有写明请的是哪位,众人便愈加好奇,急着前来。未到约定的时辰,便已经满座了。

    韩听竺在楼下同人打招呼,得空叫唐叁去寻阿阴。一楼找了个遍也没见着,还是上了楼,发现她刚从韩听竺书房里出来,手里抱着个花灯,有碎发垂落,娇艳眉目竟觉满是温婉,低眸淡笑。

    见着唐叁,把花灯递过去,“今年就做了这么一个可看的,去给我点了蜡挂起来。”

    唐叁应答,同她一起往下走,阿阴听着有些熙攘热闹的声音入耳,有些不悦。

    “这是作甚?”

    “先生怕阿姐愁闷,办了堂会。”

    她今日完全没刻意打扮,全靠一张底子撑着,现下表情不太明显,唐叁看不出其中情绪,有些紧张。

    “没听说近些日子上海有角儿,他请的哪位。”

    唐叁压低了声音道:“秋声社的温素衣,程老板爱徒,还没露过面。”

    “这算哪门子的角儿,他也太会敷衍人。”

    嘴上这么说,还是有些好奇韩听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知道他心思沉,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算计。眼下,身后书房里的电话响了,两人同时转身,唐叁急步过去接起来,只应答了两声,应又是暗中做的勾当,阿阴丝毫不感兴趣。

    下了楼,唐叁特地从后院拿了个灯架子来,纱灯被恭敬慎重地挂在了上面,一众人齐齐称赞阿阴做的实在是精巧。她面上承着句句接连不断的夸奖,心里确实满分清明。秦记裁缝亲手绣花的纱,下人砍好的小根竹木,她倒也没出几分力,实在不至于夸的这般天上有地下无。

    客厅里满是富贵奢华的西洋灯具,她随韩听竺立在人群中,远远看着那一秉残烛光亮昏暗的纱灯,有些出神。唐叁刚刚还问她,为何不在里面放个灯泡,亮度也能大些。阿阴摇头没做解释,只教他小心着些灯里的蜡烛。

    赏灯人不在了,灯不能灭。

    年年岁岁挂上一盏,好似惊鸿照影来。

    愿故人入梦,教卿卿心头长安。

    那夜着实热闹。

    唐叁附韩听竺耳旁,轻声告诉他“货顺利到了”,再悄然退下。大上海之外,前线依旧战火缭乱。

    温素衣首次登台亮相,虽是堂会,可一出《春闺梦》唱哭多少人衣衫。不肖想,明日戏票定要大清早售空,若是迷这程派的唱腔,还得赶紧派人去抢。

    有初次见这般大场面的苏家小姐,年方十六,不小心撞倒了灯架。纱灯落地,蜡烛燎起,烧坏了一块上好的羊毛地毯。被下人赶紧拖着一起带了下去,好似从未发生过。

    阿阴面上状若无意地听小姑娘畏畏缩缩道歉,竟还挂得住笑,韩听竺都比她不悦,有些厌烦眼前的这位小姐。她心里却莫名慌乱,那种被抓住了血肉的窒息感又来了。

    孤眠夜寒魂梦怯,月暗纱灯灭。

    纱灯灭了,故人便也不得见了。

    她面色有些过于苍白,一碗碗连汤带水的元宵送上来,还没分完。韩听竺送到口边的,她一点也吃不下,直道头痛,转身决然上了楼。

    再没回头。

    自然不知身后那双眷恋的眼满是不舍地望了多久。

    这年上元,他本是为了让她高兴,却造化弄人、事与愿违。

    楼下热闹声还未歇,阿阴已经散了头发侧卧在床上,眼睛同脚边猫的一样,出神瞪着,又好似无神。

    温素衣唱的足够幽咽,嗓音亦是动人,有程老板风韵在其中。阿阴还从未同他一起听过完整的《春闺梦》,最后西皮散板之中,张氏唱“今日等来明日等,哪堪消息更沉沉,明知梦境无凭准,无聊还向梦中寻”,缓缓下了台。她心中并无止战情怀,探看的还是寻常□□。

    窗户关的严实,却又有风吹进,她不肖细想,亦知道来者何人。没想到的是,打北平回来的,不止药叉一人,还有障月。

    药叉穿了进来同她打招呼,穿一身最时兴款式的西装,行的却是大唐叉手礼,道:“上元安康。”

    阿阴眼睛红了,没了平日里那股坚毅的劲儿,扯了被角擦拭泪水,下手有些重,眼眶愈发的红。躺在那动都没动,她语气没什么精神:“回来了。我没心思同你玩笑,早些回罢。”

    药叉弯腰抚摸那乖巧的猫儿,嘴里念着:“阎王爷迷上了看电影,在地府新修了个电影院,我看的不愿回呢。还不是障月不放心,道你今日定然不好过,非带着我回来。”

    “……”眉眼微动,道:“好过不好过的,一千多年不还是过来了。障月也来了?”

    “嗯,在外面呢。挂心你挂心的要死,到了公馆却不进来。”

    “那便教他在外面待着罢,你也走。”

    “小没良心的,哥哥我知道,你在这装没事人呢。”

    “给我消失。”

    三月,程老板的女弟子温素衣当属上海滩最火,在电影愈发盛行的岁月里,仍旧熠熠生辉、长唱不倒。甚至据传,日本人也有心做东,请她开嗓。因而有好事报社采访,问到了温素衣如何看待。她柔声淡笑,开口却是北平带来的局器劲儿:给他们唱《春闺梦》他们听得懂吗?末了不还得问我这唱的哪儿跟哪儿呀?

    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五月,海棠花开满院。陈万良大喜,因终于从韩听竺手中分了些鸦片走私的勾当。

    六月,重庆爆发大隧道惨案,死伤无数。韩听竺与日方密谈,坊间传他即将顶替陈万良任经济部部长,坐实汉奸头衔。

    七月,为整肃上海秩序,进一步推行“大东亚共荣圈”,日方逮捕并枪毙了十余名走私鸦片、买卖暗娼之人。但当时未脱手的鸦片和妙龄男女,还是不可避免地充入日军手中……

    阿阴看着客厅里正坐着看报,没事人一般的韩听竺,忍不住笑:“你可真沉得住气。”

    她知道,韩听竺在自断手臂。

    报纸哗啦作响翻了面,他平稳开口:“现下这般光景,流氓头子实在‘无能’,冷兵器终归快不过子弹。你放心,我手里还有些生意,总归你做不得阿嫂,还能做韩太太。”

    她在厨房里遛了一圈,案板旁边放着一条生鱼正准备腌制,下人不知去忙何事。伸手眼疾手快地抠下来带血的鱼眼,一口下肚。再洗干净手指,不由得摇摇头,这鱼不够新鲜。

    又回到客厅,仿佛刚刚无事发生过,继续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韩听竺,你若是破落了,我可未必会同你再回码头破屋。”

    “嗯。”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目光未从报纸上移开分毫,“阿阴放心,我若破落,定然命也跟着没了。你切记走的快些,才好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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