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三宝太监下西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夸耀“我祖上也阔过”,早已是国人所鄙弃的浅薄心态。但无须我们夸耀,明朝的一位太监带领庞大的船队的的确确创造了世界航海史上的奇迹。这一页辉煌的历史或许可让现代中国人备感自豪,更使我们品味到自豪后心中泛起的苦涩。

    洪武九年(1376年),山西平遥训导叶伯巨的一份奏疏,让明太祖朱元璋勃然大怒,道:“这是离间我骨肉,快点抓来,我要亲手射死他!”

    原来,朱元璋在加强皇权的同时,大力推行分封制,将其24个儿子和一个重孙,分封在全国各地。对此,他踌躇满志地以为——分封诸王世袭镇守,以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便足以辅弼皇室,确保大明王朝的长治久安。然而,他没有料到,藩国势力的发展,势必将威胁中央皇权的安全。倒是人微言轻的叶伯巨,敏感地预见到了这一点,遂以汉初的“七国之叛”和西晋的“八王之乱”为例,上书直言分封制的弊害。然而,朱元璋不仅一意孤行,反而将他囚死狱中。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朱元璋龙驭宾天。尸骨未寒,骨肉之间便展开了血腥的厮杀。建文元年(1399年),燕王朱棣起兵北平(今北京),攻夺亲侄子——建文帝朱允炆的皇位,史称“靖难之役”。

    这场刀光剑影的兵燹持续了3年,建文四年(1402年),势如破竹的燕兵攻入京师(今江苏南京)。在一场混战中,皇宫大院燃起了大火。当火势扑灭后,发现了几具烧焦了的尸体。据说,他们便是建文帝、马皇后及其长子朱文奎的遗骸。不过,由于史书记载的自相矛盾,建文帝的下落一直是个谜。有人说,兵燹劫乱中,建文帝乔装改扮成和尚,逃离了京城……朱棣即位后,年号“永乐”。为了使自己的皇位继承合法化,他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当时的官方史书掩盖了建文帝的年号,而人为地将明太祖的统治时期延长了4年,即从洪武三十一年延长至洪武三十五年(1398年~1402年),以便于永乐朝的衔接。然而,建文帝4年的统治,毕竟难以从当时人的记忆中被轻易地抹去。特别是建文帝“出亡为僧”的传说,在朝野上下众说纷纭,连朱棣本人也将信将疑。故而《明史·郑和传》说,朱棣当了皇帝后,疑心建文帝朱允炆逃亡海外,就派郑和下西洋查访行踪。对此,清人万斯同吟咏道:

    西洋万里人踪绝,洪涛淼淼谁能越。

    扬舱不惮鼋鼍居,凌波直簸蛟龙窟。

    蛮邦海外纷如埃,语言屡译犹致猜。

    忽惊汉使浮槎至,疑是天兵乘雾来。

    我皇声教已遐普,天威更欲扬远土。

    殊方从此识中华,异宝因之输内府。

    昔闻汉帝开西域,亦越唐皇启北庭。

    黩武久蒙青史诮,洪涛何事更长征。

    人言让帝遁西极,此举意在穷其迹。

    被褐已辞黄屋尊,泛舟宁作沧波客。

    何妨尺地使容身,应念高皇共本根。

    徒使狂涛填猛士,几曾穷岛遇王孙。

    宿师海外余十载,让帝行踪意安在。

    遗事人传三宝名,穷兵徒发千秋慨。

    诗中的“三宝”,即七下西洋的太监郑和。郑和本姓马,小名三保,云南昆阳(今云南晋宁)人。他在洪武年间入宫当了一名小宦官,起初是在燕王朱棣的藩邸内任职。“靖难之役”中,郑和出人战阵,立下了汗马功劳,故而提升为太监,并被赐名“郑和”,世称“三保(宝)太监”。对此,郑和的老家昆阳,迄今还流传的一句俗语说:“马不能登殿,皇帝赐姓郑。”显然,“赐姓”之后便可“登殿”,也就是说得到了明成祖的赏识。永乐二年(1404年),郑和出任内官监太监,不久又擢升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成了朱棣得力的内臣,并奉命出使西洋。

