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家里贫寒,但四周整洁清雅,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毫无疑问,这是个贤惠细心的女子。
这倒有点出乎叶铿然的意料,原本以为这样硕大的体型和奇怪的长相,可能粗手粗脚性格暴躁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下之后,身高差没那么明显,袁圆的存在倒也没那么突兀了。晚霞落在她的笑脸上,其实,忽略硕大的鼻孔和突出的嘴,她的眼睛还是……挺正常的。
“贤妻令人羡慕。”将军举杯,敬书慕清。
“虽说娶妻娶德,但晚生是个俗人,”书慕清满脸不好意思却又真诚地说,“最初对圆圆一见钟情,我是被她美丽的容貌吸引的。”
被她……美丽的……容貌……吸引……的……
叶铿然风中凌乱了。书慕清是个老实人,说这话时也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只能说这位仁兄的审美,实在与众不同!
酒足饭饱之后,书生家没有多余的地方,身边又有女眷。无奈之下只能在堂屋里打了个地铺,让将军和叶铿然休息。
两个男人抵足而眠,将军身上有伤又喝了不少酒,很快睡了过去,黑暗中的眉眼有点冷,像是带伤的月光,与白日笑眯眯的模样大不相同。叶铿然随手替他搭上被子,正要入睡,屋顶突然传来响动。
只是屋瓦轻轻一响,叶铿然的人已经掠了出去。
黑暗中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似乎还有几片瓦被打碎的声音,随后一切归于寂静。
叶铿然跃下屋顶,推醒将军:“追杀你的人已经到这里了,”他沉默了一下,“我们必须马上走!”
将军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似乎很不情愿半夜被叫醒:“不会吧,从荆州的澡堂追到这里……”
“将军!”叶铿然沉声说,“我们再耽搁下去,不仅自己危险,还会给书生一家带来麻烦。”
将军似乎这才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啊,其实我也没准备久住,那,明天一早走吧。”
叶铿然还要说什么,突然只听卧室里传来吵闹声。
“你答应过今天不去见姚小姐的。”
“我去买鸭脖子,不知道会碰到她……”
……
静夜里,隔着薄薄的门板,丑女啜泣的声音和书生耐心解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传出来,到后来不知道丑女说了句什么,书生终于也动了气。“无理取闹,”似乎是那个实心眼儿的书生在翻身的声音,“你早点休息吧。”
等一切归于寂静,叶铿然才动了动僵硬的胳膊。
刚听到吵架声时,将军立刻倒头装睡,也一把将叶铿然的头按到枕头上:“男女吵架不尴尬,被不相干的人看见了才尴尬。”
于是,拼命辛苦装睡的叶铿然忍不住……到最后真的睡着了。力战突围,千里奔波,要说不疲惫那肯定是假的。
这一觉无风无梦,平安睡到了天亮。
清晨的阳光落在睫毛上时,叶铿然才睁开眼睛。
书慕清不在家,只有丑女做好了汉阳郡风味独特的热干面和锅贴,将热腾腾的早饭端上桌。她的眼睛有点肿,显得更加难看了。叶铿然这才想起昨晚听到的吵架声,又联想起初次见面时袁圆也是在闹别扭,书慕清哄她回家的情景。
叶铿然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虽然他也是快成亲的人了。他想起将军说的“不掺和”,只能假装没看见袁圆红肿的双眼,也不敢问书生去哪里了,冷冷道了谢开始用饭。
倒是将军笑眯眯地问了一句:“书兄人呢?”
丑女温婉有礼地回答:“他去教人读书写字,清早就出发了,夫君看你们睡得香,便没有打扰,只嘱咐我做好饭款待二位客人,说他黄昏时会回来。”
“这样啊,”裴将军把一只锅贴塞进嘴里,吃相倒是很潇洒,“他教谁读书写字?”
个头巨大的姑娘愣了一下,半晌才低声说:“姚府的大小姐。”
从她的神色上看,叶铿然隐约明白了问题的所在。
“姚府的大小姐?”将军倒是好奇地侧过头,“做鸭脖子的那个?”
