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觉得脑子一阵阵发晕发沉,心脏也使劲乱蹦起来,我想哭,却怎么都哭不出声,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司马厅长看我神态不对,立刻搂住我的肩膀,摸着我的脑袋,轻声安慰着,说:“爷爷只是失踪,未必就有生命危险,兰兰你也别太上火,我们肯定要帮你把爷爷找到的。”
可他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是难受,爷爷没了,他们一大帮警察都找不到,肯定是真没了……我终于没有控制住,趴在他怀里呜呜哭了起来,几次都哭得背过气去。
司马厅长一直紧紧搂着我,任由我哭个痛快,罗焕文、陈唐和孙玉阳等人也在一边叹气。
哭了很久,我哭够了,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找到爷爷,我不信爷爷就回不来了。我推开司马厅长,擦干眼泪,看着他们,十分用力地说:“我和你们去,现在就走,我一定要找到我爷爷。”
司马强等人看我同意去沈阳,都很高兴,商量了一下,也觉得早走为妙。
于是,我收拾好随身衣物,带上那只红木乾坤匣,准备跟他们连夜驱车赶往沈阳。
临行前,望着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小院,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不知道还能否平安归来。我自幼没见过父母,一直跟着爷爷长大。听他讲,父母刚生下我,就随出国大潮去俄罗斯淘金,此后再也没了消息。对于他们,我唯一的印象,就是相册里一张泛黄的老照片。瞅着那对儿我应该叫爸妈的男女,似乎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一些。
爷爷从小对我非常溺爱,舍不得让我受一点苦。他不上班,也很少出门,但家里又不缺钱花,我的一般要求都能得到满足。当时我并没觉得奇怪,反正我的童年跟其他孩子比起来,好像也差不多。
唯一让我好奇的是,平时总会有不少陌生人来家里找爷爷。他们背着大包小包,穿什么的都有,甚至还有戴大盖帽的警察,和一些脑瓜皮锃亮、膀子上文龙画虎的家伙。每个人对爷爷都是毕恭毕敬,但神色里却透着焦虑。
一到这时,爷爷就会让我出去玩,然后领着那些人走进自己的房间,又紧紧关上门。我不知道他们在嘀咕什么,就坐在院子里摆积木。忘记说了,早些年我家住在郊区,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通常过不了多久,陌生人就会背着包裹兴冲冲地离去。偶尔,爷爷也会跟出来,抱着我说:“好好看家,爷爷要出几天门。”我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但也不去问,因为我习惯了。
几天,甚至十几天后,爷爷会突然风尘仆仆地回来,然后,我就能吃到他最拿手的红烧肉了。平时我总猜,爷爷是去赚钱了,但从不认为他是去做坏事,因为他是我爷爷,他对我真的很好。
糊里糊涂长到十六岁,我初中毕业了。因为学习不好,我没有考上高中,每日就闲在家里,或者和同学出去四处乱逛。爷爷虽然没说啥,但老是皱眉头,我知道他是在为我着急。
记得那是二ОО五年元旦,长春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天冷得嘎嘎的。当晚,爷爷做了满桌子好饭菜,还烫了一壶老白干。我吃得满嘴流油,可他却不怎么吃,只是慢慢吧嗒着杯中酒,时不时瞧我一眼。我抓着一根鸡腿猛嚼,歪着脑袋问他为啥不吃饭。
爷爷叹口气,说:“丫头,爷爷不能养活你一辈子啊,你现在啥都不会,以后可咋生活呢?”
虽然当时我年纪小,但也想到这个问题,是啊,爷爷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呢?我立刻抓住他的手,说:“爷爷,您一定长命百岁。要是您得病了,我就给您喂饭喂药、端屎端尿。”
爷爷“呸”了一声, “这虎丫头,没看正吃饭呢嘛,净说些埋汰事儿。”说完,又笑呵呵地摸我的头。
我马上开心起来,说:“爷爷,要不我去外面打工吧,也好学些手艺挣点儿钱。”
爷爷突然放下酒杯,看着我的眼睛,他双手扶住我的肩膀,严肃地说:“丫头,爷爷传你一门手艺吧,以后就是我不在了,也保准你饿不死。”
“啥手艺?”我一下子来了兴趣。
爷爷嘿嘿一笑,啥也没说,只是让我出去把门上的铁挂锁拿进来。那把铁挂锁很大,足有两三斤重,用得有些年头了,上面结满了红红的锈斑。
爷爷伸手接过,用袄袖子随便蹭蹭,上下颠了颠,扣死后,拔出钥匙放在桌上。他从牙签盒里抽出一根牙签,扭脸跟我说:“丫头,看好。”他微微眯起眼睛,跟穿针引线似的,将牙签一头儿慢慢插进锁孔,拇指和食指捏住另一头儿,轻轻一搓,然后再轻轻一搅,咔嗒一声,锁,竟然开了。
我惊讶地叫出声,急忙抓起挂锁仔细瞧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又捏起那根牙签,轻轻一撅,咯嘣一声就折断了。
看我摆弄不停,爷爷抿了口酒,慢慢地说:“这门手艺是咱老楚家的家传,一向是传男不传女,可惜你爸妈……”说到这里,他忽然沉默了,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神情有些黯然。
我使劲摇他的胳膊,“爷爷,快教我,太好玩了。”当时,我完全被爷爷神奇的技艺所吸引,根本就没留意他在说什么,也就错失了一次了解我父母的最好机会。
爷爷点点头,说:“再让你看一手。”他拉起我的手,慢慢走出房间。
外面很冷,小北风嗖嗖地刮着,院子里铺满了厚厚的积雪,在月色下反射出淡淡的白光。我的那辆红色捷安特24自行车就靠在墙角,车身挂满雪花,后车圈上套着一把大大的U形锁。
我们踩着积雪咯吱咯吱走过去,到了自行车近前,爷爷伸手从我头上摘下一只发卡,轻轻一掰,拉成一个长条形状。他蹲下身子,左手托起U形锁,右手抹去上面的积雪,说:“看好。”他把发卡慢慢插进锁孔,微微一晃……
神奇的一幕再次发生:咔嗒一声,那把锁应声而开。
天哪,太牛了吧!我彻底被爷爷震住了,从没想过他竟然会这样的神奇手艺,比电视里的魔术都要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爷爷背着手走回屋中,我一步一回头地跟在后面。坐定后,还没等我说话,他突然问我:“咋样,想学不?”