    当时,以婆罗洲为中心,将今南海以西(约自东经110°以西)的海洋及沿海各地(远至印度及非洲东部),概称为“西洋”。明代的西洋,也包括今天的东南亚。在明代初年,这一带的局势一直处于动荡不安之中。例如,洪武四年(1371年),渤泥国王马合谟沙就上表明太祖朱元璋,说:

    今有皇帝的使臣来,开读了皇帝的诏书,知道皇帝登了宝位,与天下做主,俺心里好生喜欢。本国地面,是阇婆管下的小去处,乍消得皇帝记心。这几日前,被苏禄家没道理,便将歹人来,把房子烧了,百姓每(们)都吃害了。记着皇帝诏书来的福荫,喜得一家儿人没事。……

    渤泥在今加里曼丹北部的Bmnei(文莱),苏禄故地则位于今菲律宾的苏禄群岛。当时,南洋群岛一带的众多小国,由于宗教信仰的不同,随着各自势力的此消彼长,相互之间冲突不断。类似于渤泥这样的弱小国家,自然希望北方的大国——中国能为他们调解彼此间的纠纷,并在他们遭受强邻侵掠时,能够主持公道。然而,明太祖对待外国,采取“不为中国患者,不可辄自兴兵”(不成为中国祸患的,不随便出兵)的政策,对当时的诸多争端均置身事外。特别是在胡惟庸案发后,明朝与周边邻国的关系渐趋冷淡。及至明成祖即位之初,东南亚的许多国家已不再定期向明朝纳贡。这对于将自己视作“天朝上国”之君的朱棣来说,显然是难以容忍的。再加上明成祖为了制造声势和笼络人心,改变因“靖难之役”带来的不利政治局面,更是希望通过“宣扬国威”,提高自己的声望。因此,郑和下西洋,初衷是明王朝为了维护自己在东南亚地区的权威、招致各国来朝而实施的重大举措,更是为搜寻废帝朱允炆的行踪。

    永乐三年(1405年)六月,郑和统率的远航船队从苏州的刘家河(今江苏太仓东的浏河镇)启程,乘风破浪,泛海至福建长乐,然后借海上信风之助。由闽江口五虎门扬帆出海,“云帆高张,昼夜星驰”,远涉重洋,前往邻邦异域。郑和下西洋的主要航线,是从中国东南沿海出发,穿越马六甲海峡,横渡印度洋,远至波斯湾和非洲东海岸。此次,郑和统领的舟师,奉命出使占城(越南南部)、爪哇(印度尼西亚爪哇岛)、旧港、满剌加、阿鲁(今印尼苏门答腊岛中部)、苏门答剌(苏门答腊岛北部)、南巫里(在苏门答腊)、锡兰(斯里兰卡)、小葛兰(在南印度西岸)、柯枝和古里(南印度西岸的科泽科德)等国。在明朝初年的南洋群岛诸国中,以爪哇最为强盛,时常骚扰邻国。洪武末年,爪哇已吞并了邻近的三佛齐,并进而觊觎苏门答剌。故而,明成祖派郑和前往招徕苏门答剌,诏封其酋长为苏门答剌国王,赐以印诰。这样一来,爪哇就不能不有所顾忌,收敛其并吞苏门答剌的野心。及至永乐五年(1407年)五月,郑和的首航圆满结束。回国时,爪哇、满剌加、阿鲁、苏门答剌、小葛兰和古里等国的使节,也随行来朝。

