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于谦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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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语有云:“忠臣不事二主。”但如果一位智勇双全的大臣发现他所尊奉的是一个不辨忠奸的昏君,他就会陷入难以抉择的两难境地。在国难当头之际,于谦作出了坚定的选择,由此保全了大明王朝的江山社稷,而等待于谦的又是什么呢?

    在美丽如画的浙江杭州西子湖畔,安息着两位中国古代著名的人物,他们虽处不同朝代,但有颇多共同之处:同样品性高洁,赤胆忠心;同样功高盖世,名震四方;也同样功高不赏,惨死在“莫须有”的冤狱之下。其中一位就是宋代著名的抗金将领,曾以“岳家军”驰骋中原,令金朝军队闻风丧胆的传奇英雄岳飞。另一位便是明代大臣于谦。

    于谦,字廷益,号节庵,浙江钱塘(即今杭州市)人。他自幼聪敏,读书过目成诵,行文泉涌,为诗清丽。他仰慕古代正气凛然的仁人志士,特别钦敬钟爱南宋名臣文天祥,立志为国家兴亡赴汤蹈火而在所不惜。他于永乐十九年(1421年)考取进士,从此踏上宦途。在任御史期间,曾出按江西,平反冤狱数百起,赢得明宣宗的信任,超迁兵部右侍郎,出巡河南、山西等地。所到之处,延访父老,体恤民间疾苦,变革害民弊政,威惠流行,远近称颂。离职之时,山西、河南吏民伏阙上书请留于谦者以千数。明正统十三年(1448年),一场突发事变使明王朝濒于崩溃的边缘,于谦正是在这场变乱中力挽狂澜,名震中外,立下不世之功。这就是“土木之变”。

    “土木之变”的缘起要从宦官王振专权说起。王振为蔚州(今河北蔚县)人,儒士出身,曾为教官。后自行净身进入皇家内书院,得到明宣宗的赏识,遣往东宫侍奉英宗读书。明宣宗去世后,即位的英宗年方9岁。朝中大事由先朝重臣主持,王振善于伪装,使“三杨”(即杨士奇、杨溥、杨荣)等阁臣对其人颇有好感,而年幼的英宗在其恩威并施的训导下,不免对他畏惧三分,只呼“先生”而不敢称其名。后来,“三杨”等重臣因年迈体衰,难以继续总揽大权,便给王振造成了广植私党、干预朝政的时机。一次,英宗大宴群臣,按祖训“宦官不得出席朝宴”,没想到王振在内宫大发雷霆。英宗心惊肉跳,赶忙大开宫门、请他参加,文武百官也起身相迎。王振在朝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明代宦官独擅专权,正是从王振开始的。

    王振擅权最重要的方式便是控制年幼的英宗,从英宗即位伊始,王振就通过暗中唆使来影响朝政。为了让朝臣感到他的作用,王振时常指使英宗苛责群臣。如兵部尚书王骥奉诏议边疆之事,因故5日没有答复,王振就让英宗召来王骥训斥道:“卿等欺朕年幼耶?”即下令逮捕入狱。朝中言官为讨好王振,经常无端弹劾百官,“自公侯驸马及尚书都御史以下,无不被劾,或下狱,或荷校,至谴谪殆无虚岁”。王振专权的另一个重要手段,就是利用锦衣卫的淫威。他任命其侄王山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王林为锦衣卫指挥佥事。对那些不满其擅权蠹政的官员,凭空捏造罪名,残酷迫害,使得文武百官惊恐不已,更有一些趋炎附势的大臣拼命向其献媚讨好,以避一死。公侯勋戚均感自身难保,恭称王振为“翁父”。

    王振专擅使朝野充满乌烟瘴气,而此时北方边界形势日益紧张起来。蒙古瓦剌部强盛,经常向明朝边境发动袭击。本来,明朝初年,政府在击溃元朝残余势力之后,曾在北部及西北部设置由少数部族首领管辖的卫所,瓦剌部崛起后,便逐渐向这些卫所发动进攻,而英宗及王振等人反应迟缓,使得瓦剌部占据了北方及西北部大片区域。正统十四年(1449)七月,瓦剌掌权太师也先借口明朝皇帝失信,不许与之联姻,统率各部向明朝内地大举进犯。其中也先亲率一路人马进攻明朝“九边”重镇大同,结果明朝守军不敌,雁门关外城堡纷纷陷落。