“想。”我猛地跳起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说,“爷爷快教我,兰兰学会了,以后就饿不死了。”
爷爷微微一笑,推开我坐回椅子。他歪头盯着我,慢慢地说:“学这门手艺要吃很多苦的,你可得想好喽。”
我立即站起身,认真地说:“我不怕吃苦,我是老楚家的孩子,既然没有兄弟,就绝对不能让咱家的手艺失传。”
爷爷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我,微微点头,与此同时,两个手腕贴在一起磨蹭了几圈。突然,他两手虎口相对,用力一掐,然后一分。咝啦一声,他好像摘手套似的,从两只手掌各揭下一层皮。
我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去问,爷爷却摇摇头,淡淡地说:“没事儿,那是外头的一层假皮,你好好瞅瞅我这双手。”他把那两层假皮随便撇在桌上,双手平伸过来。
我低头一看,立刻愣住了。
估计是常年套着假皮,爷爷的手掌有些特殊的泛白,也并不太粗糙。但可怕的是,他的掌心和十根手指上,竟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各样的印痕,似乎都是皮肉塌陷造成的。有长条状、有圆环状、有三角状、有U形状,甚至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凹坑。那些印痕的颜色几乎跟肉色一致,边缘十分平滑,分布特别规律,但两手却各不相同,似乎是有意刻制出来的。
我张大嘴巴,傻看了半天,心里的好奇感膨胀到极点。我实在弄不懂这些印痕究竟代表什么,爷爷为啥非要将它们刻在手上。
爷爷两只手使劲搓了搓,斜着眼睛,语气怪异地问我:“瞧见没,这就是学咱家这门手艺的代价。”
妈呀,太吓人了!我顿时觉得后脊梁沟嗖嗖冒凉气,这哪里是学手艺,分明是自残嘛!但我转念一想,既然忍痛在手上刻印子,那肯定有它独特的用意。于是,我安静地坐在一边,等着爷爷继续讲下去。
爷爷轻轻摸着手掌,慢慢地说:“老话儿说,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这讲的是造锁匠人制造锁的时候,会配合着造出一柄对应的钥匙。除了用这把钥匙,这把锁是没法打开的。特别是那些早年间由高手匠人制造的用于墓葬防盗、藏珍防窃的名锁、怪锁,更是结构复杂、千奇百怪,充满销器机关。”
说到这里,爷爷抓过桌上的那把铁挂锁,随便摆弄了几下,又说:“可万事万物都讲究个相生相克,也就是一物降一物的理儿。既然有人造了锁,自然就有人琢磨着要把锁打开。咱们这行虽然是开锁的,但按照旁门大排行,毕竟还是贼,叫得难听些,就是小偷儿。”
我看着他,点点头,心里想:怪不得呢,原来爷爷是开锁人,不过这个“小偷儿”可真是不太好听。
爷爷咽了一口酒,继续说:“其实,不用原配钥匙开锁的手艺,在几千年前就有了,最早起源于盗门,属于盗术十八绝艺中的一种。顶尖儿的盗术,讲究的是‘窃不遗痕,盗不留踪’。也就是说,你偷了别人的东西,别人还不能发现。在盗术里面,开锁是最主要的一种本事。开锁术后来由唐朝初年的神偷侯七爷发扬光大,逐渐脱离盗门,成了单独一个门派,又叫键门。”
我愣了愣,好奇地问他:“剑门,为啥取成这个怪名儿,开锁还要使宝剑吗?”
爷爷失声大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净打岔。这个‘键’字,在古语里,就是锁的意思。”
我有些不好意思,可还是觉得挺纳闷,好好一把锁头,为啥要叫键呢?老祖宗可真逗。
爷爷接着说:“开锁人从事着一种破解他人机关的行当,‘以己之心智体能,破彼之奇淫技巧’,这需要下的工夫可就大了。要想成功开锁,讲求的是眼到心至,神聚意凝。一个优秀的开锁人,必须做到眼、手、心的合一,把身心全部潜能都投入到眼前的锁具中,绝不能将它看成一块冰冷的死物,而要当做一种生命来对待,以心敬之,以意取之。你眼里手中的锁,不是一块死物,而是一条活生生的命,你要尊重它、敬畏它,想尽一切办法让它顺从你、归服你。”
见我听得入神,爷爷微微点头,又说:“天下开锁人数以万计,彼此师承各异,然而万流归宗,却尽数归属键门。不过键门发展到后期,也经历了一场大风波,逐渐分成两个最大流派,虽然都是开锁,但各自的专攻方向却又不同,主要体现在开锁的手段上。其中一派叫武解,是用外界强制力进行拆锁,说白了就是损坏锁芯,达到开锁目的;另一派叫文解,讲究的是利用技巧和工具进行解锁,而不破坏锁芯本身,解锁之后,这把锁还可以继续使用。”
听爷爷讲到文武两派,我感到特别有趣,怎么跟武侠小说似的,那会不会还有啥秘籍呢?
爷爷声音渐渐大起来,“武解派拆锁之后,虽然锁头看似完整,但操作起来,做不到开锁无形,后来渐渐也就没落了。流传到今天,据我所知,也就是杭州的老孙家还在从事。而你爷爷我……”他顿了顿,慢慢地说,“而你爷爷我,就是文解一派的传人,放眼全东北,咱们老楚家还算是响当当吧。”
说到这里,爷爷脸上浮现出一种异样的高傲神色,他偏头看向窗外,似乎沉浸在对那些辉煌往事的回忆中。
见爷爷沉默不语,我也没有去追问,只是默默回味着他刚才所说的每句话,原来我们家是一个开锁世家,还那么出名,可爷爷为啥从来都不告诉我呢?
