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焰——!” 叶铿然蓦然回头,只见尉迟焰高大如塔的身体突然被几杆长枪同时贯穿,少年染血的手还死死拿着大刀,嘴角却带了一丝笑容,“叶……叶校尉……你回去告诉他们……这次,我的动作……终于协调了……”
气绝的尸体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叶铿然大吼一声冲上去,鲜血越流越多,连雪花也来不及覆盖了,逝者的尸首被风雪半掩,不瞑目的双眼似乎还在看着这一场惨烈的战斗。
吐蕃军一面应付他们,一面分拨队伍朝鄯州城继续进发。
黑暗中,一把大刀突然从背后偷袭向叶铿然,吐蕃军也知道擒贼擒王,只要杀了叶铿然,剩下的人不过是乌合之众——
刀锋刺入了血肉,发出一声悚然闷响。
叶铿然难以置信地侧头,只见大寿挡在他身后,脸上还是那副凉薄的神情:“您老人家死在这里,我们一个也逃不掉,所以甭客气,哈……”叹出这口气,他的身影便滚落下去,融入黑暗的雪地里。
叶铿然双目尽赤,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只知道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血战中他身受重伤,独自执枪环顾四周,才发现……偌大的战场,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凄厉的风雪声中,他扬起银枪,用尽最后的气力森然说:“来吧。”
漫天雪舞尽被血染,叶铿然奋力拼杀,眼前刺目的血雾渐渐浓成黑色,终于……那黑暗淹没了一切。
风雪肆虐如刀,一瓢冰冷刺骨的雪水倒在头上,将叶铿然泼醒。
他眼前先是模糊一片,随即许多人影朦胧晃动,视线慢慢变得清晰时,他看到了吐蕃将领的脸。
吃力地动了动,叶铿然这才发现自己被捆绑在马背上,手脚都无法动弹——
自己……被俘虏了?
对方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虽然有胜利者的得意,却也有几分敬重,旁边懂得汉语的军师说:“乞力将军爱才,他命我们留下你的性命。只要你肯归降,高官厚禄任你开口。”
乞力将军?当年与河西唐军订立“白狗之盟”的乞力徐不是早就战死在青海湖了吗?从未听说过吐蕃还有其他的乞力将军……
见叶铿然发怔,军师只以为他在挣扎犹豫,便志得意满地继续游说:“听说你和裴大将军不太和睦,你被贬到伙夫营去,你们还在众人面前起了争执?呵呵,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你何必委屈自己?要审时度势,就该知道唐军必败。”
“你不信?”吐蕃军师指着不远处的城门,“你看!”
叶铿然朝南望去,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冷却!
城门开了!
吐蕃正军队像潮水一样涌入城中,仿佛大片黑压压的死亡的阴影,涌入了鄯州城。
——城门……怎么会打开的?
“你一定在想,就算你的同伴没有来得及回城通知裴将军,夜间守城的将士也会拼死阻止我们攻上城墙吧?可如今不需要云梯,也不需要弓弩,我们就能长驱直入!”军师的声音突然一寒,“我还听说,最近鄯州城中士兵尽染瘟疫,又如何能抵挡能我吐蕃虎狼之师?”
见叶铿然神色大变,吐蕃军师纵声大笑:“有个很熟悉你们的人告诉我,唐军中能人辈出,裴将军用兵如神出其不意,威震三军,自然是天下名将;而叶校尉骁勇无敌,深得人心,也是个非常难以应付的对手。只是你有一个极大的弱点——你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兄弟,从不设防。”
“那个人……是北雁?”
叶铿然咬牙一字一字地问,但这已经不是一个问句。
风雪迷住了双眼,叶铿然突然发现,吐蕃人知道了他们的所有事情,他和裴将军起争执的事情,鄯州城瘟疫的事情……
当日将军的声音仍在耳畔……将军说:“你不需要认同,只需要服从。”那时自己拂袖而去,而如今——
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奔涌,难以抑制,叶铿然唇齿一动,一大口血骤然喷了出来!
吐蕃将领得意地看着他,高高举起马鞭,用吐蕃语大声说:“进城!”