    王振有一个特点就是好大喜功。面对边关严峻的形势,他不是统筹部署,调集各路军队组织强有力的反击,而是盲目轻敌,以为“边夷”小敌,不堪一击。为建立不朽之奇功,他极力怂恿英宗亲统大军北征。时任兵部侍郎的于谦与其他文武百官力谏:在没有弄清敌情之前,“六师不宜轻出”。但英宗与王振却一意孤行,仓促准备之后,他们于七月十六日率五十余万大军从北京出发北上。这暂时凑集的乌合之众多是京中守御之兵,久无训练,出师后又缺乏有效的组织协调,常常内部自相惊扰,士气低落。路过居庸关时,群臣就开始劝谏英宗缓行,英宗惑于王振之言,执意不听。至宣府后,风雨交加,前线屡报也先大军步步进逼,王振不仅不听群臣劝解,反而大发雷霆,责辱上谏者。但到邻近大同的阳和(今山西阳高县)境内,看到被也先杀戮的明朝士兵尸横遍野,救援军士惊恐不已,再加上准备不足,军中已经乏粮,人心大为涣解,毫无战意。

    明军进到大同后,狡猾的也先主动后撤,试图引诱明军深入。王振以为也先因胆怯而后退,想乘势追击。但其同党原大同监军郭敬向他详细汇报了也先大军的凶猛,明确指出此系也先的诱兵之计。王振不禁内心惊惧,同意撤军。但在撤军路线上又起风波。王振起先想让英宗至其故乡蔚州,藉此光耀门庭,故决定从紫荆关退兵,但行至中途,王振又担心大军路过,践踏了他家地里的庄稼,临时改道宣府,军士迂回奔走,耽误了宝贵的时间。而此时,也先已率大军追袭而来。明朝断后阻敌之兵均遭惨败,局势愈来愈危急。当明朝残军仓皇逃至土木堡之时,王振却坚持暂时屯驻。而此地距怀来县城仅20里,王振刚愎自用,不听大臣劝谏,结果被又中也先之计,蒙古大军团团包围。明军无水,饥渴难耐。王振妄图趁也先稍退时移营就水,便离开了刚刚筑就的壕堑。没料到也先大军乘机四面杀来,明军崩溃,一发而不可收拾。50万大军灰飞烟灭,死尸遍野,惨不忍睹。明英宗被俘,王振被怒不可遏的护卫将军樊忠以锤击死。这场惨败就是明史上著名的“土木之变”。

    英宗与王振出征之时,特命其弟朱祁钰留守京师,其实乃太皇太后张氏主掌朝政。“土木之变”发生后,消息传至京师,朝野顿时陷入一片混乱。英宗北征所带50万人为京师守御之精锐,当时北京城内所剩疲卒赢旅不足10万,人心骚动不安,大臣徐理(后改名徐有贞)等人倡言迁都,于谦身为兵部侍郎,留守北京,闻听此言,厉声喝道:“言南迁者可斩也,京师天下根本,一动则大事去矣,独不见前朝南渡之事乎?请速召勤王兵,誓以死守。”其余文武及太监也赞同于谦之言。张太后这才打消了迁都的念头,决意坚守北京。消息传出,京城官民才开始恢复平静。张太后命郕王朱祁钰总制朝政。

    谁也没有想到,朱祁钰摄朝第一日,风波骤起。不少朝臣痛定思痛,对王振的专断胡为切齿仇恨,右都御史陈镒等人在朱祁钰上朝之时,上前失声痛哭,请求族诛王振,以谢天下。王振死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叱令群臣退下。给事中王骇扑上前去抓住马顺的头发,张口咬其肉,并骂道:“汝倚王振作威作福,今日还敢如此!”怒不可遏的文武百官忍无可忍,一涌而上,围住马顺,拳脚齐下,马顺立即毙命。当时场面混乱已极,马顺手下卫士与群臣对峙,如不制止,将无法收拾。郕王朱祁钰手足无措,欲起身回宫。在场的于谦挺身而出,上前护住朱祁钰,请他宣谕群臣道:“马顺罪当加诛,殴击者不加追究。”闻听此谕,文武百官才镇静下来。混乱之中,于谦袍袖均被撕裂。紧接着,朱祁钰又命捕来王振死党王山,押至刑场处死,下诏将王振家族无少长皆斩,籍没其家私,抄得金银六十余库,珠宝无数。京师官民无不欢悦,奔走相告。