过了半晌,爷爷突然扭回头,叹口气,说:“可要真正做到解锁无形,吃的苦头就大了。拿我这双手来说吧,这上面的痕迹都是早年你……你……都是早年刻上去的,为的是牢固掌握手中的解锁工具,保持两者之间紧密贴合。”
说着,爷爷捏起桌上的半根牙签,“你看。”他轻轻往右手食指一搭,牙签恰好陷进他指肚中一条细长的沟回内,左右晃动几次,仍旧紧紧嵌在里面,竟然没有掉下来。
爷爷向我摊开左手,说:“兰兰,你把发卡插进我手掌的小洞里,品品是什么感觉。”
我掏出那根被他捋直的发卡,在他掌心正中选了一个小洞,因为怕他疼痛,只是一点一点插进去。约莫插入半厘米,我感觉碰到一种硬物,稍微用力点了点,里面传出咯咯的声音。
爷爷一笑,说:“不用敲了,那是骨头,这个小坑一直穿到骨头上。某些开锁工具需要极其细密的感受,单靠肌肉是不够的,必须用骨头作为传导,指引开锁人进行解锁。”
我吓得立刻撒手,就见那根发卡直挺挺地的立在爷爷的掌心上,好像平白生长出来的。爷爷五指快速动了几下,发卡像射箭一样跳出手掌,啪嗒一声落在桌面。
望着爷爷那双手,我吞了口唾沫,实在无法想象,为了这门手艺,他曾经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摊开自己白嫩的手掌,我咧咧嘴,要是像爷爷那样弄出好多印子,该多疼呀。还要不要学呢?最初的神奇之感,逐渐被畏惧的心理吞没。
看我这副模样,爷爷立刻猜出我的心思,他笑着说:“丫头,我也不难为你,学还是不学,你自己合计着来。其实,你要只想图个安身立命,随便学点皮毛也就够了。现代锁都是机器加工制造,锁芯简单得要命,开解这样的锁具没有任何难度。真正难的是那些古锁,比如慈禧太后的联机皮纹锁、汉阳墓中的穿穴兽骨锁,没有这样一双手,根本就解不开。”
我听不懂这两个怪锁名,就问他:“爷爷,那都是什么锁,是不是您也开过啊?”
爷爷皱皱眉,似乎有些不耐烦,摇着脑袋说:“都过去了,现在提起来也没啥味道。不过,你可得想清楚喽,到底要不要学开锁。”
我低头琢磨片刻,虽说手上刻印子挺可怕,但是爷爷也说了,简单学学就能养活自己,况且这门手艺实在很神奇,要是学成了,似乎也挺好玩嘛!
想到这里,我立刻模仿电视里拜师学艺的样子,扑通一声跪在爷爷面前,双手抱拳,恭恭敬敬地说:“爷爷,我要学,请您教兰兰吧。”说完,我又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
爷爷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他一把将我抓起,说:“咱门里不兴这套虚头巴脑的玩意儿。起来,起来,地上怪凉的。”他在我双膝上轻轻揉揉,又紧紧攥住我的双手,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很深沉,“丫头,从今天起,爷爷就正式收你为北派键门第二十九代弟子。至于你能学到多少,就看你个人的悟性了。”
我使劲点头,大声说:“爷爷,放心吧,我不会给您丢脸的。”
从第二天起,爷爷就开始传授我一系列开锁的技巧和法门,又给我介绍了中国几千年来各种古锁、怪锁的历史典故、原理性能和开解方法。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很多锁头,让我一个个地演练,又手把手地解说指导。
不知不觉四年过去了,我学到了许多东西,觉得当时市面上的锁头已经挡不住自己了。
那天下午,我刚从市场买菜回来,爷爷就把我叫到里屋,说要检验我的学习成果。他将一把古怪的锁头交给我,让我尝试着在最短时间内进行开解。
这把锁头由黄铜制造,有成年人手掌那么大,外形是一对交颈鸳鸯,黄嘴巴绿眼睛,做得相当逼真,好像活物似的。两只鸳鸯胸脯交接处有一扇黄铜合页进行锁扣契合,可以左右扳动,一旦合拢,左边鸳鸯胸部的锁眼中会自动弹出探柱,插进右边鸳鸯胸部的锁眼。探柱表面布满螺旋形沟回,与锁眼内部纹理完全吻合,这把锁就彻底锁闭了。
爷爷告诉我,这是明清时期官宦之家流行的藏珍用锁,学名唤作鸳鸯交颈缠心锁。探柱的螺纹与锁眼的纹理彼此对应,代表双心合映,据说是清初一对夫妻开锁匠制造。早年家里祖辈曾用此锁检验爷爷的技能,当时他只用了半炷香时间就成功开解。虽然是前朝古物,但结构还算简单,开解难度不是很大,以我现在所学所会,应该不会超过三炷香的时间。
听爷爷这么说,我也就不再紧张,马上开始着手准备。
开锁和中医问诊号脉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其中“解键三字诀”分别为“望、听、搭”。
望,就是用双眼观察。从锁身的外形开始,进而到锁眼的大小和采用的材质,然后利用键门独有的窥芯镜,观察锁芯内部的锁柱、咬齿、坠针、牵机线等主要构件的排布形态,从而做到心中有数,选择适合的开解工具和将要采取的手法。
听,就是利用拨轴探针或者挑芯挠针,深入锁眼内部,进行划拨挑动,从接触物发出的声音,来判断锁芯的质地、构成和嵌合方式。据此,对手中现有的工具进行有效改动和增删。
搭,则是整个开锁预备过程中的最重要环节。当前两个步骤完成后,开锁人要将双手搭放在锁具之上,实质性地以皮肤、肌肉和骨头的触觉去进行感受,务必要以虔诚之心去品悟锁具的生气与灵性,然后将选择好的工具进行手模对应。所谓手模,就是印刻在开锁人双掌内的那些痕迹,都是结合千百年来开锁奇人研制的工具形状进行刻画的,一共分为四大类,二十八种,分别印制在双手的不同位置。每个印痕刻画的部位选择,要结合工具的特殊性能和双手不同部位的功能。甚至在一些指掌关节连接处,都有着独特的作用。而且这种刻画要求十分严格,一旦失误,皮肉受到破损,哪怕长好之后另行刻画,也会让开锁的效率大打折扣。
通过以上三个步骤,我发现,这把鸳鸯交颈缠心锁是典型的双金合铸锁,最外层由半厘米厚的黄铜包裹,里面套嵌着铁质锁芯。