    永乐五年(1407年)九月,郑和再度出使,前往占城、爪哇、暹罗、苏门答刺、南巫里、柯枝和锡兰诸国,直到永乐七年(1409年)夏回国。永乐七年九月,郑和第三次出使,走访了占城、爪哇、满剌加、苏门答剌、锡兰、小葛兰、柯枝、古里、暹罗、南巫里、加异勒(南印度东岸)、甘巴里和阿拨把丹。并于永乐九年(1411年)六月回国。不久,满剌加国王以及古里、柯枝、苏门答剌、阿鲁、彭亨、急兰丹(马来半岛东岸)、南巫里、加异勒和爪畦使节先后来华。这三次出使,郑和船队的活动范围均不出东南亚和南亚,而主要是穿梭来往于东南亚各国。郑和远航的船队,满载着瓷器、丝绸、锦绮、纱罗、麝香、铁器和金属货币等,所到之处,不遗余力地宣扬明朝的国威,邀约各国派遣使臣前来中国“朝贡”。同时,还以强大的武装力量为后盾,告诫那些喜战好斗者循理安分,偃兵息武,从而极大地缓解了中国与海外诸国的紧张关系,建立起东南亚与南亚沿海国家间的区域和平局势。

    此后,从永乐十一年(1413年)冬第四次出航起,至宣德七年(1432年)最后一次出使为止,郑和又四下西洋。其行踪不仅遍及今东南亚和南亚各地,而且还到达了西亚和非洲的东海岸。忽鲁谟斯(伊朗)、祖法儿(佐法儿)、阿丹(红海的亚丁)、比剌、竹步不喇哇(属索马里)、木骨都束(索马里的摩加迪沙)、麻林(属肯尼亚)和天方(即麦加)等地,都留下了郑和船队的足迹。

    综上所述,永乐、洪熙、宣德三朝,郑和先后七下西洋,率领万人舟师,在“洪涛接天,巨浪如山”的海洋上航行,历涉三十余国,打通了中国直达波斯湾、红海和东非海岸的航路,并开辟了多条航线。对此,随从郑和出使西洋的马欢,作有一首《纪行诗》写道:

    皇华使者承天敕,

    宣布纶音往夷域。

    鲸舟吼浪泛沧溟,

    远涉洪涛渺无极。

    ……

    事实证明,郑和使团“宣布纶音往夷域”的成效是相当显著的。永乐十三年(1415年),在明朝人眼里位于“极地”的麻林国,遣使前来中国贡献“麒麟”(长颈鹿)。在中国,“麒麟”自古就被视作瑞兽,赋予了神秘的色彩。“极地”之国麻林所献的“麒麟”,自然成为明朝声教远被、国威赫赫的一个显著例证。

    郑和船队七下西洋,称得上是15世纪欧洲地理大发现以前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海上探险活动,是世界航海史上极为辉煌的一页。郑和船队在向非洲东部赤道以南沿海的航行中,曾发现了马达加斯加岛,那儿离好望角已经不远了。1487年(相当于明代的成化二十三年),一支葡萄牙舰队在巴托罗缪·迪亚士的率领下,从红海南下才到达马达加斯加岛的对岸,发现了好望角,但比郑和船队要晚七十余年。郑和远航西洋的年代,还比1492年(弘治五年)意大利人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早了近九十年:比1498年(弘治十一年)葡萄牙人达·伽马绕道好望角到达印度,早了九十多年;也比1515年~1522年(正德十年到嘉靖元年)葡萄牙人麦哲伦环球航行早一百多年。郑和船队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远航船队,比1588年(万历十六年)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还要庞大。无论是从组织的健全还是装备的精良等方面来看,在当时均属无与伦比。对此,英国学者李约瑟博士就曾指出:

    明代海军在历史上可能比其他亚洲国家更为出色,甚至也比同时代的任何欧洲国家都更为杰出,以至于所有的欧洲国家联合起来,可以说都无法与明代的海军相匹敌。

    郑和下西洋所用的大型宝船长44,4丈,阔18丈,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航海巨舶。郑和船队通常拥有六十余艘宝船,连同中小船只在内,共计二百余艘。这样大型的船队,由宝船、马船、粮船、坐船和战船等多种不同用途的船只所组成。船队的人员一般均在2,7万人左右,配备相当齐全。有专门负责接待外国使臣的舍人,掌管粮饷和对外贸易的户部郎中,负责医务的医官、医士,负责观察星象和掌握气象变化的阴阳官。各船还有旗军(掌军旗者)、火者(掌罗盘、航海图者)、番火长(外国领航员)、舵工、通事(翻译)、办事(商业人员)、书算手(财会)以及各类修理工和船工、民工人等,大体可分为指挥、航海技术、军事和后勤4个系统,组织分工严密精细,井井有条。船上满载着航行途中的各类生活必需品、军火器械以及作为贸易品和馈赠品的丝绸布匹、陶瓷器皿、麝香、金银制品等。相形之下,稍后的欧洲船队远远不能与之相比。达·伽马前往印度时率领的葡萄牙船队,由160名船员组成,仅有4艘轻便快船,最大的也不过120吨,其次为100吨,最小的只有50吨;哥伦布航行美洲,所率水手仅88名,驾驶的船只仅3只帆船,最大的“圣玛丽亚”号是100吨,另两只分别只有60吨和50吨:麦哲伦1519年环球航行时,率领265名船员,分乘5艘帆船出发,其中,130吨的两只,90吨的两只和60吨的一只。这样的规模,自然无法与郑和船队的庞大规模相比肩。

    从郑和下西洋的史实来看,明朝政府在遴选外交人才方面是相当有眼光的。之所以选择郑和,不仅是因为他深得明成祖的信任,更重要的还在于他具有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的双重身份。据史书记载,郑和是回族人,其祖父和父亲都曾到过天方(麦加)朝觐,被称为“哈吉”(意即巡礼人),与阿拉伯商人有过一些接触,对西亚的风土人情和商务状况亦略知一二。另外,郑和还在永乐元年(1403年)得到明成祖朱棣的亲信、高僧道衍(即姚广孝)的召引,接受了菩萨戒,成为佛门弟子,法名“福善”。从此,人们又称他为“三宝太监”。这样的双重身份,使得郑和作为外交人选,具有与西洋各国的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相互交往的便利。因为在郑和下西洋的时代,东南亚一带有不少国家均信奉佛教。如当时的暹罗、真腊、锡兰、古里等国,佛教徒均占到居民的90%以上。而且,自唐宋以来,伊斯兰教的势力也已逐渐向东扩展,西洋各地的商业活动,大多被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和波斯商人所操纵。在明代的西洋各地,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相当多,如南亚居民信此教者约占70%,中亚、西亚的阿拉伯诸国,更是伊斯兰教盛行。由此可见,选择郑和作为外交人选,显然是相当明智之举。事实也证明。以宗教作为维系感情的精神纽带,确实是深谋远虑的决策。譬如,永乐七年(1409年),郑和奉命在锡兰设立刻有汉文、泰米尔文和波斯文三种文字的布施碑。这一“锡兰山寺碑”以三种文字刊刻,向三大宗教布施,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宗教问题的宽容。特别是它在海外宣传了中国对亚非各国信仰佛教的尊重,有利于提高明朝的威望。