    在这一系列突发事变中,于谦正义凛然,当机立断,受到朝野人士的崇敬。当时德高望重的吏部尚书王直拉住于谦的手,感慨万千:“国家危难之时,正赖于公辈支撑。今日之事,虽有百个王直,又有何用!”众望所归,于谦也毅然以社稷安危为己任,数上守御之策,郕王朱祁钰全部采纳。于谦预计,也先在“土木之变”后,俘持英宗,必定借中原混乱之际,长驱南犯。京师兵寡,必须四出募兵增援。另一方面,北京要做好一切防御准备。缮器甲,修战具,分兵把守京师九门,在城郭之外屯扎,将附郭居民迁人城内。同时,选用一批有才干的文武官员以充重任。于谦慨然承诺:“军旅之事,臣身当之,不效则治臣之罪。”这种临危不避艰难的无畏精神深深打动了朱祁钰,因而对于谦言听计从。

    其实,在“土木之变”英宗被俘后,一件最敏感、也最棘手的问题已摆在文武百官面前。“国不可一日无君”,在中国历史上的封建王朝中,国君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是国家一切权力与利益的化身与主宰。而明英宗的被俘就使得明王朝陷于极度尴尬之中,国君与王朝实体发生了分离。英宗被掳,在蒙古人的逼迫下,频频向明朝各地索要财物,甚至要求守军开关相迎,使得明朝官民无可奈何,左右为难。如瓦剌军拥英宗到大同城外,守将郭登闭关不纳,英宗遣人口谕郭登道:“朕与汝有姻亲之谊,为何拒朕如此?”郭登慨然回奏道:“臣奉命守城,不知其他。”英宗深恨之。可见,明朝诸臣已陷入忠于君王还是捍卫社稷的困惑之中,郭登刚烈,拒而不纳,其实就是做出了舍君主保江山的选择,这当然承担了极大的风险,英宗还是王朝的皇帝,抗旨不遵、欺君犯上均是大逆不道的罪行。

    另一方面,张太后在得知英宗被俘之后,意识到“神器不可无主”,为了稳定百官情绪及避免发生皇位之争,抢先定议立英宗长子朱见深为太子,令廊王朱祁钰辅政。朱见深年仅2岁,朱祁钰并无大权在握,指挥调动力不从心,各地守军均处于观望之中,无所适从。而也先挟持英宗四处索要财物后北归,暂事休息,但不久定会卷土重来,如英宗被胁持同征,将会使于谦等人的努力付之东流。北京只能拱手相让。随从英宗的宦官喜宁被俘后,不仅将中原机密军情泄露给也先,而且为也先出计,教其奉英宗至边关,胁迫守将开关,并下诏命总兵官出迎,趁机擒捉,这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占据北部中国。也先大喜过望,决定依计而行。

    残酷的现实逼迫明朝文武做出明确的抉择,于谦等人审时度势,斟酌利弊,终于在九月初一联合奏请张太后道:“英皇被掳,皇太子年幼,古人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请定大计,以安社稷。”主张立郕王朱祁钰为帝。张太后应允,于谦等群臣便以太后之命谕告朱祁钰,令登大位。据说,朱祁钰惊慌之下再三谦让,甚至逃回自己的府邸。于谦等文武大臣苦苦恳求,于谦道:“吾等并非出于私心,欲冒拥戴之功,而是为社稷的安危着想。”恰巧此时都指挥岳谦出使而还,口传英宗之旨,因廊王贤明老成,命即皇位以继奉祀。朱祁钰这才答应下来,于九月六日登基,遥尊英宗为太上皇帝,以次年为景泰元年(1540年),朱祁钰是为景泰皇帝(或称代宗)。

