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1-亡羊补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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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全被将军处死了啊。”被他抓住的士兵吓了一跳,“这次的瘟疫弄得全军上下怨声载道,伙夫营本来就严重渎职;又听说羊突然染上瘟疫是有人暗中做手脚,伙夫营里有奸细,就全被处死了,明天一早就要行刑啦。叶校尉,幸好你这几天都在军医这里,避开了嫌疑,否则说不定连你也……”

    士兵后面的话叶铿然根本没有管,因为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五

    “叶校尉?”

    正在将军营帐里议事的将领们都是一愣,愕然注视着破门而入的青年。

    只见年轻人的脸色苍白,眼睛黑漆漆的像雪地里两块即将燃尽的炭,隐约迸出几星暗红的愤怒。

    将军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拳猝不及防打在他脸上,将他打得踉跄后退几步。

    “你干什么?”将军大怒正要还手,却见叶铿然的气色不大对劲,在他迟疑的片刻,瞬间另一边脸又挨了一拳!

    左右将士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这时才反应过来,上前拼命将人拉住:“叶校尉!”

    叶铿然的拳头仍然握得死紧,身子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后背被冷汗浸湿了一片。明明打人的是他,但那苍白得可怕的脸色,倒让将士们担心随时会倒下的人也是他。

    “你下令杀伙夫营十四人?”叶铿然死死盯着将军。

    到此时,面面相觑的众人才明白将军那两拳为什么挨——

    叶校尉为人虽冷,心底却滚烫。将军下令处死伙夫营十四人,这件事超出了他的底线。

    旁边的将领连忙说:“最近战局紧张,军中瘟疫暴发得奇怪,伙夫营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也就是说,你们根本还没有查清真相!”叶铿然愤怒地一把挥开对方想要阻拦他的手,骤然提高声音,“十数条人命,岂能儿戏?”

    “军中令行禁止,更非儿戏。如若不是你那几日在军医处,有不在场的证明,”裴将军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你,也必须死。”

    一股森然寒意沁入骨髓,身心皆凉,叶铿然怒极反笑:“我的命在这里,你要拿去,随时可以。可无论军情如何紧急,也绝没有滥杀无辜的道理!如何能不查清案情……”

    “查清案情?呵。”裴将军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脸上仍然有懒散的笑意,但眼底深黑得可怕。

    营帐里噤若寒蝉,士兵们都感到寒意从脊背慢慢游走到头颅。裴将军这个人,平时嘻嘻哈哈没有一点儿将军的样子,但总有一些时候,他的笑意本身,就是军令如山;他的眼底一片血色寒潭,伏尸百万。

    有胆小的将士已经开始双腿发抖。

    “我上万士兵尽染瘟疫,军心大乱,几近哗变!我若不给三军将士一个交代,如何能平息众怒,安定军心?查清案情?——十天?还是半个月?到时军中人人自危人心不稳,敌军趁机偷袭,兵临城下,一举攻破鄯州城,叶校尉,你一人的性命可能抵我边关城池万千人命?”

    这几句话声音并非特别高,却如同大吕洪钟敲击在将士们心上,让所有人都是一震。

    叶铿然怔怔地与裴将军对视,眼底的愤怒渐渐变为悲哀无奈。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一刻,叶铿然眼前蓦然浮现出少年们的脸庞,他想起崔修笛活泼大笑“待我长发及腰,将军给我加薪可好”,想起尉迟焰大着嗓门儿说“战场是什么样子的?快给我们说说!当兵五年了,我还没上过战场!”想起北雁怯生生地红着眼圈“我离开家准备出发时,我娘哭得可伤心了,她抹着眼泪说没有战功不要紧,只求我能平安回去。”……一幕幕如电闪过眼前,化为无情利刃刺进胸膛,突然间,叶铿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无力地弯下腰来。

    裴将军负手俯视着他,没有动。于是,将士们都站在原地,没有人敢动。

    良久,叶铿然按住胸口缓缓站直身体,血色眼底竟有泪光:“你说的也许没错,但我说服不了自己。也许那被杀戮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十几个人的热血与勇气,也许那被牺牲掉的,只是少数人应得的公正……可是,羊圈坏了可以补,城墙破了可以修,但人心若是冷了,要怎样修补?”