    从主观上看,明成祖派遣郑和下西洋,是想提高他在海外的威望,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其着眼点是对外宣扬威德。因此,郑和等人对于海外诸国,不论国家大小,一视同仁,所到之处,感之以理,服之以德。他在历次出使途中,每到一地,均首先向当地国王或酋长宣读诏敕,其次则对其王、妃、臣僚等加以赏赐。随后,当地国王或酋长或有所贡纳,或与郑和一行交易货物土产。郑和船队虽然拥有人数众多的精锐部队,但从不以大国兵威去欺侮或掠夺海外诸国。在郑和七下西洋的过程中,只有三次诉诸武力。第一次是在旧港擒获海盗陈祖义。旧港位于今印度尼西亚,原名三佛齐,是由南海进入印度洋的交通要道。洪武年间,广东潮州人陈祖义因犯事举家逃来旧港,投奔渤淋邦国王麻那者巫里手下为将。国王死后,他纠集一帮海盗,自封为酋长,劫夺过往商船财物。永乐五年(1407年),郑和自西洋凯旋,途中遣人招谕陈祖义,祖义诈降,潜谋邀劫。当地人施进卿密告郑和,郑和遂出兵擒斩陈祖义。并赐施进卿冠带,归旧港为大头目,以主其地。不久,又敕封其为旧港宣慰使。郑和此举为邻近各国除了一大害,也为明王朝与西洋各国的友好往来打开了海上通道。从此以后,不仅郑和船队在海上再也没有受到海盗的攻击,而且东南亚一带长期存在的海盗问题也基本上得以肃清。第二次动用武力是在锡兰擒获有心劫夺的国王亚烈苦奈儿。亚烈苦奈儿在当地经常邀劫过往使臣,郑和第一次下西洋时,即曾到过锡兰山。傲慢不敬的亚烈苦奈儿,就对郑和蠢蠢欲动,意图谋害,因被郑和及时察觉而没有得逞。郑和第三次出使回朝途中,再过其地。亚烈苦奈儿见财眼红,顿起邪念,诱骗郑和至其国中,令太子纳颜强行索要金银宝物,并发兵抢劫船队。郑和得知虚实之后,当机立断,指挥步卒两千余人,出间道乘虚攻拔其都城,一举擒获亚烈苦奈儿及其妻子、头目,然后启航将俘虏带回中国。稍后,明成祖宽大为怀,将他们遣返回国。第三次动武是在苏门答刺擒获伪王苏干剌。此次冲突肇因于苏门答剌国内的政治矛盾,郑和为了自卫,也为了帮助苏门答刺平定内乱而不得不诉诸武力。当时,郑和奉使来到苏门答刺,赐其国王宰奴里阿比丁彩帛等物。苏门答剌前伪王之弟苏干剌,正要篡夺宰奴里阿比丁的王位,见此情状,遂迁怒于明朝使臣,怨恨后者不曾对自己颁发赏赐,于是领兵数万邀杀明军,郑和率众应战。结果,苏干剌败走,郑和追至南勃利国,将苏干剌及其妻子俘获,并于永乐十三年(1415年)献于行在。显然,这三次使用武力,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付诸实施的。而且,即使是自卫成功,也从不攻城掠地,常常是在惩戒了来犯者之后,又主动设法与该国建立正常的友好往来。这一点,是明代前期处理对外关系中比较成功的一个方面。

    郑和七下西洋,是中国历史上旷古未有的伟业,可与张骞、班超出使西域相辉映。在这二十多年间,郑和船队跨越了半个地球,大明的旗帜高高飘扬在整个东南亚和印度洋,清楚地显示了大明王朝的政治及军事优势,将明朝的声威最大限度地远播于殊方异域。特别是它完全打通了通往南洋各国的海上交通,在海外重新树立起中国的威望,客观上为此后华侨开发南洋,创造了一些有利的条件。关于这一点,从15世纪至17世纪的200年间移居南洋之华侨数量剧增的史实中,可以得到部分的证实。对此,梁启超先生曾指出,因郑和下西洋后而移居南洋诸岛的中国移民,当不下五百四五十万人,如果再加上与土人杂婚者,可达700万人。“西洋之迹,著自郑和”,的确是毫不夸张的说法!纷至沓来的华侨,将中国本土高度发达的生产技术和物质产品,源源不断地向南洋各地输送。大批的华侨筚路蓝缕,辛勤劳作,对南洋社会的开发和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而这一切,与郑和下西洋显然是分不开的。时至今日,在东南亚各国,还保留有许多纪念郑和的遗迹。如印度尼西亚爪哇岛的三宝垅、三宝港、三宝洞、三保井、三保墩、三宝公庙,苏门答腊岛上的三宝庙,马来西亚马六甲的三宝山(或中国山)、三宝城、三宝井,泰国的三宝港、三宝公庙、三宝宫、三宝禅寺、三宝寺塔,北婆罗洲的中国河、中国寡妇峰,等等。其中,泰国三宝公庙中的一副对联特别耐人寻味:“七度下邻邦,有名胜迹传异域。三宝驾度航,万国衣冠邦故都。”对三宝太监的信仰,成为凝聚东南亚华侨的一种精神力量。