    事实证明,于谦等文武百官的估计是完全正确的,景泰帝的及时登基挫败了也先等人的阴谋。十月初一,也先果率瓦剌大军拥挟英宗再临大同城下,谎称奉送上皇返京,令郭登等守将开关迎接。郭登严命军卒戒备,并遣使告也先道:“赖天地宗社之灵的佑护,国家已有帝王矣。”也先不敢强攻,只好绕过大同继续南进。郭登立即派人往北京告急,京师闻讯,全城戒严。朱祁钰一方面下诏令诸位藩王遣兵入京勤王,另一方面命于谦提督诸营将士,全权负责节制,都指挥以下不听命者,可以先斩后奏。当时也有人不满朱祁钰给予于谦太大的权力,太监兴安辩解道:“为国分忧,如于公者宁有几人!”确实,“土木之变”后,于谦临危受命,日夜操劳,不仅为朱祁钰及朝中文武所依赖,而且对鼓舞京中军民士气起到了重要作用。但被于谦弹劾的一些不称职的大臣,自然对于谦非常嫉恨。当朱祁钰与满朝文武商议防御对策之时,于谦又显示出杰出的军事才能。总兵官石亨建议尽闭京城九门,不出城迎战,藉此来拖垮瓦剌军队。于谦表示反对,认为也先气焰嚣张,如不出战,更使其感到有恃无恐,因此主张明朝守军全部到城外迎敌。这一对策得到了朱祁钰及文武大臣的支持。

    根据这一对策,于谦将京城守军二十余万全部列营于京师九门之外,尽闭城门,表示誓死一战,决不后退之意。于谦与石亨等人驻扎于德胜门外,正当兵锋之处。同时下令:“临阵之时,将领先退,斩其将;军卒不听指挥先退,后队斩前队。”身为主帅的于谦全副甲胄,处处身先士卒,亲至阵前,慷慨陈词,声泪俱下,晓谕三军将士以忠义报国。明朝守军极为振奋,士气高昂,发誓要与瓦剌军死战,与京师共存亡。

    就在明朝守军严阵以待之时,瓦剌大军也进逼到北京城外。十月十一日,也先等人挟持英宗登上土城,叛敌宦官喜宁唆使也先令明朝大臣出迎圣驾。景泰帝朱祁钰无奈,派王复、赵荣等人出城朝见。也先嫌这二人官小,要求于谦、石亨、王直等大臣出面,且索要金帛以万万计。景泰帝与一些大臣慑于也先等人的蛮横,有心议和,但于谦坚决反对,誓与之决战。当瓦剌骑兵进攻德胜门时,于谦设伏兵,诱敌深入,然后出其不意,合围痛击,瓦剌军伤亡惨重。其他各处明朝军队也取得了胜利。当瓦剌军士回到土城一带,这一带居民登上屋顶,以瓦片痛击敌军,明朝援军又及时赶到,瓦刺军队被迫后撤。

    与此同时、攻打居庸关的瓦剌军队也遭重挫,消息传来,也先惊惶不已。又听到明朝各地援军也将赶到,也先已无心再战,拔营起寨,撤围北遁。明朝的北京保卫战获得了重大胜利,为了奖励于谦、石亨等人的功劳,特封石亨为武清侯,于谦加少保,总督军务。

    也先的失败引发了瓦剌内部固有的矛盾。可汗脱脱不花不满也先的专权。遣使与明朝通好,景泰帝依从大臣之议,厚加赏赐以图离间。也先虽有此败,实力并无大耗,在喜宁的撺掇之下,又向明朝边境发动攻击。没想到在大同,明朝守将郭登出奇计,以800骑大破瓦剌军,以功封定襄侯。身陷敌营的英宗也十分痛恨喜宁诱敌寇边,设计使其至北京索要财物,密信谕边臣擒之,结果,喜宁被诛。从此也先因不明各地军情,不敢轻举妄动。脱脱不花等人与明朝通好后,先后撤回了所部兵马,也先在频频受挫之后,也无心再战,于是开始以归还英宗为条件,与明廷进行和谈。至此,应该说,于谦领导的北京保卫战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明廷上下来不及庆功行赏,就在和议及迎取英宗的问题上展开了激烈的争执。起先,也先以英宗为要挟,常以和议为敲诈的方式,明朝君臣多次予以坚决回绝,但这次也先遣使奉书前来议和,显然是有一些诚意,这倒使明朝君臣着实为难。大臣王直率群臣上言:“也先请还上皇,与我和议,确为转祸为福之机,请应允其请,迎回圣驾。”没想到这一席话正好触痛了景泰帝的心病。“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迎回英宗必然引起皇位之争,景泰帝为英宗之弟,理应让出大位,可这当然是景泰帝极不情愿的事。因此,景泰帝以也先多次借和议相欺诈为由,加以拒绝。可是不久,瓦剌使者又至,王直等人又上奏道:“太上皇蒙尘朔北,理应迎回,莫贻他日之悔。”景帝顿时不悦道:“朕并非贪恋大位,当初是诸位拥戴,固非朕本意。”此言一出,在场的文武百官瞠目结舌,不敢再言语。

