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铿然在做他这辈子最尴尬的一件事。
他抱着一个比他还高的男人奔出澡堂,在众目睽睽之下骑上快马,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策马绝尘而去。怎么看怎么像哪里不对的抢亲……
特别是当这个男人嘴里还在大声喊“你干什么快放下我!”时。
作为一名军人世家出身、严谨自律的年轻将领,叶铿然的忍耐力向来很强,但这个男人接下来诸如“大家都在看我们这样真的好吗”、“请高一点我的臀部被马鞍硌到了”之类的喋喋不休,终于让他在隐忍的沉默中爆发了。
“将军,闭嘴!”
是的,叶铿然劫持的是他的上司,统帅十万边疆骁骑的将军——此刻,这人的身上有七八处刀伤都在渗血,腿上有一个箭洞,深可见骨。若不是叶铿然架起他,他一步也挪动不了。之所以用抱的,而无法用背的,因为对方胸前抱了一个大大的白色的瓷坛。
瓷坛里装的似乎是骨灰。
若不是要保护这坛骨灰,将军大概也不会沦落到被人追杀到澡堂而且伤得这么狼狈的地步。毕竟,是西南边陲战功赫赫的修罗将领,十四招“浮云剑”万夫莫敌的战神。叶铿然出现时,将军的第一句话是:“瓷坛要是打碎了一点,我打碎你的脑袋。”
这并不是开玩笑。年轻的将军平常很爱笑,笑起来潇洒快活,完全没有三军将帅的架子。但说这句话时候,他的眼神就好像粉饰的漫天云霞都被罡风吹走,露出一片铅灰色的天空。
那种眼神,比流血的刀伤和裸露的白骨还要可怕。
所以叶铿然直接横抱起将军和他的骨灰,哦不,不知道是谁的骨灰,策马突围逃逸。
千里江陵,两岸猿声。
一叶轻舟把荆州城甩在身后,远山近水苍翠欲滴。甩开追杀者之后,二人走水路顺江南下。将军把头从船舱里伸出来:“猴子真吵啊。”
“……”你更吵。
“只听得到猴子叫声,怎么看不见猴子呢?停船去岸边怎么样?”将军跃跃欲试,不顾自己浑身伤口连动弹都很难,“听说猴子能穿戴衣服,模仿人的样子,跳到小船上喝酒,哈哈。”
他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
叶铿然本来沉着脸不想理他,此刻顺着他的目光往岸边看去,突然看到一个少女窈窕的身影在树梢惊鸿一瞥!小船离岸边不远,可以清楚看到随风起伏的绿叶掩映着一袭宽摆长裙,醒目的红蓝双色,正是时下楚地丽人流行衣装。但那少女行动敏捷迅速,在树梢间穿梭的姿势却更像猿猴。
两人诧异对视一眼。将军满脸期待:“女人?”
“穿衣服的猴子而已。”叶铿然面无表情。
的确有顽皮的猴子偷取人的衣衫冠帽,穿戴成人类的模样玩耍。就在他们对话的片刻,岸边少女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天地间只剩下摇船的欸乃水声,打碎了两岸青竹倒影。
二
天快黑的时候,小船到达了汉阳郡。
诗里画里的汉阳小镇临水而立,金色晚照涂抹得远近屋瓦小巷都有种温柔味道,炊烟与饭菜的香味袅袅飘来。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将军半死不活地问叶铿然:“你带铜钱了吗?”
“没有。”叶铿然冷冷回答。
将军顿时哀嚎:“叶校尉,你果然不靠谱!”
叶铿然额角青筋微暴,死里逃生舍命相救,原来比不上带钱靠谱……
“吃喝住宿怎么办呢?洗澡更衣怎么办呢?女人花酒怎么办呢?”将军悲痛地控诉,“更别提汉阳城的招牌鸭脖子了!”
叶铿然顿时有种“你还是先拧断我的脖子吧”的严重挫败感,他沉着脸说:“我们是在逃命,不是在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赶景点的那些家伙,有时候也忙得像逃命,”将军笑眯眯地一瘸一拐,“反正我腿受伤了走不快,只能慢慢走了。”说完惬意地打了个哈欠。
叶铿然咬牙切齿地架起身边的无赖,突然听不远处的小巷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圆圆,快跟我回家吧。”随后是女子哽咽的声音:“我不回去。”
夕阳下,只见一个书生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衣,满头大汗地站在巷口,样子很焦急。不肯回家的女子看来是他的小妻子,被小巷拐角遮住,只露出衣裙的一角。
叶铿然朝那里看了一眼,便觉得莫名眼熟,那露出来的一角红蓝二色宽摆长裙,与他们在小舟上看到的,竟有几分相似!