叶铿然被捆在马背上,耳畔刮过带着血腥味的冷风,身子随着马匹的行进而上下摇晃,血丝随着压抑的咳嗽声不断从嘴角流出来。
他对所有的人冷淡,是因为他不敢——他不敢和他们有太多的感情羁绊,以至于每一次面对陌生的坟冢与熟悉的名字时痛彻肝胆。死去的人太多了,鲜血像巨大的石头压在他心上,所以他笑不出来。
但他们一直在对他笑,伙夫营的少年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他们没有受过彻骨之痛、透心之寒、寂灭之悲,才有那样从内到外的光明柔软,才有那样的……温柔。
他曾经真的爱上了这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地方,他愿意信任他们每一个。
——哪怕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可是将军说得没错,战场上,还有远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万千人的城池。
鄯州城中,吐蕃军长驱直入。
终于,叶铿然远远看到了北雁。
对方也看到他了,少年的眼里闪烁着他不熟悉的光芒,那里有一点近似于抱歉的东西,但更多的是属于胜利者的冷酷,“我是吐蕃人,城门是我开的。”
少年高坐马背之上,曾经的亲密无间如今相隔天堑——那是胜利者与失败者的距离。
又或者,是生与死的距离。
“只要你归降,我不会杀你。”北雁纵马上前,他的嗓音天生柔软,但渗出一丝残酷的味道,像一匹轻软的绸缎擦拭着染血的锋刃,“今夜攻破鄯州,只是个开始——从今往后,这陇右千里沃土,都是我吐蕃疆域!”
叶铿然咬紧牙关,怆然闭上眼睛。
黑云压城,沉甸甸的血腥味在黑暗中弥漫开来,那是比磐石更坚硬的死亡的寒夜。
“牛皮吹得太大,会闪舌头吧?”突然,一个笑眯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北雁骤然回头,只见裴将军扬鞭策马而至!
那人的马蹄很轻松,与战场的环境甚至有点格格不入的味道,却如同鼓点踏在每一个对手的心上,让他们无端恐惧。
“裴将军。”北雁全身骤然绷紧。吐蕃将领们的神色也变了,纷纷抽出刀剑——
“天还没有亮,你们困不困?”裴将军睡眼惺忪地遥指远处,“我的士兵不喜欢晚上被吵醒,所以他们很不高兴。”
只见无数大唐兵士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阵型整肃,根本不像毫无准备仓促应战——
身边的副将愕然侧头:“唐军不是三军尽染瘟疫……”
“谁告诉你们三军尽染瘟疫?”裴将军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手,“那些染了瘟疫的羊,早就被我下令烧掉埋了。送到军中的羊肉,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是为了不让你们太没成就感,我就配合你们一下,”裴将军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我命令军医调制了一些补气养身的药材,这味药材跟羊肉汤同食,一部分人会出现呕吐眩晕症状,但两日之内症状就会消失,而且对身体并没有害处。
“那……当日军心不稳,士兵闹事——”
“只有你会演戏,我军没有演戏的人才了吗?”裴将军抬了抬眉头,“呵呵,真当我大唐兵将是待宰的羔羊?”
虽然他话语带笑,但其中森然杀气,令人胆寒。
吐蕃数万大军倾巢而出,尽数进城,原本是想一举攻克鄯州,他们苦心经营设下连环局,如今才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反而落入了唐军的局中!
数万唐军阵容整肃,以逸待劳,此刻若是城门一关,便是……瓮中捉鳖!
“不好,我们中计了!”北雁勒马回头,大声下令,“快撤!”
来不及了。
与他话音同时落下的,是轰然巨响中缓缓关上的城门!
八
这一仗从三更打到天明,唐军大获全胜,北雁与其他四名将领被生擒活捉。
阳光照进鄯州城时,干戈已经止息,仿佛所有的血腥都被日出的光明悄然抹去。
为胜利欢呼奔走相告时,士兵们还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北雁率兵拼杀突围时,突然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立刻被唐军活捉。其他吐蕃兵将斗志大减,很快投降,战斗时间和双方伤亡人数都大大减少。
遍地尸骸中,裴将军解开叶铿然身上的绳索:“站得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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