    显然,景泰帝是将迎英宗回銮与迎英宗复位等同起来,这是最敏感又最棘手的问题,景泰帝是在逼迫群臣对这一根本问题作出答复,文武百官自然语塞,不敢妄言。在一片寂静之中,于谦当机立断,从容不迫地回答道:“天位已定,宁复有他?顾理当速奉迎,万一彼果怀诈,我有词矣。”景泰帝闻听此言,喜上心头,不觉和颜悦色地说道:“从汝,从汝。”至此才议定奉迎之事。于谦的抉择无疑是明智而可行的,如果没有明确景泰帝的合法合理地位,片面强调奉迎英宗,必将导致新的皇位之争,以弟让兄,顺情合理,这当然是景泰帝所无法接受的。而另一方面只顺从景泰帝之意,拒绝奉迎英宗,于情理不合,必遭天下吏民耻笑。故而,于谦首先承认景泰帝的合法地位不可动摇,令景泰帝消除疑虑,同时指出奉迎为情理中事,不得不行,这使得景泰帝也无法拒绝。

    于谦的建议是当时唯一可行的方案,但其倾向性也是相当明显的。自从“土木之变”英宗被俘后,于谦便一直主张“社稷为重,君为轻”,这是敦促景泰帝即位的重要理由,根据这一观点,社稷高于一切,君王可以更改。正是在这一主张的支持下,于谦等人拥立景泰帝,保卫北京,彻底粉碎了也先、喜宁等人以英宗为要挟的图谋。在国家危难之时,作出明确的选择,力挽狂澜,使大明王朝逃过了自开国以后最大的一场劫难,于谦居功甚伟,其临危不乱的抉择也是无可挑剔的。这也是导致也先放归英宗的最主要的因素。

    但是,英宗有望回銮之时也正是于谦等人更为尴尬之日。社稷安然无恙,而君王却只能有一位,于谦毅然选择了景泰帝,也就将自己的命运与景泰帝联系在一起了。其他文武大臣犹豫不决,首鼠两端,在这两难的选择中徘徊。以刚烈著称的于谦自然不会作此妇孺情态,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鲜明的态度虽然无可厚非,但他本人必须承担由此招来的风险。英宗就对于谦“社稷为重,君为轻”之言一直耿耿于怀。

    景泰帝不愿意其兄回归的态度是非常明确的,就在廷议完毕之后,还使太监兴安出面声色俱厉地斥责群臣:“公等欲报使塞上,谁能担当此任,难道他想以此成为文天祥与富弼吗?”在场的老臣王直忍无可忍地回答道:“臣等既食国家俸禄,难道能够临难退缩?”兴安这才无话可说。礼科都给事中李实慨然请行,景泰帝下诏升李实为礼部侍郎,与罗绮、马显等人一同前往。但李实拿到景泰帝致也先敕书后,发现其中并无迎取英宗之言。大惊失色,急请入宫求见。途中遇到兴安,兴安斥责道:“你只管奉敕前往,其余事体休得干预!”李实无可奈何,索然而返。

    李实等人到达瓦剌大营之后,也先即命前往参见英宗。君臣相见不免感泣不已,尔后,朱祁镇迫不及待地询问:“我在此已有一年,为何朝廷不迎我回?”又道:“你们回复当今皇帝并文武群臣,我回去之后,看守祖宗陵寝也可,做一百姓也可。”这表明朱祁镇当时一心只想回到北京。李实见到也先后,也先也讲道:“皇帝敕书中只讲和议,并无奉归太上皇之意。他留在这里,只是一个闲人,我还你们,也好图一个千载美名。请回去奏知当今皇帝,务差太监及老臣来接。”可见,也先交还朱祁镇的态度是相当明确的。李实自然有苦难言。

    在群臣的推动下,景泰帝无奈,又派杨善领衔出使。而这次敕书之中依然没有奉迎英宗之语。杨善见到也先后,也先不免困惑,幸而杨善机智巧辩,他解释道:“吾君乃欲成就阁下之美名。若敕书明载。公等就是无奈迫于君命而为之,如何能显现公等求和的诚心?”也先闻之大喜,同意放归朱祁镇。可见,英宗朱祁镇的回归并非景泰帝之意。明清史专家孟森曾精辟地分析道:“(《明史》)以此归功于(杨)善之辞令,辞令特实力之外表耳!不有主战之君相。戮力之诸将,敌岂口舌所能挫?此古今论交涉之标准也!”