听爷爷说过,如果采用两种以上金属铸成的锁具,一般都是有些难度的,主要是因为不同金属各具独特属性,在破解过程中需要多种相对应的手法和工具配合进行开解。多金属合铸锁还不算最奇特的,听爷爷说,他见过的最复杂的锁具是五行锁,取自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之说,利用五种材质制成,内部变幻万千,极难开解。
除此之外,我又发现,由于怕铁质锁芯日久氧化锈灼,锁芯内部最下层还装有一个黄铜制成的小油篓,里面填装纯净的丝绵,采取振动原理,不断渗出鱼油润滑锁芯。
这种锁的弊端在于,要定期换取丝绵、填装鱼油和摇摆震荡,但也正因为如此,拆解工具的勾、拨、划等技术动作会因为润滑和咬齿在震动中的位移而带来走形,这就需要开锁人具有极其稳定的双手和超于寻常的耐心了。
一切准备就绪,我自觉有九成把握,便马上动手开解。
我先取出一根形似镊子的细长黄铜分芯夹插进锁眼,分别顶住锁道两侧内壁,将其牢牢固定,避免鱼油润滑和咬齿震动,然后将一根前端带有细小倒钩的银质挠针探入锁芯,左右敲碰触击几下,听着里面发出的微微响动,迅速找准探柱的前端位置,轻轻下移,滑划到咬齿的夹缝内,慢慢挑动咬齿脱离探柱。
操作过程中,我发现里面安置有一片八轮咬齿,八片凸起的齿片形状不一,在锁闭时,会分别嵌进探柱的八个对应齿坑中,比我想象的要难一些。
我小心谨慎地操作着,用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我就挑开了三枚咬齿,按照这个速度,应该可以在三炷香的时间内完成开解。
看到时间充裕,我的信心更足了,觉得那些古锁也不过如此嘛。然而就在我挑拨第四枚咬齿的时候,手里猛然感到锁具内部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原先挑开的咬齿再次齐刷刷地嵌进了齿坑,后面未挑开的五枚咬齿也全部发生左右横移,与探柱的咬合面改变了形状。
“哎呀!”我忍不住大叫,脑门的汗水立刻就冒了出来。
我猛地想起爷爷曾经说过,这应该是锁具中的错齿现象。为了防止外力解锁,高手匠人在制锁过程中,会在每片咬齿的底部串接上一条细细的金属引线。如果不是用钥匙开启,引线会在咬齿脱离探柱一定时间后自动回缩,牵动锁芯的纵轴,造成锁芯内部构件发生各种形变。此时,必须先行阻止破坏引线,然后再进行重新开解。
想到这里,我心里发急,用袖子抹了抹汗,抬头望望爷爷。他正眯缝眼睛瞅着我,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我脑子一转,立刻就猜出,爷爷肯定是故意没有在事前告诉我这点,看来是有意要考验我的应变能力了。我再回头朝桌上香炉望去,第二炷香燃烧过半,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咬咬牙,心想不能让爷爷失望,决定从头再来,便从挎包内取出一根极细的驴胶丝。驴胶丝是一种开锁人必备的工具,据说是用山东最好的驴皮熬制而成,里面按比例渗进了铅粉,又经过反复漂煮,不但异常结实,而且柔韧性十足。
我在驴胶丝中间打了个小扣,仔细绕在挠针尖端,慢慢插入锁眼,轻轻挂住串接咬齿的引线,左手捏住驴胶丝的一头,另一头用牙齿咬住,用力一扯,将其紧紧绑缚在引线上,强行阻止了引线的活动。然后,我快速重复着最初的开锁步骤,一枚枚地挑开咬齿。引线回缩力很强,牵动驴胶丝划破了我的嘴唇和手指,渐渐渗出了血丝。我不管不顾,只是闷头解锁。
终于,在第三炷香燃尽的瞬间,我将这把鸳鸯交颈缠心锁的第八枚咬齿挑开。感觉着手中挠针传导的力道慢慢变小,我知道我成功了。此时我已经浑身大汗淋漓,没有丝毫力气了,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爷爷站在旁边,满脸都是惊讶的表情,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在喃喃自语:“兰……你……你……你回……”突然,他又使劲晃晃脑袋,神情立刻恢复正常,将一块毛巾递过来,淡淡地说,“不错,你的进步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一把错齿锁竟然被你用三炷香的时间就解开了。以你现在的水平,算得上键门三流好手了。”
看爷爷的样子,我心里有些奇怪,用毛巾擦干汗水,问他三流好手是个什么概念,是不是已经很厉害了。
爷爷不置可否地笑笑,伸手拿起桌上的鸳鸯交颈缠心锁,咔咔几下锁死,对我说:“让你看看二流好手的境界吧。”
只见他将锁眼中的分芯夹和驴胶丝扯脱,插入挠针后,用右手掌心的一个凹洞紧紧套住尾端,借以控制挠针的走向。随着手掌的颤抖移动,挠针时而弯曲,时而抻直,犹如面条一般柔软。同时,锁芯内不断传来轻微的咔咔声,是咬齿在跳脱锁柱。
不一会儿,他把挠针一拔,两只鸳鸯顺势分了开来。
锁,开了!
爷爷的手法让我佩服不已,这么难解的锁,在他手里居然几下子就开了,看来我离好手的距离还远着呢。
爷爷把手搭在我的手背,用力拍了拍,慢慢地说:“键门有句老话——‘天键魂取,地键骨断,人键肉开’,说的是开锁技艺的三个层次,分别是天地人三重境界。你现在完全是用掌中肌肉配合工具进行开解,仅仅应了那句人键肉开。我刚才给你演示的,就是利用骨骼控制工具,也就是地键骨断。两者之间看似仅仅差了一个级别,其实这里面还远着十万八千里呢。”
我使劲攥紧拳头,仰脸问他:“爷爷,那最高的天境,是不是以前您说过的,把锁具当成一种生命对待,以意取之?”
爷爷微微点头,说:“键门立派也有一千年了,弟子虽说不少,但能达到天境的高手,从古至今也就三人。唉,难啊,难啊!”