    落雪无声,四周一片寂静。

    “无论我试图用多少理由来说服自己——杀戮无辜者换取的胜利,我永远无法认同。”

    说完这句话,他努力支撑着自己挺直脊背,转身走出营帐。这时,身后传来裴将军清晰的声音,让他身形骤然一僵。

    “你不需要认同,只需要服从。”

    六

    叶铿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营帐的。他的手足冰冷,比身体更冷的是心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凝固成坚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他脑中反复回响着那句冷酷的“你不需要认同,只需要服从”,突然,一蓬积雪从树枝上掉落下来,猝然砸中他的头顶。

    雪水融化流进颈脖,叶铿然冻得打了一个寒噤,蓦然间有个念头突然从模糊到清晰,从清晰到沸腾……这一刻,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冒险而危险的决定。

    夜色降临,关押犯人的营房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伙夫营众人都被绳索捆着,原本已经昏昏欲睡,听到声音,胆小警惕的北雁最先清醒过来:“叶……叶校尉?”

    “嘘。”叶铿然压了压唇,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你要救我们出去?”崔修笛眼神一亮。众人原本已经绝望灰暗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希望……虽然这希望中夹杂了更多的恐惧。

    “算了吧叶校尉,你救不了我们的,”大寿凉薄地说,“且不说军中守卫严密,就算你拼死救了我们,可我们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朝廷追查逃兵到我们的原籍,我们的家人父母都要获罪,到时株连三族,还不如现在就死。”

    营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冷如冰冻。

    “我没有打算救你们,”叶铿然蹲下身来,目光漆黑如溪底石,“只是来问你们一句话,你们——想不想在死之前做一件事?”

    “死之前……还能做什么事?”

    “上战场。”

    所有人都愣了——上战场?

    “你们从军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上战场?”叶铿然的声音虽冷,却有种力量让人心沸腾起来,“同样是死,死在这里,不如死在战场上。”

    四周骤然寂静。刹那间,一个个无法抑制的念头,让那些潜藏在心底最深的兽性与血性的热流,突破了麻木懦弱的外壳,在死亡即将逼近的冬夜,尖锐刺破胸膛——

    他们当然想过!虽然长年累月与锅碗瓢盆为伍,被忽视、被遗忘,根本没有真正拿过刀枪,也从来没有人正眼看他们,没有人把他们当做真正的士兵,但每次见到大军凯旋,他们一样有热血;见到兄弟的尸体,他们一样有热泪,都在无人理会处罢了……而梦里,少年们的梦里,也曾有铁马冰河入梦来!

    哪怕只能杀敌一人,哪怕马革裹尸血染黄沙,也想真正上一次战场!

    “如果你们愿意,今夜就随我夜袭吐蕃大营。” 叶铿然的侧脸如刀砍斧凿般冷漠,“这一去,必然……”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有去无回。”

    “我们愿意随你去!”

    “叶校尉,我们跟你去!”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这一刻,平时拿着锅碗瓢盆稀稀拉拉的伙夫营,有了一种比精锐营更齐心的力量。

    “好!”叶铿然提高声音,“诸位,我们从西门出城,趁此风雪夜直捣吐蕃大营!”

    七

    雪下得更急。

    西边城门悄然打开,一行十几骑雪夜出城。

    少年们纵马在黑暗中奔赴向敌营和自己的命运,却未曾想过,一切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他们刚出城十里,便听到一阵马蹄声从雪夜中传来,叶铿然勒马远眺,神色突然变了——

    是吐蕃军!

    敌军竟在雪夜突袭而至——如今城中上万士兵尽染瘟疫,敌人可知道这个消息?此刻正值深夜,城中将士多在沉睡,若非叶铿然率轻骑出城十里,根本不会发现敌情。

    “北雁,你回城通报将军!”叶铿然沉声下令,将一把贴身的匕首扔给北雁,“持此信物,可纵马入城直抵将军大帐!其他人,随我迎敌!”

    夜色中无法判断敌军数量,但凭马蹄声推测人数绝不在少。吐蕃人的夜袭出其不意,似乎也没想到城外十里竟有唐军,一时间不知虚实。

    叶铿然的队伍只有十几人,但他们心存死志,悍勇拼杀以一当十,也让吐蕃军不敢轻视。厮杀声被风雪声淹没,一切短兵相接仿佛都在寂静中进行,鲜血滴落在雪地里,也很快被新的雪花覆盖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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