    英宗回归可谓是历经磨难,不幸之中的万幸。本应该是“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欢喜之事,但由于景泰帝的度量狭小,猜忌过甚,使明廷迎接太上皇之事一波三折,这必然使落难的朱祁镇“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英宗被瓦剌人放还,其身为太上皇,理应隆重相迎,而景泰帝传旨以“一舆二马”迎于居庸关,至北京安定门再易法驾。给事中刘福上言此礼太薄,景泰帝回答说:“昨得太上皇书信,要求迎驾礼从简,朕岂能违背其意!”满朝文武吓得不敢出声,恰巧此时千户龚遂荣上书,再请厚待英宗,王直等人将书呈上,再次进言,景泰帝极不高兴地加以拒绝。

    英宗朱祁镇好不容易回到北京之后,日子并不好过,景泰帝十分担心他争夺皇位,迎回之后,使居南宫,开始了实际上的软禁。景泰帝不许朝臣拜见英宗,也不许英宗与大臣私自往来。在“土木之变”之前,朱祁镇毕竟已做了14年的皇帝,在瓦剌军中只有一年左右的光景,“虎走威犹在”,他对群臣的影响是难以忽视的,景泰帝不得不防。景泰帝的另一桩心事便是英宗长子朱见深犹为皇太子,因而他一心想易储,让自己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贴身太监知道景泰帝之心,便向诸大臣进行试探。恰巧,有一位广西土官因犯杀人罪,害怕朝廷处置,便上书谴责朱祁镇误国,请易东宫以安天下。景泰帝闻之大喜,召集群臣进行商议。在场群臣默不作声之时,太监兴安倡言同意者签名,群臣不敢公开反对,一一签名,名正言顺地立朱见济为太子,原太子改封为沂王。

    当时,于谦作为景泰帝仰赖的重臣之一,努力加强京师防御力量,以确保北京的安全。他集中力量改革京营兵制。其中创立的“团营”,是对明朝军事建设的重要贡献。明朝京师守军分为五军、三千、神机等三大营,由于创置年代各异,自成体系,互不相属。于谦在三大营中选出10万精兵,分5营团操,后扩为10营。组织严密,层层节制,10营设一总兵官,直属兵部统辖。于谦的改革大大增强了明军的战斗力。

    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景泰帝似乎稳坐大明天下了,由“土木之变”引发的困厄似乎也烟消云散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另一场灾难悄然而至。景泰帝四年(1453年),新立太子朱见济忽然病死,皇储之事再次让景泰帝大伤脑筋。因为他只有这一个儿子,有些不知趣的官员即上疏请求复立英宗之子朱见深,不由得使景泰帝恼羞成怒,下旨严刑拷讯。另一方面更加强了对南宫朱祁镇的监视与控制。时至景泰八年(1457年),朱祁钰一病不起,东宫太子还未确定,这引起了群臣的焦虑,景泰帝坚持不肯放弃帝位。于谦率文武大臣日日上疏请求尽早决定东官储位,可景泰帝迟迟不予答复,只答应正月十七日上朝时定议。而就在十七日早朝之前,发生了明史上有名的“夺门之变”,深居南宫的朱祁镇在石亨、徐有贞等人密谋下重登皇位,故又称“南宫复辟”。

    事前,石亨曾至景泰帝病榻前探视,看到景泰帝并无康复希望,又风闻王直等重臣有复立朱见深之意,便与张杌、杨善及太监曹吉祥等人密议,认为复立东宫不如使太上皇(朱祁镇)复位,可邀功赏。他们将此议谋于太常卿许彬,许彬深表赞同,并推荐“善奇策”的徐有贞。徐有贞得知此事后,要求石亨等人必先取得朱祁镇本人的同意,至正月十六日,石亨等人又找到徐有贞,告知已得到太上皇的首肯,徐有贞在观看天象之后,决定当夜动手。