才三个人,这么少?我忙问爷爷,他是不是那三人中的一个,已经到了天境?爷爷沉默半天,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不敢,不敢。略窥天机,略窥天机。”他这句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可当再追问下去的时候,爷爷却闭眼养神,任凭赁我问什么都不肯说了。
这次考试,我应该是成功过关了,虽然有些狼狈,但毕竟也算比较顺利地打开了那把鸳鸯交颈缠心锁。听爷爷说,有的门人耗费十年之力,也无法开解。可我心里也清楚,要想更上层楼,达到第二层地境,必须要在双手上刻出那些可怕的印痕。还要不要继续深入学下去呢,这个问题成了日后困扰我很久的烦恼。
时间一天天过去,半年后的某天早上,家里突然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他虽然衣着普通,但气宇轩昂,很有些官家人的派头,还开着一辆辽A牌照的黑色奥迪轿车。
中年男人和爷爷在里屋谈了足有小半天,其间我曾几次进去换茶水,看到他们的表情都异常严肃,中年男子甚至站起身不断绕圈子。
一直到了晌午,两人才沉着脸走出房间,中年男人说带我们去吃饭。我挺高兴,想到可以下馆子了,便决定去好好解解馋。
爷爷却没有答应,说外面拘谨得很,还是叫兰丫头在家里做一顿吧。中年男子反复让了几次,后来见爷爷态度坚决,也就不说话了。
当时家里没什么菜了,我就问爷爷要钱,准备去菜市场买些回来。中年男子立刻拿出钱包,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塞进我手里,让我挑自己喜欢吃的买。
他打开钱包的瞬间,我无意中瞄了一眼,发现塑料片后面插着一张卡片状的证件。开锁人讲究一个眼力见儿,我立刻看出那是一张警官证,而底下的落款,竟然是辽宁省公安厅。
我当时就愣住了,辽宁的警察大官怎么会找到爷爷,难道是爷爷犯罪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又立刻被自己否决,看他对爷爷恭敬的态度,好像是另有所求。
见我歪头盯着他,中年男子显然是误会了,连忙说:“小妹妹,我用车送你去吧,来回走路太耽误工夫。”
我瞅瞅爷爷,他正坐在桌边太师椅上发呆,听了我的问话,也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我心里一乐,这可好,买菜还有专车接送了。
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我感觉很新鲜,东摸摸西摸摸,觉得比那些夏利出租车舒服多了。中年男人一边开车,一边和我闲聊。他告诉我,这次来是想请爷爷开一把锁,可无论怎么央求,爷爷就是不答应。
对于他找爷爷来开锁,我没觉得有啥奇怪,我甚至想过,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些陌生访客,肯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不过看他一个大男人唉声叹气,我不禁有些同情他,又觉得自己的手艺也不差,何必总是麻烦爷爷呢。我张嘴就说:“我也能开锁啊。”
中年男人好奇地打量我几眼,开始深入追问,没几句话就把我的底细套了出来。当他得知我曾经开解过鸳鸯交颈缠心锁,表现出难以置信的震惊神色,盯着我足足看了好一会儿,差点把车子开进人行道,又仔细追问当时的详细情况。
见我说得头头是道,他不住点头,连声说:“好苗子,好苗子啊。”
听他这么夸我,我很是开心,随口又说了一些大话:“这算啥呀,市面儿上已经没有我打不开的锁头了,现在正在研究古锁。”
我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胡吹,让中年男子产生了一些怀疑,急忙问我是真是假。
我有些不乐意,赌气说:“切,你小看人,要不我给你比画比画。”
他当即就说:“好,今天倒要领教领教妹妹的本事了。”由于手边没有合适的锁具,他把车子停在路旁,锁好后拔出钥匙,朝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我开一开车锁。
我气他看扁我,便存心逞能,决定玩一个漂亮的手段给他瞧瞧,好好镇一镇震一震他。
当时正是四月初,春暖花开,路边柳树都抽出了嫩叶。我四处踅摸一圈,立时有了主意。我从柳枝中选摘一片比较大的柳叶,仔细剔除叶肉,只留下一根淡黄色的筋脉。我稍稍用力抻了几下,觉得韧度适中,上去就给他演示起来。
他这台奥迪车是老款的,车锁并不是很精密,我毛着腰朝锁孔里瞧了瞧,心里立刻有了底。说实话,现代锁具与我学艺时经历的那些锁具比起来,真是差得太远,几眼我就看明白了。
我抽出挎包内的挠针,用针尖沿柳筋纵向划开一个大约有半厘米长的裂口,借助挠针后面的洞圈,把分叉的两条筋脉拴成两个特别的死结,然后慢慢插进锁孔中。感觉触到底儿了,我拿捏着手里的力道,将筋脉上的死结拴套住锁芯,微微往外一带,车子的防盗警报突然响了起来。再瞧那车锁,已然打开了。
“好!”中年男人一拍大腿,兴奋地说,“好姑娘,好姑娘,文解一派竟然又出了一个你,看来楚老爷子后继有人,这天境第四人非你莫属了。”
见他彻底服气,我非常开心,但也有一些疑惑,他怎么连“文解”、“天境”这么内行的话都说得出来呢?
看我对他产生怀疑,中年男人微微一笑,说:“妹子,估计楚老爷子也和你讲过,键门分文武两个分支。不瞒你说,我就是杭州南派武解的传人。我姓孙,叫孙玉阳。按同门论辈分,你也该管我叫一声大师兄吧。”
爷爷确实说过,键门因开锁手段不同而分为两个流派,我们老楚家是北派文解一支的代表,杭州的老孙家是南派武解一支的大拿。两派虽各有专攻,但师出同源,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从来都以同门相论的。除了爷爷,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本门其他开锁人,不禁产生几分亲切感,我便依照键门的礼数规矩,恭恭敬敬地向孙玉阳行了同门相见之礼。
这个礼数的姿势很特别,将右手握拳平贴于心口,左手拇指从下方拳眼内穿入,其他四指搭住右拳手背,取一个“通窍解键,意行合一”之意。尤其是,左右两手姿势千万不能搞反,中华礼仪非常讲究,左手搭在右手上,代表吉拜,反之则是凶拜。开锁人对锁具心存崇敬,讲究义礼为先,凶拜是最忌讳的。
见我摆出礼数姿势,孙玉阳点点头,也以同礼还了我。我们又握了握手,彼此相视而笑,感觉关系一下子拉近很多。
我和孙玉阳坐在路边一条石凳上,我好奇地问他,怎么会做了警察,这次找爷爷要开什么锁呢?