衣服有重款不足为奇,人脸却肯定没有重样的。等他走过去想把那姑娘也看个仔细时,却不由得确认般地回头,愕然看了那书生一眼。
“……”一定有哪里不对!
叶铿然身高近八尺,因为气度挺拔,看上去比实际还要高,无论是身材还是气场,都足以俯视大多数男人。
但那种近乎不可思议的“你弱爆了”的完败感,从这个文弱书生……的小妻子身上散发出来。
巨大的阴影整个遮挡了叶铿然愕然的目光。姑娘比他高出整整两个头,半袖小衫露出的雪白臂膀也比男人还粗,放在那样一个身影上却毫无违和感。
没错,至少从比例上来看,姑娘的身材窈窕动人,甚至在以肥为美的大唐丽人中,显得稍微偏瘦。
这位姑娘不是胖,只是高大——比常人眼中高大的男人还要大上整整一圈!
至于她的脸,实在是丑得太惊人了!像猿猴,不,是大猩猩。不,还是猿猴……叶铿然有点分不清这两种动物,但不是猿猴就是大猩猩!能让冷淡自律的叶校尉在心中吐槽纠结到这个地步的,真是一对凛冽的招风耳和巨大的鼻孔啊!
将军的节操在这个时候就显现出来了,他严肃地说:“这位姑娘,你相公是真心劝你回家的,你看他的脚都磨破了,脚趾渗血,估计跑遍了全城才找到你!你可不能让他拖着伤脚回去。”
果然,丑女宽阔的肩膀微微一颤,那书生则朝他们投来感激的一瞥。
“……”叶铿然沉默。那哪里是磨破,是你刚才踩了人家一脚把血沾上去的!
接下来顺理成章的,将军三言两语,谈笑间就把别人的妻子迅速搞定了,不不,应该说他把初次见面的男人搞定了——那个书生对他大为感激,竟与他一见如故,邀请他们到家中做客。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这正是两个囊中羞涩的人最需要的。
将军嘴上还在“客气客气”,脚步却已经欢快地撒开了。
“晚生书慕清,这是内人袁氏。”书生说话温文有礼,模样清秀倒在其次,举止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才最为难得。
叶铿然冷漠疏离地走在几步开外,袁和猿是谐音……一定是巧合吧。姑娘姓袁,书生又叫她圆圆。那她的名字,应该就是袁圆,或者袁圆圆,不管圆圆还是圆圆圆,听起来都有点怪怪的。
将军只说自己和叶铿然是游山玩水路过汉阳郡的,还指着叶铿然加上了一句:“听说汉阳郡的姚记鸭脖子很有名,他喜欢吃中辣的。”
书慕清连声说着“应该的,应该的”、“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酒逢知己千杯少,鸭脖子十根不多”……之类羞涩的拳拳表态,领着两个饥肠辘辘的家伙往家里走。
三
书生家待客的晚饭,果然摆上了姚记鸭脖子。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丑女做得一手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简陋的饭桌上除了鸭脖子还有苕面窝、米粑、豆皮,不值钱的原料被她的巧手做得令人食欲大开。
大家正要动筷子之前,将军突然敛去了笑容,郑重地把那只白色瓷坛放到桌上。
叶铿然手中一顿。将军之前那铅灰色可怕的眼神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于是肃然搁下筷子。这种时刻,要先供奉逝者吧。
虽然他并不知道,在荆州城发生了什么,白色瓷坛里的逝者是谁。
也许在心底,他对将军的底线是无条件尊重和敬畏的。
只见将军自己慢慢打开那个白色瓷坛,在叶铿然惊悚的目光下,一股奇怪的腐化的味道飘了出来。
“有鸭脖子,怎么能没有豆瓣酱呢?”将军兴致盎然地伸筷子。
“……”这!这难道不是骨灰吗?
将军丝毫没有注意叶铿然瞬间僵硬的脸色,殷勤地对书慕清和丑女说:“这是我千里迢迢从荆州带来的豆瓣酱,书兄,夫人,你们尝尝。”
叶铿然眼前一黑!你拼死保护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啊什么东西?谁能让他回去那九死一生、鲜血横流的群殴现场,把那个舍命保护豆瓣酱的男人的头狠狠按进澡堂的水池里……
接下来,遭遇重大打击的叶铿然实在不愿意再看不靠谱的将军一眼,当然书慕清一个男人也没什么好看的,座中就这么几个人,他的视线无奈之下只能落在圆圆或是圆圆圆姑娘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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