    景泰帝早已决定十七日上朝,于谦、王直等朝臣也联合写好奏疏,请复立朱见深为太子。就在此时,石亨、徐有贞等人抢先一步,采取了行动。他们率家兵混在守御军士之中,趁暮色进入大内,到南宫门外,门锢不开,便指挥兵丁悬巨木毁墙而入,用辇将朱祁镇抬至东华门,守门者拒而不纳,朱祁镇宣言道:“我太上皇也。”守门者畏惧,开门放行。徐有贞等人进入奉天殿之后,鸣鼓开门。当时,等待早朝的百官正在班房等候,忽闻殿上大乱,震愕不已,徐有贞大声宣布:“太上皇复位矣!”令百官朝贺。朱祁镇也宣谕群臣各就其位如故。徐有贞被命入内阁,参与机务。

    “夺门之变”后,于谦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其实于谦并没有公开反对英宗复位,但是英宗复出自然要小试牛刀,杀一儆百,以重现往日的威严,策划“夺门之变”的几个人既为了证明自己行动的正当,也为了震慑文武百官的不满情绪,于是,于谦就成为不可避免的牺牲者。这次“夺门之变”的主要策划者徐有贞。就是在“土木之变”爆发后倡言迁都的翰林侍讲徐理,这一建议遭到以于谦为首的文武大臣的一致痛斥,并当场被太监金英等赶出朝堂。这莫大的羞辱使得他万分难堪,恼羞成怒,对于谦等人怀有切齿的仇恨。景泰帝对徐理也十分鄙薄,这自然就影响了徐理本人的升迁。一次,徐理极想得到祭酒的官位,景泰帝审阅卷宗时说道:“此人就是那位主议南迁的徐理吗!朕看此人为人奸诈,包藏祸心,以其为祭酒,将败坏诸生的心术。”予以断然拒绝。而当时景泰帝特重于谦,尤其在官员的任免选拔上更是言听计从,徐理以为是于谦从中作梗,对于谦的怨恨与日俱增。尔后,徐理巴结大臣陈循,陈循劝其更名以瞒过景泰帝,徐理便改名为徐有贞,果然瞒过了景泰帝,方得到擢用。“夺门之变”后大权在握的徐有贞为雪耻报仇,自然首先拿于谦开刀。

    “夺门之变”的另一个主要人物——石亨,本是于谦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于谦对其有知遇之恩,按理说,他对于谦应知恩图报,但因于谦性格过于刚直无私,与石亨的关系也相当紧张。如在北京保卫战胜利后,石亨被封武清侯,总制京师兵马;而于谦居功第一,只是官加少保,由二品进至一品。石亨不免心中有愧,便有意推荐于谦之子于冕为官,于谦坚决拒绝。他说:“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臣子不能顾及私恩。石亨虽位至大将,但没有为国家举荐人才,而单独推荐臣之子,必遭非议。臣对于军功力避侥幸,绝不敢对亲子滥行功赏。”“纵然臣想为子求官,也应亲自向圣上求情,何必假石亨之手。”于谦的这些话义正辞严,掷地有声,但石亨听后却极为恼怒,因为于谦不仅不领情,却反过来在景泰帝面前揭他的老底与不良用心。石亨本人虽为武将,但禀性贪鄙,于谦并非不知,只是国家用人之日,不好求全责备,且于谦素来功过分明,不树私恩。后石亨侄子石彪贪暴不法,于谦上奏弹劾,石彪被斥谪守大同,石亨更加恼怒不已,早欲伺机报复。

    于谦忧国忘家,特别是在瓦剌大军南侵之时。常常以朝房为寓舍,不回家休息。他曾与太监曹吉祥等同掌军务要事,明知曹吉祥等在宫中的势力,却丝毫不为所屈,傲骨铮铮,直言不讳,对心术不正之徒多有冲撞。因此,同朝大臣及太监忌恨于谦者并不在少数,曹吉祥与张杌等人都受到过于谦的弹劾,积怨心中已久。“夺门之变”后,于谦成为众矢之的,难逃厄运。于谦忠心报国,以江山社稷为重,也自知积怨甚多,日后必遭小人报复,但依旧以天下为己任,无怨无悔。他常感叹道:“此一腔热血,竟洒何地!”语意之悲凉,实令人黯然神伤。