孙玉阳长叹一声,告诉我,南派武解门自解放后就已经没落下来,传到自己这一辈,整个派系称得上顶尖人物的不过三五人。而且这门手艺毕竟从流盗门,算不得光彩,如今这个年月顶多给人做个开锁匠。所以当年他父亲在传授他武解手艺之时,也全力供他上学读书,以求在其他方向能有所发展,从而脱了这身贼皮。他也算是有出息的,后来竟然考上了沈阳刑警学院,毕业后就被分配进辽宁省公安厅刑警总队。一个键门传人竟然当了警察,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至于此次找爷爷,确确实实是为了开锁,不过因为涉及一些国家机密,具体内情还不能告诉我。
我一听就有些不乐意,这分明是拿我当外人嘛。见我嘟起嘴,孙玉阳急忙伸手入怀,从项中扯下一个蓝汪汪的物件递到我面前,笑呵呵地说:“来得急,身边也没什么好玩意儿,这只玲珑玉貔貅是我打小就戴着的,今天就送给妹妹做个见面礼吧。”
我更是不高兴,气呼呼地说:“什么玉皮球,我都二十岁了,不玩皮球。”
孙玉阳扑哧一乐,说:“妹子,不是皮球,是貔貅。貔貅是龙的一种,玉貔貅,也就是玉龙。”
我“哦”了一声,伸手接过,心里却想:龙就是龙嘛,还叫什么皮球呢,真是奇怪。
这只玲珑玉貔貅约有火柴盒那么大,圆溜溜的,通体是墨蓝色的,雕工非常精致,鳞甲分明,五官传神,握在手中又温又润,还隐隐传来一股淡淡香味,我一见到就喜欢上了。不过我总觉得这玉貔貅长得像一头小狮子,和以前见到那些长长的大龙都不一样。
孙玉阳见我高兴,接着说:“妹妹不要小瞧这只玉貔貅,它可是我们南派的家传宝贝,是明朝我祖上大宗师孙跃田的随身佩物。由三种不同质地的沧蓝墨玉镶嵌,但又一点儿看不出拼接缝隙。轻摁貔貅口中两颗牙齿,肚皮会露出一个腹仓,装进一些异种香料佩戴在身上,香气会缓缓释放出来,不但可以通透七窍,还有防秽去病的功效……”
他啰啰唆唆白话了一大通,我也没怎么听明白,不过这个貔貅外形倒真是很称我的心思,我玩了一会儿,便穿好挂绳套在脖子上。
我这人比较单纯,但也不是傻子,虽说与孙玉阳彼此认了师兄妹,但毕竟是素昧平生,他初次见面就能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肯定是无利不起早,估计是想让我劝说爷爷去帮他开那个不能说的锁。我说话一向不会拐弯,就使劲盯着他,立刻问是不是这么回事?
孙玉阳哈哈一笑,“妹子,要是能帮哥哥这个忙,我以后肯定还会有重谢。”
我摇摇头,认真地说:“不要你谢,这个玉皮球……不对,这个玉貔貅就挺好的。”
得了别人的好处,许了别人的承诺,就要尽心尽力为别人办事,这是爷爷打小叫我牢牢记住的做人原则。我当场拍着胸口给孙玉阳打包票,肯定帮他说服爷爷,至于重谢不重谢的,以后就不要提了。
孙玉阳似乎很是感动,连声说“好妹子、好妹子”,还说以后我要是有机会到沈阳玩,他一定好好招待我。
等我们商量妥当,时候也就不早了,怕爷爷在家等得着急,他赶紧驾车带我到市场,买来一些新鲜的蔬菜和鱼肉,都是爷爷和我平时喜欢吃的。
孙玉阳为人心细,又给爷爷买了一瓶五粮液。好家伙,五百多块钱呢。我心里暗暗寻思,看来还是当官的有钱。
等我们回到家中,爷爷并未问起为何去了这么久,只是让我快点弄些饭菜出来,他则和孙玉阳坐在厅里喝茶。家中房间不多,而且又彼此连通,我一边在厨房内洗菜淘米,一边竖起耳朵细听厅堂里的对话。由于之前已经交了底,孙玉阳这回也就不再背着我,他反复恳求爷爷出山,说得那个肉麻啊,就差没跪下磕头叫祖宗了。
可无论孙玉阳怎样极力游说,爷爷几乎都没什么反应,一张嘴就是“需要考虑……需要想想……”不是需要这个,就是需要那个,分明是在耍肉头阵。我在外面听得十分心焦,恨不得立刻走进去,问爷爷为啥不顾念同门之情,帮人家一把。
酒菜做好上桌后,我们围坐一起,由于各怀心事,谁也没有说话,都只是闷头吃喝。席间,孙玉阳不断跟我使眼色,示意我尽快张嘴。我在心里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起身给爷爷满上一杯酒,递到他手里,我试探着说:“爷爷,刚才买菜的时候,孙大哥把事情都跟兰兰说了。”
顿了顿,见爷爷慢慢端起酒盅,神色如常,我觉得应该没什么事,就又接着说:“虽然我不知道是啥任务,但兰兰觉得吧,大家都是键门弟子,也就是一家人,而且孙大哥还是代表政府来的,咱们应该帮帮人家。”战战兢兢说完这些话,我又偷偷瞄瞄爷爷的脸。爷爷好像跟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眼睛只是盯着手里的酒盅。我心里开始打鼓,不知道这几句话是不是惹爷爷生气了。
“嘿嘿。”爷爷突然冷笑一声,仰脖将酒喝干,将酒盅使劲礅在桌上。
我心头一紧,急忙又给他满了一杯,轻声说:“爷爷……”
没等我把话说完,爷爷抬手示意我闭嘴,他扭脸看着孙玉阳,冷冷地说:“玲珑玉貔貅你倒真是舍得送人,南派掌门的位子你都不要了,看来那个事儿还真是大到可以啊!”
听爷爷这么说,我的脸蛋立刻有些发热,下意识地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玉貔貅。我暗骂自己笨蛋,原来爷爷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点透而已啊。但转念一想,我又觉得奇怪,这个小玩意儿怎么会和南派掌门的位子扯到一起呢,难道会是掌门信物不成?
孙玉阳脸都红了,小声说:“老爷子……这个……”话到嘴边,张口结舌,却说不下去了。
爷爷一口将杯中酒喝下,斜眼看着孙玉阳,说:“你知不知道,掌门信符一旦易手,从此你南派就要投在我北派门下,这么多年的纷争……嘿嘿……你爹当年传你信符之时,要是知道今天就这样送给一个毛丫头,恐怕气也得气死过去了。”
孙玉阳慢慢摇头,苦笑几声,说:“老爷子,实在是因为那件事太大了,要不然晚辈也不能冒死违背祖训。”他略作停顿,咬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说,“晚辈宁愿将南派双手奉上,从今以后甘心受您驱遣,只为请您出山。”
听到这里,我渐渐有些明白了,原来这只玲珑玉貔貅竟然真是南派的掌门信符,得此信符,便意味南北键门一统。可如此贵重的东西,孙玉阳怎么轻易就送给我了呢?估计他本意就是要将玉貔貅送给爷爷,以南派易手来说动爷爷出山。但他身为南派嫡系传人,这般轻易低头,肯定有些失了身份,所以碍于情面,才转托我手,利用我来说动爷爷。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看低孙玉阳,觉得这人并不像最先接触时表现的那般豪爽,办事七弯八绕,脑子里都是鬼主意。
爷爷目光闪烁,盯着孙玉阳,一字一句地说:“好,我答应你,希望你日后不要后悔就成。”
孙玉阳身子一颤,急急地问:“老爷子,您……您答应了?”