    郑和远航西洋,第一次打开了通往东非的航路,充分显示出明代造船业的先进水平和高超的航海技术,并积累了宝贵的海图资料,为中国人的地理知识增添了新的内容。我国沿海冬春之间为东北季候风,适于船舶远航西、南洋;而夏季则为西南季候风,此时则宜于船只回航。郑和七下西洋,都遵循季候风的规律,其往返年月,均在适宜之信风期。郑和船队充分利用风力,并将天文、地理知识与罗盘针的使用结合起来,确定了精确的方向和航向。《郑和航海图》(即《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及其附图《过洋牵星图》,对航海路线作了详细的记录。它以南京为起点,最远至非洲东岸的慢八撤(今肯尼亚的蒙巴萨),将航向、航程、停泊港口、暗礁和浅滩的分布情况,详细地绘制成地图。这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完整的航行地图,而且还留下了15世纪以前我国关于亚非两洲最为详尽的地理图籍。如果我们将《郑和航海图》与其前后的一些地理著作相比较,就不难看出《郑和航海图》特具的科学价值。譬如,元代汪大渊所著的《岛夷志略》一书,所收外国地名仅100个,而《郑和航海图》中出现的外国地名为其3倍,海图的相对精确性得以大大提高。即使是在200年后出现的《东西洋考》一书(张燮著)所附的一幅亚非地图中,其中的记载也不如《郑和航海图》详细、准确和清晰。随同郑和使团出访、担任通事(即翻译)的马欢、费信和巩珍等人,还分别著有《瀛涯胜览》、《星槎胜览》和《西洋番国志》,以生动简洁的文字,对到访的亚非各国之地理位置、历史沿革、名胜古迹、聚落都会、山川形势、气候历法、商业贸易、风俗习惯和语言文字等,都作了详尽的阐述,其内容多为前人所未言及。这些著作,为研究15世纪初期亚非各国的历史状况,提供了翔实可靠的资料。郑和还总结航海经验,写出了《针位编》,成为远洋航行的宝贵资料。他在第七次航海前(1431年),曾在福建长乐天妃宫立碑,记载了前6次航海的经过,这是我国航海史上的重要文物。

    郑和七下西洋,始终奉行了“宣德化而柔远人”的政策,以和平友好为宗旨,加强中国与东南亚、南亚和非洲各国的友谊。郑和船队对异国不怀有任何野心,它以建立和发展同各国人民的友好关系为使命,从不以奴役他族为荣,绝不以强凌弱,以大欺小。所到之处,皆平等待人,秋毫无犯。即使是在贸易的过程中,船队成员也都能人乡随俗,买卖公平,从未倚仗武力强买强卖。由于七下西洋出色地完成了和平友好的使命,使得中国在西洋诸国的声望大大提高,故而许多国家都纷纷遣使前来表示友好。以《名山藏·王享记》所列东南夷59国为例,永乐年间遣使往来的就有43国。永乐九年(1411年),满剌加国王率妻子、陪臣等来朝,使团成员多达五百余人;渤泥国王不幸病逝北京,成祖为之辍朝3日,并葬于德安门外,谥日“恭顺”;苏禄国王在归途中病逝于德州,明朝政府亦葬之以礼。永乐十四年(1416年),遣使至中国的有古里、爪哇、满剌加等18国。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西洋来贡者共16国,计一千二百多人。这些友好的交往,与地理大发现时期欧洲航海家的海盗行径,有着根本性区别。后者每到一地,往往先立石“留念”,以表示他们的国家占领了这个地方。为了得到黄金和土地,他们常常将掠夺、奴役和杀人越货作为主要手段。