四
汉阳郡里人人都说,姚小姐天生美貌,清水脸庞不施脂粉往太阳底下一站,就是明亮亮得晃眼。若是她再肯对你微微笑一笑,只怕是个男人,魂魄都要被勾了去。但最引人注目的,却还不是她的容颜。姚家是汉阳郡的头号富商,以做鸭闻名,特别是鸭脖子风味独特远销五湖四海。姚家有多少财富没人能数得清,但大家都说——
谁能娶到姚家的独生女儿,就等于娶到了半个汉阳郡。
姚小姐还未到出阁的年龄,府中奉若掌上明珠,对她千依百顺。她要读书写字,只要一句吩咐,什么样的先生不任她挑选?但她却偏偏要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穷酸书生。
书慕清每天一大早进姚府听候差遣,傍晚时才能回家,这还不包括姚小姐隔三岔五心血来潮,让他夜里赏个月吟个诗什么的。
这份美差,羡煞了汉阳郡里无数青年才俊。
只是,这种羡慕未必太肤浅了。
“啪!”一鞭子抽下去,书生的衣袖顿时开了花,姚小姐开心地拍手大笑:“快!快点!”
书生身上背着沉重的犁,绳子深深嵌进了瘦削的肩膀里,汗如雨下,脚步踉跄。
这里是姚家后院的花地,书生歪斜艰难前行的脚步后面,已经有长长的一溜泥土翻了起来,那是新鲜犁过的痕迹。而此刻姚小姐欢乐地拿着小鞭子,抽打正在耕地的“牛”:“嗯哼,昨天你教我‘一日之计在于晨’,要趁早晨把地耕完哦!”
秋风吹开了一园缤纷的菊花,其中一朵飘在书生的脚下,被无情踩烂蹂躏的菊花默默地哭了。书生气若游丝地说:“小姐,我还教过你‘小牛自知才识浅,不需扬鞭自奋蹄’,你不要打了,晚生会自己走。”
“好吧,那你快走呀!”姚小姐很好说话地点头,露出倾国倾城的微笑,随即一块小石头砸过去,正好打在书生的屁股上,对方顿时踉跄扑倒在地,吃了一嘴的泥巴。
“你还教过我‘食不言,寝不语’,吃泥巴的时候不要说话哦。”
“……”虽然出于教书育人的本能,书生想纠正下姚小姐“牛不吃泥巴,吃草”,但他绝不可能傻到把这句话说出来,除非他脑子秀逗了想三顿吃草。
客观地说,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幸存到现在,实在是一个奇迹。
姚小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天资聪颖,每天那几页诗书礼易,她很快就耳熟能诵,剩下的大把无聊时光,她则会想出些新鲜的点子来打发。比如,她偶尔想看人能不能像鸟儿一样飞,于是,她命人把书生的背后插两把特制的木骨架大扇子,恰如鸟翼,让他从阁楼往下飞——结果出乎意料地飞起来了……当然不是书生本人,是池塘里的水花——阁楼下面正对着姚府的池塘。于是,那天书生被迫多次跳台跳水……
当浑身湿哒哒几乎脱力的书生从池塘里爬起来时,他还得感谢这个池塘,让他没有直接落在土地上,血溅当场。
聪颖过人的姚小姐每天花样层出不穷,书生脸上脖子上身上常常带着各种奇怪的痕迹。袁圆开始隐忍不语,后来有一次在书生的胳膊上看到一道三寸长的划伤时,她终于鼓起勇气偷偷跟着书生到了姚府。
袁圆个头虽然巨大,动作轻灵如猿猴,躲在茂密的大树上将下面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那夜,袁圆哭着问书生能不能别再去姚府。教人读书写字,天下不是只有一个去处。就算饿着肚子没有饭吃,也好过这样的生活。可是书生安静温柔地听她说完,擦掉她的眼泪,将一件包得小心翼翼的东西递给她。袁圆打开来,整个简陋的屋舍突然间都明亮起来,那是一件美丽的红蓝色宽摆长裙,正是时下楚地丽人流行的衣装。
“是昌绣坊里特制的,你穿穿看合身么?那天逛街时,我看你的眼睛在这件衣服上停留了好久。”
袁圆的衣服几乎都是自己纺布做出的简陋式样,倒不完全是因为穷,而是她的个子实在太大了,所有市面上卖的成衣,她都穿不了。
她曾经也去过一次最便宜的制衣坊,想裁一件样式简单的春衫,就算多出布料钱她也打算好了。可是那制衣坊的掌柜毫不客气地嘲笑 “哟,猴子穿衣戴帽也不见得有人样儿”,她也就不好意思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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