爷爷哼了哼,“这个礼都送到我心坎了,你说我能不答应吗?”说着,他慢慢解开胸前两颗衣扣,探手入怀,从里面摸出一个小小的物什。居然又是一只玉貔貅,和孙玉阳那只毫无二致,只不过颜色却是粉红的,看来这就是我们北派的信符了。
爷爷叫我将脖子上的信符摘下,他双手托着两只玉貔貅,直勾勾看了半晌,眼中隐隐含有泪光,声音颤抖着说:“双符合体,键门归一。”他的语气饱含无限沧桑,但那种欣喜之意却又表露无遗。
“唇齿相依,连枝同气。”爷爷又低低说了一句,然后将两只貔貅头对头放在桌上,中间大约留出三指左右宽度。两只玉貔貅犹如两块正反磁极相对的磁石一般,同时移动起来,啪的一声自动贴合,彼此口中又各自探出一条钩状的金黄色小舌头,紧紧缠绕在一起。看那紧密程度,似乎是再也分不开了。粉红墨蓝的一对玉貔貅,口唇契合,好像在亲嘴儿,在红木桌面的衬托下,甭提多好看了。
这一幕让我和孙玉阳都看傻了,当时我猜,貔貅肚子里一定装有磁石之类的东西,否则又怎么能自己往一起跑呢。
爷爷将身子往后一靠,做闭目养神状,眼角眉梢却一个劲儿地抽动。过了半晌,他突然睁开眼睛,抓起那对玉貔貅往我面前一递,大声说:“楚轻兰,键门第二十九代掌门,接信符。”
“啊?”我立刻愣住,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我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爷爷竟会传位给我。我惊讶地说:“爷爷,你……”
“快接!”爷爷两眼紧紧盯着我,他的声音变得异常严厉,“用双手。”
我扭头看向身旁的孙玉阳,他满脸羡慕和嫉妒,见我瞅他,一个劲儿用眼神示意我快点伸手。我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幻觉,总觉得那对玉貔貅在微微抖动,而且颜色也在互相渗透,粉红的那只在慢慢变深,墨蓝的那只在慢慢变浅。
爷爷凝视着我手里的玉貔貅,语气低沉,头也没抬地跟孙玉阳说:“你走吧,明天来接我。”
孙玉阳立即起身,冲爷爷抱了抱拳,低声说:“老爷子,大恩不言谢,日后晚辈肯定另有表示。您收拾收拾,明儿个一早我就过来。”他慢慢转身走开,走到门口时,突然又停住,回头瞧了我一眼。
我发现他眼神很复杂,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推门走出。
见孙玉阳去远,我急忙问爷爷到底是咋回事,孙大哥为什么要把玉貔貅送给咱们,那个任务又是什么呢?
爷爷让我将玉貔貅挂好,他深深叹了口气,随后告诉我:“这两只信符是宋末一个键门宗师所制,去世前交给手下两名最得意弟子。可事情坏就坏在这里,那两人各恃手艺高超,彼此不服不忿,都要争做掌门,手底下又各自有一帮嫡系,大家争来吵去,最后还抄起了家伙,据说引发了好大一场事件,死了不少人,这才导致了南北分派。
“键门自南北分派后,这对信符就被拆开,分别掌握在两派掌门手中。几百年来,两派历代掌门均以能合并信符为毕生所愿,这也就意味着本派凌驾于对方之上,掌握了整个键门。可将近六百年过去,却始终无人能够实现合并之愿。今天孙玉阳借你手,把信符送给咱们,看来他要求我办的事情势必非同小可,否则也不会舍得交出这个被南派视为命根子的玉貔貅。”
听爷爷这么说,我心头颤了一下,立即想到,这件事情肯定有着极大的危险。我马上问他:“孙玉阳到底求您开什么锁?如果太危险,咱把信符还给他不就得了。”
爷爷摇摇头,说:“此事关系重大,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眯起眼睛,看着那对玉貔貅,慢慢地说,“双符合体,键门归一,是多少代北派门人的心愿,事关北派的荣誉和地位,如今到了咱们手里,又怎么可以往外推呢。是福是祸,总得走一趟。”
说到这里,爷爷拍了拍我的肩膀,“兰兰,要是爷爷回不来,这对信符你一定要好好收藏,将来总会用得上的,但千万不能在人前露白,最好离开长春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来。凭你现在的本事,安身立命是足够了。”
听爷爷说这些话,我心里一阵阵难受,眼泪立刻流出来。我使劲抓住他的手,“爷爷,不要这样说嘛,您一定会平安回来的,我还要给您养老送终呢。”
爷爷慢慢揉着我的头发,哈哈一乐,语气轻快起来,“爷爷的本事你知道,他们老孙家搞不定的玩意儿,我未必就收拾不了,不会有事的。”略一停顿,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对了,你跟我进里屋,还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
爷爷的房间陈设极为简单,除了一张老旧的红木八仙桌和一把快散架的藤条椅,就是一铺大火炕。这么多年了,他始终没有养成睡床的习惯,总说还是热炕头舒坦。
贴在北墙的八仙桌上供着一尊镀金观音像,前面摆着一只三足青铜香炉,炉内白米中插着一根没烧完的檀香,升腾起袅袅的淡青色烟雾。爷爷让我站在门口,他快步走进屋,朝观音像拜了拜,低声说了句“罪过”,把白米和檀香倒入桌下痰盂,将空香炉抱出来交给我。
里屋地面是清一色的红砖铺成的,爷爷背着两手,右脚踏在贴近门槛的第一块红砖上,慢慢在屋中踱起步来。我发现他的步伐十分怪异,似乎有着一定规律,左脚都是足尖落地,右脚都是足跟落地,双脚踩踏的红砖绝不重复,直到每块砖都踩遍了,才慢慢停下。略作停顿,他又向反方向继续踱步,如此反复兜了好几圈,才走出房间和我站到一起。
我心里觉得纳闷,可又不敢去问,约莫等了十几秒,突然听到咔咔一阵轻响,地面正中一块红砖慢慢浮了出来。爷爷拉着我快步走过去蹲下,轻轻移开那块红砖,下面竟然是一块色泽古旧的青铜板。表面有三个呈三角形排列的圆形洞孔,圆溜溜的,好像三只大睁的人眼。
爷爷从我手中拿过香炉,将三只炉脚轻轻对准圆孔,慢慢放上去,刚好严丝合缝。他逐一旋转三个炉耳,往下一按,喀喀喀三声,炉脚深深陷入铜板里去。他扳着炉身用力往上一提,将下面的铜板带了起来。
原来爷爷房间里还有这么个机关,看来应该藏着什么紧要的东西,我不禁睁大两眼使劲看去。铜板下面压着一根黑不溜秋的小铁棒,大约一寸长短,指头粗细,呈圆柱形,尾端有个小小洞眼,看着好像一根黑色的粉笔。