    徐有贞等唆使言官弹劾于谦、王文等人,理由是阴谋拥立其他亲王为东宫太子,王文据理力争,辞气俱壮,徐有贞理屈词穷,诡辩道:“虽无显迹,意欲有之。”三法司官员为迎合徐有贞、石亨等新贵,最后竞以“意欲”之罪定刑处斩。面对这莫大的冤枉,王文等人更加愤慨,惟独于谦坦然笑道:“抗辩能得生耶?于事无补,彼等就是欲置我于死地,根本不管事证如何。”卷疏上报英宗,英宗也觉处置太过,说道:“于谦实有大功于国家。”徐有贞迫不及待地上前言道:“不杀于谦,今日之事无名。”闻听此言,英宗顿时语塞。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英宗的心,这位重新复位的君王登时回想起“土木之变”后自己亲身经历的种种不堪回首的日子。同时自然不会忘记于谦那“社稷为重,君为轻”的主张,英宗没有将由宠任王振而使百姓惨遭涂炭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却把自己所受的磨难归咎于谦。按这种逻辑,身为万乘之尊的朱祁镇马上变得一钱不值,曾一度将他视为无价之宝的也先后来甚至以他为赘物,将其送回以讨好明朝。这种冷落与屈辱在英宗的心中不可抹灭,想起这一切,英宗对于谦的仇视是可想而知的。于谦是不欢迎他朱祁镇做皇帝的,“夺门之变”可以说是名不正言不顺,如不横下一条心,这皇帝宝座怎么坐得下去呢?于是,英宗杀机顿起,命将于谦等人在东市处斩。

    面对莫须有的诬陷与栽赃,面对无耻之徒的挟私报复,于谦并不是不想抗辩与申诉,但他内心里明白,自己是逃不过英宗这一关的。同样,满朝文武大臣也十分清楚这一点,他们之中也不乏良知未泯之士,但谁也不敢在此时抗颜强辩,为于谦鸣不平,根本原因就是他们与于谦一起拥立景泰帝,在对待英宗的态度上也是模棱两可,他们同样害怕英宗进行追究。因此,于谦之死,从根本上说是有关皇帝废立的政治问题,拥立并忠于景泰帝的于谦在英宗复位之后,只有死路一条,这恐怕也是素称“刚烈忠义”的于谦无奈的结局。他保全了社稷,却无法保全自己的性命。

    徐有贞、石亨等人实为野心勃勃的政治投机家,得志之后自然忘乎所以,擅作威福,横行一时。但好景不长,为争权利,互相倾轧,徐有贞被贬流放边地,曹、石等人均因图谋不轨,先后败露而不得善终。同时,也有人开始对不光彩的“夺门之变”作了重新评判。如大臣李贤上言道:“这个事件可以称为‘迎驾’,而不能名为‘夺门’,皇位本是陛下固有,‘夺’就有僭越之意,徐有贞等人侥幸成功,万一事机泄露,石亨等人生死固不足惜,而将置陛下于何地?若景泰帝沉疴不起,群臣必表请圣上复位。石亨等人虽欲升赏,以何为功?社稷老臣不至于被杀戮降黜:石亨等人也无从招权纳贿。国家太平气象,如今被此辈奸人损削过半。”英宗深表赞同,命今后不得用“夺门”之字,罢黜由徐、石等人滥封官位之人,但对昭雪于谦之事,只字不提,可见其内心积怨未消。

    明人于慎行在《谷山笔麈》中云:“秦桧杀害岳飞,世人都以为是秦桧为遵守与金人达成的协议,然综观事实,并非如此,杀害岳飞乃高宗之意,高宗不愿迎回徽、钦二帝,秦桧知其意也。”这一分析是相当透彻的。同样,明景泰帝不愿英宗回銮,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于谦以江山社稷及黎民百姓为重,拥立新帝,击溃强虏,奇功卓著,但却因此面临更加艰难的抉择。如果没有于谦力挽狂澜,英勇反击,也许大明江山将丧失大半;如果没有于谦“社稷为重,君为轻”的严正宣言,蒙古人也不会轻易将英宗放回。

    应该承认的是,在奉迎英宗的问题上,于谦确实犹豫再三,同样着眼于江山社稷,在选择的天平上,于谦是倾向于景泰帝一边的,他对英宗的昏庸与妄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评价和看法,也就在这一点上,于谦为自己设下了危险的陷阱。在封建王朝中,只有专制帝王对其臣子有生杀予夺的大权。而不存在臣下选择帝王的自由,否则就是大逆不道。这就是于谦悲惨结局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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