    当然,我们在审视数百年前的这段历史时,也毋庸讳言,郑和下西洋亦有着相当大的负面影响。首先,从郑和的出身来看,他是内官监的太监,而内官监在当时是负责采办宫廷所需的一个机构,皇室所需的各种奇珍异物,大都要向海外寻求。而这些,正是郑和的职责所在。郑和下西洋,每到一地,除了颁发明历、印信以及大量的金银赏赐外,主要就是办理皇差——从事贸易活动。郑和船队有宝船六十余艘。宝船,又名“取宝船”或“宝石船”。顾名思义,下西洋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猎取宝货(如珍珠玛瑙、奇禽异兽等),以供皇帝及其家族享用。故而船队每次出使归来,都带回了诸如象牙、染料、香料、胡椒、硫磺和宝石等西洋土特产或手工艺品,甚至还有各种珍禽异兽,如狮子、驼鸟等,所谓“归到京华觐紫宸,龙墀献纳皆奇珍。重瞳一顾天颜喜,爵禄均颁雨露新”,说的便是当日的真实情状。远征的开销除了来自皇帝的私囊及其代理机构外。不少也由沿海各布政司负担。远洋航船是在南京龙江船坞建造的,每只宝船的造价约需五六千两白银。水手则招自福建,船队由约2,7万名左右的水手操纵。所载的货物包括上等丝绸、刺绣和其他的奢侈品。作为在航程中赠送给当地统治者的礼物。七次下西洋带走了大量财货,如金银、丝绸、瓷器、铁器、铜器以及钱币等。这些财货除部分用以交换海外珍宝和方物外,许多都是无偿的赏赐品。据《广志绎》记载,明初府库充溢,郑和下西洋时,赉银700余万,十载后仅剩百余万,所费计600万两白银。这些开销除用以海外贸易者外,大多用于赏赐。庞大的船队需要巨额的开支,但换回的物品却大多是珠宝、象牙、香料和犀角等奢侈品,这就大大加重了一般百姓的经济负担。对此,罗懋登的《三宝太监下西洋演义》曾形象地描绘了明成祖的心态。它指出朱棣对郑和船队下西洋,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自然是明朝的声威远被,而惧的则是:“这个船数又多,制作又细,费用又大,须是支动天下一十三省钱粮来,方才够用,这不是一则以惧?”此虽小说家言,但却也反映了当时的真实情形。因此,史书上称郑和下西洋为“宝船弊政”。

    其次,当时的中国只有“天下”观而不曾有“世界”观。明成祖在南京天妃宫碑上勒石留世的诗中这样写道:

    视天下兮福苍生,

    民安乐兮神悠宁,

    海波不兴天下平,

    于千万世休养声。

    这里的“天下”,既指明朝的两京十三布政司,也包括中国四周的“外夷”。明朝统治者对外并无平等的国家观念,而是实行一种怀柔政策,以“天朝上国”之君主自居,通过“宣德化而柔远人”的方式,让一些国家前来“朝贡”,表示对中国的“臣服”,以满足“惟我独尊”的虚荣心。尽管下西洋是一种政治行动,为此在经济上作一些必要的牺牲本无可非议。但这种怀柔政策,以中国在经济上吃亏。而在政治上得到虚名来实现的。“厚往薄来”,从不计较海外诸国贡物的好坏多寡,回礼一律从丰,以奖励他们远来中华的诚心。郑和下西洋的主要目的在于扩大政治影响,而不在于发展海外贸易,故出使期间所进行的贸易,都被限制在“朝贡贸易”的范围之内。许多国家在朝贡的名义下与中国做着发财的生意,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使得外国使节们以空前的规模从各个地方带着贡品来到中国。虽然熙来攘往,煞是热闹,但这种朝贡贸易,对于中国而言只有政治意义,而无经济价值,反而成为国家财政的一个沉重包袱。早在永乐年间,明朝政府就已经深深地感到朝贡贸易是一项重大的经济负担,郑和下西洋招来的一批又一批的使节,使得赏赐开支应付不暇。据统计,永乐年间,每年来贡的外国使团平均有7个。在六下西洋回朝时,竟出现了16国派遣使臣1200人同时来朝的局面,这确实是旷古未有的“盛事”。不过,在统治者为此心花怒放的同时,由此颁发的赏赐品之耗费,显然也是空前的。就这样,朝贡贸易的规模越大,明政府的开支就越多;前来朝贡的次数越多,明朝财政的亏损就越大。长此以往,必然会导致国库枯竭、财政短绌。很明显,这种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的做法,一旦国力衰落,自然便难以为继。故而明代中叶以后,便再也无法派人出使西洋。其实,对于下西洋,朝廷中一直就存在着反对意见。永乐末年,当年曾支持下西洋的袁忠彻就曾“谏取宝之非”。永乐十九年(1421年)四月,北京皇宫三大殿遭回禄之灾,明成祖“诏求直言”,翰林院侍读李时勉等极言下西洋之弊。成祖虽龙颜不悦,但还是下令暂行停止下西洋的举措。此后,对下西洋的非议日渐增多。成祖死后,即位的明仁宗即从原户部尚书夏元吉之言,下诏:“下西洋诸番等国宝船悉皆停止。”直到6年后,宣德皇帝才组织了第七次下西洋。以后,以王景弘为首又进行了一次远航。此次远航仅至苏门答腊而返,其规模自然已不能与此前的郑和七下西洋相提并论。成化十一年(1475年)冬十月,宪宗皇帝一时心血来潮,下诏查阅西洋水程档案,大有重差宝船下西洋的雄心,但遭到兵部车驾主事刘大夏的反对。他指出:“三保太监下西洋,花费了钱粮数十万,军民死亡数以万计,纵得奇宝而回,于国家何益?这只是一大弊政,作为大臣应当切谏,所以旧案虽存,也应毁掉,以彻底根除祸患。”于是,郑和下西洋的档案记录,便被刘大夏所烧毁。

    最后,郑和七下西洋,规模最大的一次是由2.7万余人、二百多艘船只组成的庞大船队,其船舶技术之先进,航程之长,船只吨位之大,航海人员之众,组织配备之严密,航海技术之先进,影响之巨,在当时的世界上,都是罕有其匹的。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样,他们的航海成就显然丝毫不比西方人逊色,甚至在航海时间、船队的规模以及航海技术诸方面,均是哥伦布等人的航海活动所望尘莫及的。然而,我们应当看到,郑和远航与西方人开辟新航路的结局,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后果。郑和下西洋的航海活动虽然声势浩大,但明成祖和郑和死后不久,中国船队便绝迹于印度洋和阿拉伯海,中国的航海事业突然中断了,这使得中国与西洋各国业已建立起来的联系戛然而止。从此,中国人传统的海外贸易市场逐渐被欧洲人所占据,并最终退出了正在酝酿形成中的世界性市场。相反,哥伦布和达·伽马开辟新航路后,在西欧激起了远洋航海的热潮。在中国,作为国家的政治任务,郑和下西洋对于中国经济的刺激作用微乎其微。而在西方,东方的商品和航海贸易的利润直接加速了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美洲的发现,绕过非洲的航行,给新兴的资产阶级开辟了新的活动场所,从而揭开了资本原始积累的序幕。从这一点上看,哥伦布等人的航海活动,对于西欧乃至世界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是先前的郑和下西洋所无法比拟的。在郑和下西洋之前,中国经济特别是东部沿海地区经济结构的转型,已出现了符合世界历史潮流的新趋向。然而,随着郑和下西洋活动的终止,中国政府将自己与当时正在形成中的世界市场隔绝开来。而新航路的开辟为西欧新兴的资产阶级开辟了新的活动场所,使欧洲商路和贸易中心从地中海区域转移到大西洋沿岸,欧洲人在海外广阔的领域里建立了众多的殖民地,从而为西欧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创造了条件。大量的黄金、白银流入欧洲,引起了“价格革命”——金银贬价,物价上涨。而“价格革命”则是资本原始积累的重要因素之一,它加速了西欧封建制度的解体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从这一点上来看,我们对于郑和下西洋的历史意义,应有恰如其分的估价。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