爷爷抓起小铁棒,慢慢爬上炕沿儿,一把掀开床单被褥,露出炕面。我惊讶地发现,整个炕面竟然是用一块完整的生铁铸成,还结着一块块暗红色的锈斑。但仔细看去,中间隐隐有一条东西贯穿的细缝,将炕面分为两部分。细缝正中,有一个指头粗细、约半厘米深浅的梅花状凹坑,也不知道有什么古怪。
爷爷手撑炕面,慢慢俯下身,朝梅花状凹坑里吹了吹,又掂了掂那根小铁棒,叹口气,“在我身下压着快三十年了,也该换换主儿了。”他慢慢把铁棒插在凹坑中,用左手虎口一个圆形凹痕套住铁棒尾端,右手呈拳形,中指指根关节不断敲击棒身。砰砰砰……大概敲击了几十下,一阵尖锐的轻响过后,铁棒插在凹坑的那端,突然顺次弹出五片梅花状铁叶,刚好嵌满整个凹坑。
爷爷左手逆时针旋转起来,大概转了有十八圈,炕身里面传来阵阵齿轮转动声音,随后,炕面从细缝结合处慢慢分了开来,露出下面一口红色木箱。
我眼睛都看直了,原来爷爷的火炕还是一个厉害的机关,难怪平时生火掏灰他都要自己来呢。我双手扒住炕沿儿,低头向炕内仔细瞧去。
那是一口样式普通的红木箱,估计有些年头了,木质红得发黑,大概有鞋盒那么大,是一个标准的正方形,四角包着黄色铜片。箱盖连接处扣着一个像棋子大小、滚圆滚圆的红铜疙瘩,估计应该是一把锁。
爷爷将黑铁棒递给我,伸手把箱子小心翼翼抱出,慢慢下炕,将箱子放在八仙桌上。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心里好奇得厉害,这里面究竟装着什么宝贝呢?
爷爷坐在太师椅上,一边摸着箱身,一边眯起眼睛,好久没有说话,似乎在回忆某些陈年往事。过了足有一盏茶工夫,他才说:“这一走……对了,这口箱子里装的是一些咱键门的祖传宝贝,不过只有达到天境的高手才用得上。现在你已经是掌门了,爷爷就把它传给你。切记,妥善收好,万万不能给别人瞧见。”
爷爷这几句话很有些临终嘱托的味道,我听在耳里,心中非常不是滋味,只是默默点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达到天境实在太过艰难,不但要毁了两手,甚至……”话说到一半,爷爷停下来,使劲晃着脑袋,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
我十分好奇,忍不住问他:“甚至要什么啊,爷爷?”
爷爷叹了口气,“不说了。这口箱子如何打开我不传你,实在是不想你继续走这条路。如果有一天你决意修习,到时候能否打开,就看你个人的造化和机缘了。键门……嘿嘿,总算在我手里南北一统了,值了。”我看到,爷爷脸上慢慢浮现出一层光辉,他肯定是感到开心和自豪的。
随后,爷爷又将这道炕面机关的开启和锁闭方法教给我。至于那根黑色金属棒,他却没有多说,只告诉我,这是键门的一个宝贝,务必要好好收藏。
当时我万万没有想到,手里的红木箱和金属棒会隐藏着键门极端重要的秘密,以至于我未来的人生,都随着这些秘密的逐一破解,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
和爷爷一直聊到深夜,说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我搂着他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最后实在困到不行,才各自睡下。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爷爷的鼾声,我的心不断抽搐,真舍不得让爷爷走啊。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几次被噩梦惊醒,直到后半夜,我才渐渐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孙玉阳就来到家中,见爷爷还没起床,他把我拉进房间,从皮包内取出几捆人民币塞进我的怀里,好像有五六万元。
我哼了哼,沉着脸,冷冷地问他:“啥意思,是我爷爷的卖命钱吗?”
见我说话难听,孙玉阳忙说:“妹子,别误会,哥哥的一点意思而已。这些钱是你这几天的生活费,将来无论事情成不成,省厅还有我个人,都会另有酬谢的。”
我本意是不准备要的,但一想到他竟然哄我去做说客骗爷爷,心中有点来气,二话不说,接过那些钱塞到枕头下面。不一会儿,爷爷起床洗漱,我服侍他吃过早饭,又将昨夜打点好的行李搬到孙玉阳的车内。
临走时,爷爷摸着我的头发,足足将我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眼中流露出浓浓的不舍,一个劲儿地叮嘱我凡事小心,好好看家,尽量不要出门。
我抱着爷爷默默流泪,使劲点头,要他好好保重,早去早回,说兰兰乖乖在家等他。爷爷微微一笑,捏捏我的脸蛋,转身坐进车中。
孙玉阳和我道别后,一脚油门,车子就消失在街口的尽头。
我扶着门框,望着车子渐渐远去,不知为何,心内竟然生出一股难以描述的慌乱。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太简单,肯定藏着极大的危险,说不准以后就再也不能看到爷爷了。
胡思乱想到这里,我突然“呸”了一声,轻轻地在脸上扇了个嘴巴,暗骂自己:你这个猪丫头,怎么会有事呢,爷爷的手艺那么高,绝对没问题的。一定是神经过敏,爷爷很快就能像以前那样,出去一段日子后,又突然回到家里,亲自下厨给我做一盘他最拿手的红烧肉,然后一边抿着老白干,一边乐呵呵地看着我狼吞虎咽。
我擦干眼泪,抚摸着胸前那对玉貔貅,心中暗自祈祷:老天爷保佑爷爷去沈阳一切都要顺利呀,兰兰在家等着他呢。
当天中午,爷爷就用沈阳的座机给家里打来电话报平安。电话中,他的声音一如平常,说已经到了辽宁省公安厅刑侦总队,路上一切都挺顺利的,让我不要担心惦念。同时,又反复嘱咐我,一定要按时吃饭睡觉,自己在家里小心着点,务必要妥善收好那只红木箱。
我一个劲儿说好,让爷爷放心,又问他现在开始干活了没有。爷爷说差不多了,以后恐怕要忙上一段,估计不能常给家里打电话了。
简单聊了几句,爷爷那边就匆匆收了线,留给我嘟嘟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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